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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之后,王子睦依旧坚定地想要出家,几乎不理会每天都不辞劳苦前来劝他回心转意的王湘娘。周先生、杜重风、张念甚至于杨谦都来到慈恩寺劝过他,他却只是谢过了他们授业与照料的恩情,仍是不为所动。
见他心念如此坚定,玄惠法师与他问答数次——无论是问佛经,问佛偈,问领悟,问灵慧,问世俗,问轮回,问因果,他均是对答如流。于是,玄惠法师认为他们彼此确实有缘,遂打算收他为弟子。慈恩寺随即便定下了为他举行剃度仪式的日子,并由玄惠法师亲自主持。
李徽其实与王子睦并不相熟,只是陆陆续续从王子献处得到了他的消息。他明显感觉到,王子献的情绪低落了一段时间,仿佛既无奈又失望。毕竟,王子睦可谓是他唯一信赖的亲人,从此以后却要断绝红尘亲缘,两厢决绝了。对于他而言,亲情仿佛成了极为奢侈之事,内心之中想要获取,却始终不能得到。
李徽并未出言劝解,只是默默地陪在他身侧。这一段时日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他们都已经无暇谈论彼此之间的感情。但仅仅是这样的陪伴,也已经足够平和宁静,亦足以令疲倦与不安的心灵暂时安憩下来。
在举行剃度仪式之前的休沐日,李徽独自去了一趟慈恩寺,见到了王子睦。昔日风采翩翩的少年郎,如今依旧瘦弱得令人怜惜不已。不过,清瘦而又苍白的脸上却少了些恍惚茫然之色,多了些沉静与出尘之感。仿佛他已经将所有澎湃起伏的情绪都忘得干干净净,或者刻意让自己从那些红尘俗世中脱离开来。
他穿着宽大朴素的僧袍,在桃林之中某棵桃树下独坐。许多天之前,也曾有一位少女在此痴痴地望着桃枝。那时候尚是绿叶满枝头,如今却多了些许指头大小的青涩桃果。然而,他的目光已经变得既空且静,似乎忘却了这段情窦初开的过往。这一株桃树对他的意义,与其他桃树相比或许并没有任何不同。
“郡王也是来劝我的?”见李徽倏然出现在视野中,王子睦依旧十分淡然。
李徽端详着他的神色,微微一笑,摇了摇首:“我只是想来看看,你究竟过得如何。眼下仔细看来,至少比前一段时间要好些。”若是那些日子他没有选择出家,说不得现在极有可能就熬不过去了。
因为至今王洛娘仍是杳无音讯,而前两天圣人也刚下了圣旨着令长宁公主与燕湛完婚。带给他痛苦的一切丝毫未改,承受这些痛苦的人却解脱了,或许亦算是一次重生罢。既然尘世之间带给他的只有天翻地覆,只有不断地失去,他做出这种选择也在情理之中。
王子睦抬起眼,深深地凝视着他,忽然道:“那一日,当我在寺中的静室里醒来时,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大梦。那一瞬间,我甚至分辨不清楚,何处才是真实,何处才是虚假。究竟自己是身在梦中,还是已在梦外。”
“梦中我似乎拥有一个安宁平静的家,而后家人们戴着的面具却纷纷破裂,露出底下丑陋又狠毒的面孔。梦中我仿佛勇敢地表明了深深埋在心中的情意,得到了倾心的少女的回应,但不久之后她便含泪离开了我,从此陷入了痛苦的婚姻之中。梦中我的阿姊一夕之间便成长了许多,然而她却被阴森冷笑的二兄带入一片迷雾之中,从此不知影踪。”
李徽在他身畔坐下来,便听他继续道:“我想,或许我从来就不曾拥有过安宁平静的家;或许我从来就不曾遇见过那位少女,她依然雍容华贵,高高在上,永远过着快活的日子;或许我的阿姊也依旧在商州的家中,正在盘算着自己该嫁给甚么样的夫君……若非法师的一声佛号,我或许永远都无法清醒过来。”
李徽想起玄惠法师平日里的模样,似有感触。他虽一向是满面慈悲之态,令人觉着十分亲近,目光中却似是不悲不喜,超脱出了世间之外。看似法师怜惜着受苦受难的芸芸众生,满怀悲悯之心;实则他同样也走出了红尘,只是在旁观所有悲欢离合的人生百态罢了。
寻常人绝不可能如同玄惠法师这般超然世外,更不可能如他这般目光如炬,事事通透。毕竟,他们仍在为生存而苦苦挣扎,法师的目光却早已超越了人生八苦。生老病死在他看来都是因果,都是极为自然之事。
“望着法师的神态,我倏然觉得,所有澎湃起伏的感情与牵挂都不再重要。不,或许正因为它们太过重要,所以失去之后,我才觉得世间红尘再也没有任何趣味。”王子睦接着道,“我不想再作‘痴儿’。我已经失去了太多,若是再眷恋红尘,说不得连仅剩的都会一并失去。故而,愿在佛门之中修行,忘却这些前尘旧事,为亲眷们求得好因果,也为自己求得大自在。”
“你如今可觉得自在?”李徽又淡淡地问。
“从未如此自在过。”王子睦双手合十,轻轻地念了句佛号,“大王呢?可觉得自在?”
