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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端阳,酷暑将近。御马在宽阔的街道上慢行时,连拂来的风都犹如蒸汽一般炙热,不多时便令人汗流浃背。许是因暑热难耐之故,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都尽量避开了阳光暴晒的午后。但身负任务的李徽与李璟堂兄弟二人却是避无可避,不断催马来到正在兴建的长宁公主府。
长宁公主府位于永兴坊,与宫城仅有一墙之隔,来往太极宫格外便利。据说这是爱女心切的杜皇后特地选的址,燕湛得知之后亦是满口赞好,只字不提位于崇仁坊的成国公府众人又会作何感想。
按照常理,公主府不是建在驸马家隔壁——如临川长公主府,就是建在驸马家对面——如安兴长公主府。清河长公主下降时则并未营建公主府,而是直接扩建了吴国公府,无异于将公主府建在了驸马家中。如此,也便于公主与驸马侍奉翁姑,时常与亲戚来往走动,不至于与驸马家中太过生疏。
将公主府建在隔壁里坊,虽说离得并不远,但到底也有些不方便之处。而且燕湛是成国公府的承重孙,日后必定会继承成国公的爵位,不可能空着祖宅不住。难道往后公主与驸马竟会两处分居不成?
圣人与杜皇后自然很清楚,长安城内如今正流传着多少小道消息。且不提杜皇后的心思如何,圣人却很是无奈。成国公府是老辈皇亲国戚,住的自然是位置最好的里坊。无论是隔壁或是对面,都住满了国公、亲王以及郡公等。他又怎能为了兴建女儿的公主府,而勒令任何一位开国勋贵之后放弃祖宅?长宁公主府的选址,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越过公主府正门前的阴影之时,已经晒得如蔫叶一般的李璟终于活转过来。守候在阍室中的将作监少监很有眼色的命人端上了冰镇的酪浆与冷胡突,脸上带着笑意:“两位大王且歇息片刻,再进去瞧一瞧也不迟。”
李璟一口将酪浆饮尽,朝如同废墟一般的府内看了几眼:“阿兄,如今连地方都未平整干净,咱们赶在这个时候来看甚么?”
此处原是太宗文皇帝朝一位高官的府邸,因急病去世,来不及安置自己的子孙,家族便渐渐败落了。那些子孙也没有一个争气的,不死不活地做着六七品小官,后来又闹起了争产,结果一大家子在公堂之上互相揭发罪行,不得不在流放的路上作伴去了。既然人都流放了,家产自然抄没充公——迄今为止,此案仍是万年县官吏们津津乐道的奇谈。
因要兴建公主府,原来的旧府邸自是要推平重建,皇家殿堂在制式上与臣子的宅院完全不同。更何况,这是圣人与杜皇后最疼爱的长女的公主府,自是须得样样都让这位贵主称心如意才好。于是,将作监上下使出了浑身本事,精心丈量这座府邸,绘出了精致动人的图样供长宁公主阅看。
然而,长宁公主却并未笑纳他们这份心意,扫了一眼图样后,反倒请了两位堂兄直接过来看看原址。已经辛勤无比地将旧宅邸推倒一半的将作监上下顿时呆住了,不敢再让工匠继续劳作,小心翼翼地迎来了两位年轻的郡王。
“正是因为尚未平整干净,才更应该来瞧瞧。”李徽道,“或许府中有些景色较为别致,悦娘想保留下来呢?咱们看过之后,也好及时让将作监改一改图样,彼此都省了心力。”更重要的是,公主府绝不能完全按照将作监的图样来建。在适当的时候,必须隐秘地改建出密道、暗房等地。而这些绝密之地究竟建在何处,眼下便应该初步盘算起来。
李璟自是不知他与长宁公主的想法,闻言一笑:“也是。若是有眼缘,保留下来又何妨。不过,咱们俩中意的景致,悦娘未必会喜欢。依我所见,应该让她亲自来一趟才好。她最近懒怠出宫,瞧着气色也不算好,多出来走走,说不得心情也开阔些。”
“不过是苦夏而已,你就饶了她罢。而且,我会绘些图样与她瞧,你安心便是。”李徽道,举步便往里行去。破败损毁的府邸,走起来也别有一种苍凉荒废之感。另外,联想到这个家族的败落,总觉得格外荒诞可笑。然而,仔细想想,多少世家大族都是从内部崩毁的?父子反目、兄弟阋墙所带来的分裂,足以令一个花团锦簇的家族彻底消失在长安。
