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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宵禁将至。忙着应对完郑勤与杨谦之后,王子献堪堪赶在延康坊坊门关闭之时,回到了藤园。此时宋先生尚未歇下,双目半睁半闭地坐在珍珑局前,似是正在思索该如何解局。他上前问安,宋先生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便一脸困倦地打发他离开。
当他转身之时,却听宋先生又道:“再过一两年,洛娘当可嫁了。”
王洛娘可嫁,便意味着何城经受打磨之后,已经初具火候,或许明年就可试一试明经出仕。他的基础很是牢固,不过是因没有先生教导,所以对经义了解得不够透彻罢了。同时,身在商人家,他比寻常士子更多了几分对世俗庶务以及诸多风土人情的见识,而这种见识正是决定视野开阔与否的关键。经过宋先生指点之后,这些见识便转化为更深一步的思考,令他成长得更快。
“我会让傅母给洛娘准备嫁妆。”王子献勾起唇,“天南地北,没有甚么好货物寻不着。”就算临时将自家商铺中的货物凑一凑,也能凑出三十二抬或四十八抬嫁妆来,而且看着应该也过得去。不过,随着与两位妹妹相处的时日见长,除了责任之外,他倒也难得生出了几分怜惜之意,自然不会随意应付行事。
宋先生忽然又道:“你自己呢?长兄未娶,便嫁妹妹,说出去委实不太好听。你那群御史台的同僚,恐怕都等着你落下把柄呢。”仔细说来,长幼有序也算是世家遵循的礼仪之一。只不过,破例之事也多得很。便是弹劾,亦是不痛不痒而已。
王子献当然不曾放在心上,笑道:“先生尽管放心。便是弟子迟迟不婚,也能寻出不少合适的借口来。”譬如,让已经死了的小杨氏再去“死”一遍,然后守孝三年。又或者,让尚未死去的王昌“死”一遍,再守孝三年。三年又三年,便是不得已奉旨先订了婚事,对方大概也会主动求去。
他眼眸一动,宋先生便知道心爱的弟子又转起了甚么主意,哼道:“去,去,去。”每回见到自家弟子,他便觉得这世上大概没有甚么完美无缺之人。别人或许觉得,喜爱男子会是王子献唯一的缺憾。唯有他知道,若无新安郡王李徽,对父亲继母太过忿恨,报复他们太过狠毒,才会是王子献一生都难以逾越的伤痕。
含笑离开之后,王子献便来到自己的院落里。远远看去,交织映在窗户上的影子足足有数人,伴随着高低不同的低声笑语,他却并不意外。及推门而入时,李徽正拈子而笑,落在棋盘上,引得对面的人难掩愁色。
在一旁观棋者,是何城与一位年纪约在双十左右的年轻文士。两人都秉承观棋不语的君子之风,无论某些人如何使眼色让他们相帮,亦是但笑不语。若是郑勤或杨谦在场,必定会惊讶得勃然变色——这位面容俊美、举止文雅的年轻人,正是他们今夜频频向王子献举荐之人——同样为甲第进士的程惟程九思。
苦思冥想片刻之后,坐在李徽对面的虬髯大汉终是投子认输了。他“深沉”地叹了口气,正要打起精神来,再要求李徽与他下一局,便见对面已经换了人。而那人毫不避讳地握着李徽的手,笑吟吟地道:“我与玄祺如同一体,这局棋便由我来代他下罢。”
“……夜色已深,咱们还是早些歇息罢。”那大汉立即跳了起来。
“怎么?莫非你还记得当年连输一百局的事?”王子献眯眼笑道,“都过去这么些年了,你的棋艺不可能没有半点进步,怎能怯战呢?”
“你与九思下罢,我看着便是。”大汉将程惟推到跟前,自己盘腿趺坐下来。他看了看何城,又看了看李徽,笑道:“说起来,我们方才只顾着对弈了,尚未相互引见过罢?这两位我都不认识呢!”