“不自在。”李徽轻声一叹。他所顾念的实在太多,明明已有抉择,却依旧迟疑不前。这令他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一直未能走出前世的樊笼——他依旧缺乏破釜沉舟的勇气,依旧不愿意正视自己的内心所求。
“那便去求得自在。”王子睦道,“否则,一生都不会自在。”说罢,他合上眼,轻声念起了佛经,再也不理会旁边的人。
李徽静静地在他身边坐了许久,仿佛若有所思,又仿佛倏然醒悟过来。一时间,他眉宇间的郁气为之一清,顾盼间隐约生辉,似是完全放下了一切,竟从骨肉中透出了几分潇洒之态。
新安郡王,终究不是前世那个只能郁郁而亡的新安郡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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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睦剃度那一天,李徽并未特意赶过去参加,而是勤勤恳恳地在大理寺忙碌公务。夕阳西下时分,他离开公廨时,却见长宁公主的厌翟车缓缓行来。
车窗内,长宁公主不悲不喜地望过来,轻启红唇:“正好遇见,阿兄不如送我回宫罢?”
李徽策马跟在厌翟车旁,默默地随车前行。长宁公主亦是始终不发一语,仿佛今日遇见的确只是个再巧不过的巧合罢了。眼见着宫门就在眼前,到底是当兄长的绷不住了,叹了口气,低声道:“今天子睦剃度。子献已经不打算再劝他了,便由得他去罢。”
“……”长宁公主垂着双目,谁也不知她眸中究竟浮动着甚么情绪。然而她的唇角却轻轻地勾了起来,声音轻得几不可闻,“也好,从此相忘于江湖……”
李徽摇了摇首,忍不住替王子睦辩解几句:“王家近日发生的事实在太多太杂乱,他又是极为正直纯善之人,受不住亦在情理之内。或许,这是他目前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今后,一个出家人与谁都扯不上干系……”便是这对小儿女的故事传到有心人耳中,也不可能紧紧盯着一个出家人不放。
“阿兄。”长宁公主定定地望着他,竟是笑了起来,“我真心替他高兴。如我这般自私自利之人,如何愿意见他另娶其他女子?他自始至终都只为我一人动心,而后心中再无七情——如此,甚好。”
见李徽怔了怔,她微微侧过首:“阿兄,我从来都是这样的性情。该属于我之物,旁人绝不能再碰。便是名义上该归我之物,也绝不能沾染上旁人的气息。否则,我宁可彻底舍而弃之。”说罢,她的一双眸子轻轻转了转,目光流动间既带着少女的娇俏,又含着极为锐利的锋芒:“阿兄呢?那份‘宝物’,究竟是想留在身边紧紧珍藏?还是彻底抛开?”
“既是兄长之事,你这个做妹妹的便无须跟着忧心了。”李徽却丝毫不曾动容,如往常那般将她送到了宫门前。长宁公主仔细打量着他,露出了怅惘的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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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李徽回到濮王府时,本能地感觉到王子献过来了。他便吩咐张傅母将珍藏许久的新丰酒取出来,随着夕食一起送到寝殿中。
果然,到得寝殿,就见王子献正对着一局残棋苦思冥想,看似投入其中,实则始终无法集中精神。李徽换了身宽袍大袖的衣衫,轻轻一拂,便将棋子都掀开了。黑白的云子落在地上,被惊醒的王子献抬起首与他相望。
“料想你今日心绪难平,我陪你痛饮一番,如何?”他的神情极为泰然,仿佛多日前再度发誓绝不轻易饮酒的人并不是他似的。
“……借酒消愁?也好。”王子献浅浅一笑,“难得你有兴致陪我。”
“我的兴致一直不错。”李徽道。待到酒菜皆准备妥当之后,他亲自用阔口玉杯斟酒,清湛的酒液被玉杯映得带着些许翠色,倒映着旁边的灯火之光。当微微的涟漪漾开之时,竟是格外诱人。
李徽似是经不住诱惑,居然仰头就饮尽一杯,放声笑道:“好酒!!”
见状,王子献只得无奈地笑叹:“你都等不及让我斟酒,便自顾自地喝起来了。到底是你陪我痛饮,还是我陪你痛饮?”他也只得自己拿起玉杯倒酒。甫开始倾倒,浓浓的酒香味就扑面而来,确实勾得腹中的馋虫纷纷冒了出来。
然而,李徽却很是顺手地端过了他的玉杯,又饮了一口:“好酒……”
“……”王子献一愣,忍不住凑近了些,仔细端详他,“玄祺,你莫不是早已醉了罢?”
李徽举杯望着他,忽地一笑,刹那间犹如春花绽放,和风微醺:“你觉得我醉了?”
这一笑,几乎令王子献心荡神驰。他越发笃定他不知在何处饮了酒,应是带着醉意回的府。若非如此,怎会在这种时候,对他笑得如此毫无保留?分明前些时日还有些抗拒他的亲近,眼下却像是回到了当初那些毫无防备的时刻。
“好,你没醉。”他只得叹息一般地应道——这样的笑容,他实在是抵御不住,浑身的血液几乎是瞬间便沸腾起来了,“若是当真没醉,便让我尝尝这美酒的滋味罢?”
李徽勾起唇角,将杯中剩下的酒液一饮而尽。
正当王子献哭笑不得的时候,他忽然欺近他,温热的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贴了上来。
依旧带着冷意与浓烈香味的酒液瞬间便涌进了王子献的口中,伴随着一声低笑:“如何?这滋味……”
王子献完全愣住了,刹那间失去了反应,只能被动地随着口中的唇舌起舞。当他渐渐回过神之后,方眯起眼,顺着李徽按住他的力道缓缓躺了下去,仰视着几乎覆在他身上的人:“果然,这滋味,胜过万千美酒佳肴,足以令我一辈子陶醉其中,再也不复醒来。”
李徽俯首望着他,含笑一叹:“子献,你真容易满足。”
王子献摇了摇首:“不,我永远都不餍足。”
闻言,李徽笑了起来:“呵,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