兄弟俩沿着树荫走遍了府邸之后,李徽已是有些成算了,觉得此行收获不少。李璟则对花园中的四季繁花以及小桥流水、莲池浮栈啧啧赞叹:“悦娘一定会喜欢这些,小娘子都喜欢。”当然,对他而言,这些精致的景物却是没甚么意义——倒不如建个宽阔结实的马球场呢。
看完宅邸,李徽对将作监少监道:“再过几日,贵主应该便能定下图样了。你们也不必太过着急,营造的时候尽量精细一些。”其实,他更想说离大婚尚早,公主府大可不必建得太快。长宁公主无论对婚事或是公主府都没有甚么热情,或许内心深处还觉得无比厌烦。将作监若想借着此事讨好她,可别表错了意。
那少监自是颔首答应,也不知究竟是否领会了他的言下之意。
离开永兴坊之后,李徽想起正在宗正寺中查看嫁妆的王子献,便又带着李璟去了宗正寺公廨。因他们二人是晚辈,便先去拜访了宗正卿荆王。由于嫡幼子李阁闹出的那桩事受了累,这位叔祖父一直与荆王妃有些龃龉,家宅不甚安宁。如今瞧着仿佛比实际年纪老了几分,神态间亦是越发冷淡疏离了。
寒暄了几句后,李徽与李璟便告退,直奔库房而去。
见路上无人,李璟忍不住抱怨道:“叔祖父这是怎么了?待远支宗室都慈爱得很,唯独对我们却越发不冷不热。当初……当初也都是那两个混账东西自己造的孽,又何必迁怒于咱们?再说了,那也是楚王一脉了,与咱们根本毫无干系!”他指的,便是李阁与李茜娘当初的私情。
虽说李阁是咎由自取,也并未获大罪,不过是褫夺了封号,去了昭陵守陵。不过,他日后的前程也应该算是尽毁了。且不说封号之事,便是婚事想必也无比艰难。哪个世家大族愿意将自家的小娘子嫁给一个庶人?而且还是传闻中涉入十恶大罪,甚至连神智都有些不清醒的庶人?
“不过是一片爱子之心罢了,你我便稍加体谅一二罢。”若是李徽当初不曾仔细观察过荆王的神态举动,大约也会与李璟有同样的想法。
这些年来,荆王每年都会做出挣扎着想为爱子求情的模样,却总是欲言又止。而谈笑风生的圣人似乎从未注意过,他便也顺理成章地“心灰意冷”起来,频繁结交其他远支宗室,对近支宗室则越发冷淡。他的所有举动,似乎都隐约暗示着他正心怀愤懑——
然而,从当初荆王大义灭亲,用雷霆手段保住了李阁的性命,并且守护了荆王府的果决举动来看,他又如何可能如此不理性?
大约,荆王这位宗正卿,便是圣人设下的美味诱饵罢。一个耐心地等着,准备好了陷阱与箭簇,埋伏着看猎物什么时候上钩;另一个则耐心地观察与试探,若是不确定这个诱饵是否足够安全,便绝不可能一口将其吞下。
说来,安兴公主蛰伏了这么久,也应当正蠢蠢欲动罢?而且,过些时日江夏郡王即将携家眷入京定居,说不得会将长安城中的水搅得更浑。当然,他们也不可能仅仅只是枯坐着等敌人行动,而是应该想方设法主动出击。
“阿兄,你似乎有事瞒着我?”天水郡王难得地敏锐一回,苦着脸打量着堂兄,“难不成,你觉得我还不够可靠么?但凡阿爷那里有甚么消息,我都已经告诉你了。但你让我传讯的时候,却少之又少。”
李徽无奈地摇了摇首:“最近一直太平无事,又何必让你居中传讯?更何况,我能动用的人手自然不能与世父相比,也很难得到甚么特别的消息。”越王府在长安经营多年,拥有许多不足为人道的消息渠道。而濮王府当年只得李欣一人在长安,论起手段也比不得李衡,自然逊色一些。如今幸得有王子献的人手补充,暗中也已经渐渐铺陈开了。
李璟勉强相信了他的解释,又轻哼道:“连悦娘的事,你都不曾告诉我。”
“……”李徽顿时无言以对——他自己也曾遇见过王子睦与他们同行,却从未注意过细节,还怨他不愿明言?这他可是冤枉得很了!而且事关长宁公主的清誉以及如今出家为僧的王子睦的名声,眼下他自然不可能特意提起。
谁知,李璟却紧跟着一叹:“我竟不知道,悦娘居然看中了——”说罢,他推开库房门,一脸同情地望着正险些被长长的嫁妆单子缠起来的王子献。在堆积如山的各种宝物当中,身量颀长的新科状头显得格外单薄。看上去略有些疲惫的神情,也仿佛成了情路渺茫的实证。
“……”李徽已经完全沉默了。
这个误会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当初他费尽力气帮王子献与长宁公主澄清了流言,如今却落得这样的结果?若不是他知道连圣人都误会着,真想再将传流言的人拿住,统统都治一个谤言之罪。
当然,新安郡王绝不会承认,内心深处其实有些微酸涩——明明新科甲第状头是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