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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新安郡王将这个震惊整座长安城的消息带回了濮王府。
“河东裴氏之女?”王子献听闻此事之后,亦是颇有些意外。不过,随即他便展颜笑了起来:“运道好的并不是我,而是杜十四郎。每一回他都是甚么事也不曾做,便能坐享其成。天水郡王说得是,也该给他寻些别的事做了,免得他继续心安理得地坐视我们相争,自以为保持沉默便足矣。”
“你想用他?”李徽抬起眉,“我始终信不过他。看似机灵得很,却偏偏在这般境况下依然与我们交好。难不成他便不担心,杨家对他生出怀疑来么?又或者,他早便成了杨家的人,接近我们只是为了探听消息而已。”真正的聪明人确实不可能选择依附杨家,将自己以及家人断送在他们的野心之中。但也不乏有些生性执拗者,为了报恩而不惜一切代价。
“不必信他。”王子献摇了摇首,“无论他怀着甚么心思,都须得尽力取得我们的信任。既是如此,帮我们打听些消息亦是应有之义。有他作为掩饰,咱们的人方能继续悄无声息地潜伏在杨谦身边。”他那位友人的势头正好,绝不能引起任何怀疑,否则便功亏一篑了。
“此计大善。”李徽道,“我也会提醒景行,与杜重风结交固然不错,却也不能对他太过信任。他那般聪慧,或许不经意间,景行便会泄露许多消息。”当然,最紧要的秘密李璟定然都能守住。但如杜重风这样的人物,从他的字里行间便能发现许多蛛丝马迹。即使不是甚么要紧的消息,同样极有可能陷他们于不利的境地中。
王子献沉吟片刻,低声道:“天水郡王交好杜重风,或可让他与杨家以为他已经得到了我们的信任。我们也绝不可能不让他泄露任何消息,否则便太过虚假了。不过,能透出甚么消息,却是由我们决定的。若是此计用得好,不仅能探出杜重风真正的意愿,亦可干扰杨家的判断。”
彼此欺骗,借机使计中之计,自然是极为出其不意的上策。李徽轻轻一叹:“我倒是隐约有些希望,杜重风确实是个聪敏灵慧之人。景行确实极为欣赏他,真心想与他结交。”
他不仅仅是可惜这位才华出众的少年郎,亦同样怜惜自家堂弟。以李璟的眼光与经历,能寻得一位知交并不容易。若是他们相交自始至终都是一场骗局,对性情率真的他而言,无疑会带来几乎能摧毁他信念的冲击。
“且看往后罢。”王子献道,“若是他们真正成为友人,自然亦有他们的相处之道。”
因夜色已深,两人相携回到床榻上。一番厮磨之后,如墨的黑发散乱着交织在一起,早便不分彼此。王子献慵懒地将轻薄的绸被盖住他们的躯体,声音中带着餍足的暗哑:“玄祺,依你所见,安兴长公主替杨贤妃出这个主意,到底是出于甚么居心?以她之能又如何会不知晓,将河东裴氏牵涉进来,对于阻止弘农杨氏的分裂并没有甚么益处?”
“你是否在想,既然弘农杨氏嫡脉相争已成定局,她何妨扶助杨八娘,一同打压杨贤妃?”李徽轻轻一笑,“但她帮着杨士敬又能得到甚么好处?子献,你觉得,身为李家的公主,她会眼睁睁地看着杨家图谋不轨,最终自己落得连金枝玉叶的身份亦会失去的下场么?我一直在想,她究竟为何会如此丧心病狂,尽做些损人不利己之事。”
“不是因着杨太妃的缘故么?”王子献目光微动,“淮王去世之后,她们母女相依为命,情谊深厚。唯一能令安兴长公主听命之人,大概便只有杨太妃了。而杨太妃与杨士敬亦是兄妹情深,无论杨士敬想做甚么,想必她都会鼎力相助。毕竟,淮王带走了她更进一步的所有希望,先帝去世之后,她更是仅仅只能困于别宫而已。”
“杨太妃与安兴长公主之间的关系,并不像明面上那般融洽。”李徽回道,想起当初先帝重病的时候,他与长宁公主曾见到的安兴长公主与杨太妃私下相处的情形。“安兴长公主心中应当有怨恨,对淮王也一直甚为在意。子献……”
他忽然似想到了甚么,脸上露出了凝重之色:“我想查查淮王病逝前后可有甚么异样。”也许,安兴长公主这般疯狂地想杀死自己的兄弟,从来都不是为的甚么好处。她只是心怀怨恨,与那些因废太子谋逆受牵连的世族一样,想要复仇罢了。
王子献怔了怔:“当年有文德皇后打理宫务,应当不至于出什么错漏。而且,淮王既非嫡子又非庶长子,论才华性情也不过与越王殿下仿佛,论受宠更不及濮王殿下与晋王殿下。废太子、濮王或者当年的晋王,都绝不可能将他当成敌人。”
“不错,祖父与祖母育有三位嫡子,他从未想过让庶子继承大统。便是兄弟相争,也与淮王无甚干系。”李徽道,“淮王的病故,极有可能并没有甚么可疑之处。但我想查的其实是安兴长公主的怨恨究竟从何而来——”
