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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过去漫长的十几年间,王子献对王洛娘的印象一直较为单薄。若非王昌与小杨氏出事之后,她显露出了性情中的坚韧一面,或许他依旧会当她是记忆中那个娇纵无比、气量狭小、目光短浅的小娘子,也懒怠理会她往后过着甚么样的日子。然而,偏偏她却受了王子凌蒙骗而遭了难,令他心中也难得地升起了些许怜惜之意。
于是,时隔多日再度重逢之后,他几乎是首次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个妹妹,敏锐地发现她似乎又转变了不少。许是经历了这番艰险坎坷之故,她的举手投足与一颦一笑中都不再浮躁浅薄,反倒是渐渐沉静下来,仿佛一夕之间便从容绽放的幽昙,徐徐地吐露着芬芳。
王洛娘的皮相承自小杨氏,生得精致秀美,容貌在小娘子们当中亦是十分不错的。只是过去她眉目间的躁动与傲慢生生地将容色减了几分,论起风姿绰约,甚至不如阿娘小杨氏年轻之时。如今,她却像是抹去了尘土的玉石,历经了打磨之后,终是华润内敛,在不经意之间便透出引人夺目的光彩来。
她确实继承了琅琊王氏的血脉与风骨,成为了一位真正的世家女子。论起仪态与性情,论起经历与沉淀,比之弘农郡公府那些满心只为自己的婚事算计的小娘子们已是高了一筹。
王子献不由得有些欣慰,但心底亦是长长叹息了一声:经历了如斯坎坷才终于脱胎换骨,对于一位刚及笄的小娘子而言,命运委实太过苛刻了些。而且,因为她的事,王子睦方看破了红尘,王家也彻底分崩离析了。
“洛娘,这是我的挚友李三郎。玄祺,这是我与你提过的长妹洛娘。”四人在书房中坐下,王子献的目光落在陌生的少年郎身上,微微一笑,“不知这位郎君如何称呼?郎君将王某的妹妹送回家的义举,王家上下真是感激不尽。”
王洛娘正向着李徽见礼,闻言轻启红唇,似是想代为回答。那少年郎却比她先行一步,叩首行了个稽首大礼:“某何城,代父向王郎君请罪!!若不是家父糊涂,轻信了歹人所言,王娘子又何至于与家人分离数月?琅琊王氏之后,岂能以钱财来羞辱轻贱?望王郎君能够原谅家父的举动……若是不愿原谅,何某亦是能够理解王郎君及家人的愤慨之情,甘愿替父受罚。”
“原来,便是令尊救下了洛娘?”王子献眯了眯眼,只字不提“买卖”。堂堂琅琊王氏之女,自然不可能像奴婢一样被买来卖去。他绝不可能承认此事,亦希望对方这付玲珑心肠能够理解他的言下之意。
何城微微一怔,果然心思灵透,低声接道:“何某绝不敢称‘救’,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原该早些将王娘子送回商州才是,不过路上王娘子略感风寒,便行得慢了些。到得商州之后,又听闻王郎君已经举家迁往长安,这才立即赶了过来。”
“何郎君风尘仆仆,想必也有些疲倦了。不如且用过夕食,略作洗漱,再详谈如何?”王子献浅笑,又温声对李徽道,“玄祺,先生大概正在疑惑出了什么事呢。你不如去陪他说一说话?”
“宋先生一向喜爱聪明的少年郎,我将何郎君也带过去拜见长辈罢。”李徽遂起身,领着何城缓步行了出去。他的举止既优雅又贵气,何城自是察觉他的出身必定不凡,也更加谨慎了几分。
此时,书房中只剩下兄妹二人。王子献端详着王洛娘的神态:“我已经差人去接湘娘了。这些时日以来,她一直都挂念着你。由她来陪着你,我也放心一些。”
“我也很想念湘娘。”王洛娘勉强笑了笑。独自一人面对兄长之后,她的眼泪一时之间便难以控制起来,无声无息如纷纷垂落的雨:“阿兄,我也一直念着你……念着三郎。”直到经历了这件事,她才倏然明白,自己最信任的——最应该信任的究竟是谁。千不该万不该轻信了不该信之人,更不该以为那个人还存有一二分良知,不至于对她如此无情无义。
“这些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且将来龙去脉都与我说一说罢。”王子献道。
王洛娘沉默了片刻,才徐徐将那件几乎摧毁了她整个人生的事道来:“探望过阿爷之后,我便越来越想念阿娘。但那个庄子里的人都守口如瓶,谁都不告诉我阿娘到底身在何处。许是看出了我的失落之意……他……他便骗我说,他知道阿娘在何处。刚开始我并不信他,但他说得绘声绘色,说是王常明告诉他的……我一时没有多想,便信了,帮他骗开了看守他的部曲,准备了干粮。”
“出了庄子之后,我就后悔了。那时候正是深夜,周围的山岭黑黢黢的,仿佛藏着各种凶猛的野兽……我心里害怕,一直劝他回去。但他不听劝,后来竟厌烦了我,将我塞住嘴捆了起来。也不知在山里转了多久,他始终不给我饮食,不但阴晴不定的时候大声斥骂我,还威胁要将我扔给野兽作吃食……”
“我又累又饿,又畏惧他将我扔下……正迷迷糊糊的时候,他终于来到驿道上,遇见了何家的商队。那时候我早已神志昏沉,并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事。直到清醒过来,何家的侍女才告诉我,他将我充作奴婢卖给了她家主人。我一时惊慌失措,去见何家郎主,告诉他我是商州琅琊王氏女,被歹人捉住才遭此大难。若是他愿意将我带回商州王家,兄长必有重谢。”
听到此处,王子献眸光微动:适当隐瞒前情,许以重利,这位妹妹确实不乏聪慧之处。只可惜以前小杨氏将她教养歪了,所以只显露出些许小聪明罢了。
王洛娘蹙紧眉,轻轻一叹,继续道:“只是这何家郎主派人去商州打听之后,并未听闻我被强人掳去的消息,所以不愿相信我的身份。我说世家好名,必定不会让这种消息传出来,请他再遣人去庄园中走一趟,他却再也不肯了。而且,他还大笑着说,若是家里真能得一个世家女为媳,也算是改换门庭了。”
“他有意让你嫁给何城为妻?”王子献挑起眉,“何城怎么又将你送了回来?”
