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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王子献愉快地发现,暗中紧盯着他的那些杨家部曲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他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濮王府,给了李徽一个惊喜。当二人双目相对之时,他们的视线便仿佛再也挪不开,始终流连在对方身上——连进夜宵的时候,都禁不住紧紧挨在一起,双掌在袖底交握。
两人已经多日不曾如此亲近,自然再也抑制不住溢满全身的热情。从心底喷涌而出的情火顷刻间便将他们吞噬殆尽,拥入怀中、唇舌交缠已经远远不够,谁都希望让对方与自己贴得近一些……更近一些,甚至近到密不可分的地步。
也不知厮磨了多久,鱼水尽欢后,他们方餍足地相拥而眠。翌日,二人难免起得晚了些。幸而是休沐之日,无需早朝,张傅母便任他们休憩,侍婢们也很有眼色的并不轻易过来打扰。王子献原打算陪着李徽在濮王府度过一整天,午时左右却接到了部曲传来的一条消息,于是便改了主意。
“玄祺,杨谦似是病倒了,杨家昨夜便从太医院请了人去诊治,应当病得不轻。”他轻描淡写地道,勾着唇角微微一笑,难掩愉悦之意。且不提其他,至少杨家的那些部曲失去了主心骨之后,便不会再赶着来跟踪他了。他们二人私下见面,也不至于像前些时日那般辛辛苦苦,却始终寻不着合适的时机。
“该不会是昨日被你扫了颜面,心中郁气难解罢?下朝的时候,我便觉得他的脸色青青白白的很是难看。”李徽斜瞥了他一眼,也弯了弯唇,“不过,瞧着却是令人解气得很。而且,他屡次与你作对,却屡战屡败,无论如何也怨不得你,只能怨自己实力不济。”
宗正寺的事务十分清闲,他最近亦是经常跟随在圣人身边,自然目睹了好几次争执,每回均以王子献的胜利而告终。其余言官一旦失败,便往往学会了沉默以对,不敢再直面圣人心腹战将的锋芒。然而,杨谦却因自矜自傲之故,时常控制不住与王子献一争高下的念头,反倒是败绩连连。
“他自幼皆有杨士敬替他铺路,一路行来,走得实在太顺了些。好胜心比任何人都强烈,却偏偏没有与之匹配的能力——不,或许曾经有过,却不能接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事实,也不过是个虚有其表的愚物罢了。”王子献毫不脸红地顺道将自己夸了夸,“不过,好歹他也是我的表兄兼同僚,我也理应去探望才是。”
“你不是一直想寻机会再去杨府探一探?这一回便正好合适。而且,埋在杨家的几颗暗棋也迟迟未动,说不得遇到了什么难事,于情于理你也该仔细安排一番。”
“你可想与我同去?”
“罢了,今天我打算按照外祖父的建议,修一修新安郡王府的样式图。早些将图交给将作监,也好早些将王府造起来,而后合情合理地让八郎参与进来。若是不赶在悦娘出嫁之前建好府邸,日后难免会打扰于她。”
王子献略有些遗憾,转念一想,又觉得让李徽去杨家可不是甚么好主意。毕竟他家还有四五位待嫁的女儿,若是不小心招惹上,那可真是烦不胜烦了。“索性,我便寻杜重风同去罢。这段时日他格外沉寂,也不知在忙些甚么。”
杜重风的行踪亦在王家部曲的掌控之中,王子献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在杨家别院中寻见了他。几个月不曾见,这位俊秀的少年郎不仅拔高了许多,性子似乎也更沉静了一些,不似过去那般时时透着闲逸之感。
两厢寒暄之后,他噙着淡淡的笑意,带着王子献去见了周籍言先生。周先生倒是一如既往地矜持且寡言,只谈学问,对其他事都不感兴趣。不过,听王子献提起杨谦病倒,他便打发杜重风与他一同去弘农郡公府探病。
一路上,王子献回想方才这师徒二人的神色,总觉得似乎有些异样,仿佛曾经发生过冲突一般沉凝。他的感觉素来敏锐,便不由得多看了杜重风几眼:“最近不见你出门,难不成是周先生将你拘在别院中,命你必须认真准备,参加今年的贡举不成?”