说到此,他眯了眯眼,“许多时候,怨恨的缘由并非真有其事,只是取决于她相信甚么罢了。得知了她的想法与目的之后,我们才能猜测出她将会如何行事。”淮王之死是否有人从中作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安兴长公主是否因此而怀恨,是否坚信必定是有人害了淮王。唯有将此事查清楚,他们才能做出更准确的判断。
于是,二人便又低声商量起了如何查证此事等诸多事宜。且不提他们如何思虑周全、安排妥当,几乎是同一时刻,弘农郡公府后园那个荒废的院落中亦是亮起了点点灯火,迎来了久违的贵客。
杨大郎戴着遮住全身的黑纱幕篱,依旧躺卧在长榻上,目光复杂地望着徐徐走近的人,低声唤道:“阿娘总算是来了。”他让善娘给每日送饮食的仆从捎话,却接连数日都不见回音。在他已经等得无比心焦的时候,韦夫人终于姗姗来迟。
韦夫人不着痕迹地端详着他,肃穆的面容越发缺乏表情。即使他浑身都被遮掩,依旧隐约能瞧出怪异之处来。这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能够安安稳稳地活着,亦是全了他们之间的母子情份。然而,长子同样是她的屈辱,是她此生中最为痛苦的经历。因为生养了这样一个“怪物”,加诸于她身上的压力至今依然毫无消减。
“阿娘最近可安好?”即使有黑纱覆盖,杨大郎同样能瞧出韦夫人双目之中厌恶与怜惜交织的矛盾之色。他当然不可能不以为意,心底自然会有痛楚,但更多的却是习惯。习惯于善娘与阿桃以外的所有人,对他露出的不善与轻鄙。如此想来,那位“王表弟”确实是极为难得之人。
“你想见我,定然不仅仅是只为了问我是否安好。”韦夫人淡淡地道,“究竟所为何事,不妨直言。若是我能做主的,必定会答应你。但若是我不能做主,或者我绝不会认同之事,从此不必再提。”
“听说,八娘入宫了?”杨大郎低声道,“阿娘当初怎么不劝一劝父亲?既然堂妹已经身在宫中,又何须再送八娘进去?这不是明摆着公然告诉所有人,我们杨家大房与二房不和?失去父亲的支持,堂妹与齐王在宫中又该如何自处?”
“她的野心已经养得太大了,早便习惯了自作主张,也渐渐不将你父亲放在眼中。”韦夫人道,“如此忘恩负义之辈,日后过得如何,咱们何须理会?至于两房之事,我们若是强了,二房自然便会低头。究竟和与不和,亦不过是此消彼长之势罢了。难不成你以为,全心支持那白眼狼,大房与二房就能亲如一家?要是他们二房出了头,说不得你阿爷连爵位都保不住!”
“那也无须断送八娘的幸福与前程。”杨大郎一时间急了,“难不成阿娘忘了,当初你……你指着我说,担忧姊妹们出嫁之后会生出同样的怪物!!八娘入了宫之后,若有万一,那便极有可能再也不得翻身!”
韦夫人双眸猛然一缩,随手拿起身边盛满酪浆的杯子,便劈头盖脸朝他砸了过去:“你……你这个畜生!居然咒自己的妹妹?!我将你生下来,便是了结了一桩恶缘!!已经足足吃斋念佛数十年,还不够偿还生下你的罪孽么?!你的姊妹们何其无辜……为何会有你这样的兄弟!!你,你就是个靠不住的!若不是你……我何至于认下那个小畜生!!她们日后无人能依靠,只能靠着自己!!你居然还咒她们!!究竟是何居心!!”
善娘惊呼一声,赶紧掀开幕篱,查看杨大郎的伤势。杨大郎捂着红肿的额头,沉默不语。而泼洒在他身上的酪浆已将衣衫全数浸湿,那丑陋的身躯瞬间便展露无遗。怒气冲冲的韦夫人不由得一顿,立即转过脸去不再看,口中的斥骂也停了下来。
她转身便要往外走,方才静静立在一边的阿桃却将房门关上了。随她而来的亲信婢女都在院子中等着,见状忙过来推门。
小小年纪的少年冷淡地堵在门口,打量着这位雍容的贵妇,连声音亦是紧绷绷的:“阿爷还没有说完。”
韦夫人望着这张几乎与她幼时如出一辙的面容,神色越发复杂:“不必再说了!!入宫是八娘所愿,无论她想得到甚么,我都会成全她!至于她会遇到的艰难险阻,我自然会尽力替她除去,助她日后成为这世间最尊贵的女子!!”
“然后呢?”杨大郎低声接道,“然后眼睁睁看着她从最尊贵的位置上跌落下来?与前朝那位公主一样,落得母子都郁郁而终的下场?!”
“你——”韦夫人狠狠地咬紧牙关,声音仿佛从心底深处挤了出来,充满了阴郁,“我断然不会许那个孽畜……坏了我女儿的大事!!”说罢,她便推开了阿桃,气势惊人地走了出去,仿佛会将挡在她面前的一切都诛灭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