“带着我回到家中后,何家郎主便将我软禁起来,又张罗起了婚事。何城是他的独子,原本在外拜师读书,听见消息后匆匆赶了回来。他听说我是买来的世家女后,就寻机会与我见了面。我便将阿兄的身份告知于他,唯恐他也不肯信,又背了商州王氏的谱系——”王洛娘眉头微松,红唇轻轻扬了起来,“他说他相信我,会带我归家去,便悄悄将我领了出来。”
“此子倒是个有决断的。”王子献点了点头,甫欲再问何家的情形,便听外头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兄妹二人侧首望去,下一刻王湘娘便推门而入。她眼圈红红的,气喘吁吁地立在门口,惊喜万分地三步并作两步扑入王洛娘怀中:“阿姊!”
“湘娘!”王洛娘怔了怔,随即紧紧地搂住她。
“阿姊!我一直担心你……你终于……终于归家了!”原本情谊也并不如何深厚的姊妹二人,经历了接二连三的曲折之后,仿佛倏然发现自幼一同长大的情分始终不可磨灭,竟是抱在一起嘤嘤哭泣起来。一个劫后余生,与家人重逢,哭中带着几分安心之意;一个得偿所愿,泪水中亦是带着喜意。
王子献悄悄地起身避了出去。他立在院子中,听着姊妹二人含着哽咽的问答,不由得微微一叹:若是洛娘能回来得更早些……也许子睦便不会出家?不,其实他心里很明白,王洛娘只是压垮王子睦的一桩事之一。即使不曾发生这桩事,痛失所爱,因王昌、小杨氏以及王子凌而起的愧疚与负罪感,迟早都会让他陷入困境之中。
就在此时,便听王洛娘发出一声惊呼:“甚么?!三郎……三郎出家了?!”
王子献回过首,就见她摇摇欲坠地立在书房门口,惊慌失措,泪水再度纷纷落下:“阿兄,三郎真的出家了?他……他可是因为我出了事,所以一时想不开……”
“……”王子献缓缓地摇了摇首,“不独是因为你。他性情率真,也受不住先前发生的那些事。”
“可若不是我……若不是我轻信了那个混帐!!”王洛娘扶着门,软倒在地上,哀哀哭泣起来,“都是我的错……我一直都是如此冲动,从来不曾仔细考虑过后果……三郎,三郎他一定是自责极了……”
王湘娘揽住她,轻声安慰着:“阿姊既然回来了,说不定三兄很快便会想开了呢?”她一直都不愿放弃劝说已经剃度、法名为圆悟的王子睦还俗,隔三差五便会去慈恩寺。但王子睦却并非次次都会见她。无论见与不见,她也皆是无功而返。
闻言,王洛娘眼中亮起了希冀。姊妹两人都齐齐地望向王子献,神情间无不带着期盼,仿佛只要求得他的赞同,她们便相信无论如何都能劝得王子睦还俗。
王子献比她们看得更清楚,当然明白,王子睦绝非一时心血来潮。或许,王洛娘归来在他看来,亦是他出家之后所得的福报。他心中并非没有世俗之念,而是执念太多。为了维护这些执念,为了超脱于这些执念,他才选择了皈依佛门。
不过,面对两个妹妹满含希望的目光,便是心肠一向冷硬的王状头,也实在说不出让她们放弃的话来。他沉默片刻,方淡淡地道:“若是子睦见到洛娘,心里定然欢喜。”不错,王洛娘正是他的牵挂之一,见她安然无恙,他又如何可能不心安一些?至于其他事,却是不可强求了。
王洛娘与王湘娘立即松了口气,低声商量起明日去慈恩寺的事来。
王子献吩咐她们早些回客院休息,自己则向另一头走去。问完王洛娘之后,他发现她虽然并未隐瞒曾经发生过甚么事,但所有的细枝末节却并未提起来。故而,同样的事,他当然还须得再问一问何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