“我若没有把握一举夺得甲第状头,先生便不会催得太紧。”杜重风垂下眸,低声道:“只是,我想趁着年轻出门游历三年五载,先生却坚持不许。若你能助我一臂之力,说服先生,我必会感激不尽。”
“游历?为何突然会生出这样的心思?”王子献挑起眉。
“你不是也曾经外出游历过么?游历既可增长见识,又可拓宽视野——而我这十几年都只待在长安,眼界未免也太狭小了些。”杜重风回道,“塞外风光,名山大川,千湖泽国,无际之海,我都想亲眼看一看。”
“也正好能避开京中的纷纷扰扰?”因安兴长公主之事,杨家受损不轻,却也正好蛰伏了起来,不似以往那般引人瞩目。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杨家的野心已经消退。杨士敬依旧在暗中收拢年轻俊才,扩张自己的势力。杜重风若留在京中,凭着他与杨谦的师兄弟关系,便是装聋作哑也未必能完全逃开。
“……”杜重风颔首默认了。当然,心底隐藏着的丝丝缕缕思念与不甘,他并未告知任何人。与那个人相处的那段短暂的日子,是他最为轻松的时候。不必多思多想多虑,只需与他一同肆意欢笑,仿佛所有沉重的负担都暂时离他而去。然而,那个人离开长安之后,所有一切又再度接踵而来,令他一时间甚至有些不习惯了。
若是不曾亲眼见到有人活得如此简单坦率,若是不曾感受过这般惬意的生活,他或许便不会对眼下的日子产生厌倦之感。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追寻轻松惬意,故而生出了游历的念头,想暂时抛开长安不顾,想跳出这个牢笼。也许王子献很难理解这种急欲逃脱的渴望,毕竟他从来都是自由的,但他相信,李徽必然能够理解。
“我尽力而为。”王子献答应了。虽然在他的打算之中,凭着杜重风与程惟便能暗中掌控杨家的动向,但杜重风远远不如程惟可信可靠。倒不如给他卖个好,满足他的愿望,也算是送走了一颗不安定的险棋。
两人各怀心思,来到了弘农郡公府。他们来得不巧,杨士敬与韦夫人都不在府中。据说前者去参加一个极为重要的宴饮,后者则赶去一些灵验的寺观中为杨谦施舍香油钱祈福。当然,光凭着这两位的动向,便可知杨谦的病势并不算沉重,至少尚不足以令杨家人太过动容。
杨家仆从自然认得杜重风与王子献,匆匆去禀报杨谦之妻小韦氏。小韦氏是内眷,不便出面,便遣了杨谦的长子前来相迎。这位小郎君年方七八岁左右,样貌举止几乎与杨谦一般无二,只是眼眸中依然透着几分稚气,也难掩他对客人的好奇之色。
“师兄身体如何?”杜重风与杨小郎一向熟稔,不由得询问道,“究竟是生了什么病?”
“昨日阿爷下衙归来,在家门口便开始吐血,一路吐回了院子里。”杨小郎皱着眉,忧心忡忡地道,“太医过来诊治的时候,他已经发了高热,说了好些胡话,好不容易才扎了针,清热解毒过后,这才好了许多。”说到此,他自以为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旁边的王子献。
王子献抬起眉——难不成,就连说胡话的时候,杨谦也不忘记诋毁他么?啧,也不担心在妻儿跟前形象尽失。谦谦君子的面具,眼看着便要捂不住了罢?一次失控,两次失控,迟早都会再也控制不住。
“太医说,阿爷是郁结在心,吐了血反而通畅一些。不过,情志不振,损伤了心脉,须得好生休养一段时日。清晨时阿爷醒了一回,脸色瞧着好了些,如今大约还在昏睡,恐怕不能陪两位贵客说话了。”小小年纪,杨小郎接人待物便已经初具风范。
“不妨事,他养病要紧。”王子献笑道,“我们也希望他能早日养好身体。”
此子虽然相貌出众,看起来也颇为机敏,但同样是杨家的孩子,他却觉得阿桃小郎君更得他的眼缘。或许,这位杨小郎应该是被他阿爷牵累了罢,总觉得长大之后便又是一个虚伪至极、心胸狭窄的杨谦。如杨状头这样的人物,又能教出甚么出众的孩儿?也许,他不教反倒更强一些。
果然,当他们到得杨谦养病所居的小院时,他依然在昏睡着。王子献与杜重风来到床前瞧了几眼,见他脸色苍白形容憔悴,便又悄悄退了出去。整座院子里皆弥漫着苦涩的药味,来往的侍女仆妇脸上都带着匆忙之色。
既然主家都不便待客,王子献与杜重风也不欲多留,与杨小郎稍微说了几句话后,便告辞了。临走之前,王子献笑着道:“有劳杨小郎君给表兄捎一句话——郁结在心、情志受损这样的病症,应当算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来医,表兄还是想开些为好。”
杨小郎听了,迟疑了许久,方告诉了小韦氏。小韦氏却觉得,此话说得颇有道理,于是在杨谦醒来之后,便一字不改地告诉他,又道:“阿郎又何必争甚么胜负呢?这些胜负如此微小,就算赢了又有何益?倒不如韬光养晦——”
杨谦铁青着脸,摔碎了药碗,又怄出了几口血:“假惺惺地说几句话,做给谁看?!日后绝不许这王子献再进府了!!”他正病着,情绪正是暴躁的时候,又如何能听得进去任何逆耳的话语?越想越觉得王子献是在讽刺于他,偏偏妻儿都愚蠢,根本不曾听出来,还当他是好心好意!!
这几口血,令他的病更重了一分,不得不躺在家中休养了足足一个来月方有起色。而令他彻底好转起来的,则是宫中传来的一个好消息:杨婕妤再一次身怀有孕。
杨家深藏在心底的心思,不禁渐渐地蠢蠢欲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