李徽亦是恍然一笑:“确实如此。”他来藤园见王子献,却发现有人比他先到一步,正在王子献的院子中与何城对弈。其中一人他当然认识,程惟程九思,难得的甲第进士。另一人却是十足陌生。不过,这大汉却豪爽之极,分明与他并不相识,弈棋输给何城几局之后便又邀他来下。结果,这一下便到如今了。
“玄祺,九思不必说,你已经认识了。这位是九思的师兄,樊午樊正冲。他去塞外游历了几年,这两天刚回长安。”王子献道,“我曾与你提过,那两年外出游历之时,曾于岭南道遇到他们师兄弟。因一见如故,相交莫逆,不忍就此分别,故而相约长安再会。”
李徽确实曾听他提过,程惟是故人。所以,听见诸多为程惟抱屈的流言之后,他从来不过是一哂罢了。看起来程惟与王子献确实是渐行渐远,这一年以来从未私下见过面,但谁又能知晓,这不过是迷惑他人的表象呢?就算是不曾见面,他们私下也几乎隔几日便通信。杨谦以及杨家的动静,渐渐都落在了程惟眼中。
王子献又正色道:“九思、正冲,这是我此生相伴之眷侣李徽李玄祺。这则是我的师弟何城。”何城尚且没有字,大约等他入仕成婚之后,宋先生才会想起来给他起一个字。不过王子献已经能预料到,自家先生极有可能会给他取甚么样的字了。毕竟他们是师兄弟,风格自然须得一致。
听见“眷侣”二字,樊午呆了呆,程惟也不由得微微一怔。就连早便知晓的何城,亦禁不住轻轻咳了一声。
“等等,这位……是新安郡王罢?”樊午有些犹疑不定地仔细端详着眼前的俊美少年,难不成是他看走了眼?这是一位穿着丈夫衣的小娘子?“当真不是新安县主?”
“……”李徽挑起眉,“在正冲兄看来,我哪一点像是县主?”有生得像他这般高挑的小娘子么?他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柔弱之气,无论是谁来打量,都绝不可能将他当成甚么小娘子罢?更何况,新安是郡,信安方是县,只要对舆图熟悉的人便绝不会弄错。
“……”樊午搔了搔脑袋,求助一般看向程惟。塞外的那些小娘子,个个都是人高马大,高挑健美。他怎么会知晓长安没有这样的小娘子呢?
程惟只得一叹,行礼道歉:“师兄心直口快,冒犯了大王,还望大王海涵。”就连他在长安待了一年有余,都不知道好友与新安郡王之间居然是这样的“情谊”深重——原以为他们也不过是知交罢了,谁知隐藏在其后的,竟然另有真相呢?
李徽自然不会将这等小事放在心上。更何况,这两人的表现已经算是“平淡”了。日后他们或许还会面临更激烈的狂风暴雨,这些许误会又能算甚么?
彼此寒暄了几句之后,终是略微熟悉了些。毕竟有先前弈棋的情谊在,众人很快便寻回了方才的投契。王子献也提起了与郑勤、杨谦的见面:“既然他们都想举荐九思,想必监察御史应该是九思的囊中之物了。”
“他们二人倒是都难得大方了一回。”程惟道,“也好,总算能离杨家稍远些,不必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掩饰不住的野心,更不必在那些文会上白白耗费时光了。”杨谦心胸狭隘,绝不容许任何人以任何形式抢他的风头。但若是不展露自己的才华,又会令他轻视。这一年,他过得着实辛苦得很。
“让你一直待在杨谦身边,实在是太屈才了。”王子献笑道,“倒不如像我一样成为帝党,专心为日后的前程打算。至于杨家,与他们维持不近不远的关系即可,否则必定会成为杨谦的踏脚石。”
“我省得。”程惟接道,“杨家既有不轨之心,自然不会轻易相信他人。尤其杨士敬老谋深算,时时刻刻都不忘敲打杨谦,许多事只是父子二人密谈罢了,绝不会告知任何人。与其跟在他们身边等着他们施舍机会,倒不如看准时机往上走。毕竟,在他们心里,我大概也不过是个才华略高一些的投机之辈罢了。”
“你白白耗费了一年,便只跟在那甚么杨家身后?”樊午哼道,“也不曾打听到甚么有用的消息,这一年又有何益?”
“当然有益。”王子献笑道,“至少在杨家人眼中,他算是半个自己人。”说罢,他脸上的笑意忽而变得有些古怪起来:“九思,莫非他们也曾想将你彻底变成自己人?”对于年轻俊才,杨尚书爱惜得很,恨不得都往自家拢。说起来,他们家还有几个庶女不曾婚配呢。
“……”程惟的神色微微变了变,“杨谦倒是曾有此意,不过我是寒门子弟,他家的小娘子未必能看得上。听说,在昨日芙蓉园宴饮中,杨谦原打算说给我的杨九娘便已经相中了合适的世家子了。”
“逃过一劫,合该恭喜。”王子献与李徽都险些禁不住笑出声来。二人转念又想到依然有些水深火热的杜重风,不由得对视了一眼——或许,借着同样的“经历”,程惟能够与杜重风惺惺相惜?这两个聪明人若是能够相交,便无需忧虑掌握不住杨家的动静了。
“正冲又有何打算?”
“……考进士?”樊午犹豫着回答。
“从明日起,你便与师弟一起,跟在我家先生身边好生学习罢。”王子献为某些毫无自知之明之辈,做出了最合适的安排,“若是两年之后,我师弟考上了明经,而你不曾考上,那我便向圣人提议,开武举或者制科。”
“……”樊午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