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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谦等诸人的到来,仿佛惊破了这一方角落中的静寂与惊惧。正惶惶然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年轻士子们,几乎是本能地立即望向他,似乎指望着他能替他们说几句话。然而,立在杜重风身后的李徽循声望去,俊美的脸孔上依旧冷静非常——冷静得根本毫无表情,无从揣测他此时的情绪。
“大王?”当瞧见站在一片狼藉中的李徽之时,便是素来泰然从容的杨状头也不由得变了脸色,“大王是何时来的?到底发生了何事?怎会……怎会如此?”
堂堂一位郡王竟然在杨家的文会中被人冒犯,便是濮王一脉再式微,也容不得如此慢待。想到此,杨谦竟是惊出了一身薄汗。他顾不得追究前因后果,满脸歉然地道:“大王可有受伤?不如请随着杨某至客院中歇息?快,还不快去将医者唤来替大王诊脉!”
连他的态度都如此恭敬,周围的年轻文士们越发惊慌,不自觉地便都纷纷往后退去。他们也不过是一时少年意气,加之确实有些心性不正,仗着彼此都不知对方身份,所以才胡言乱语一通,以发泄自己的嫉恨。谁知自己在不知不觉间,竟然冒犯了这样一尊大佛?
李徽并未接受杨谦的示好,他轻轻地掸了掸自己身上的茶水与墨迹:“杨状头,孤从未想过,居然会在你举办的文会上,听见如此令人愤慨的不敬之语,遭遇这样的逆殴之事。若是你想知道详细,便让杜十四郎转告你罢。”他的目光淡淡地掠过了杨谦与郑勤,仿佛是无意为之,又仿佛有些意味深长。
并非他多疑,而是从流言纷繁带来的结果判断,此事只可能是这二人在后头作梗。先前推动此事的是郑勤,剑指的是子献与杨谦二人。如今流言越发变本加厉,深受其害的却只有子献一人,杨状头竟然借着东风更上了一层楼,博得了众人的怜惜与维护——他绝不相信,杨谦自始至终没有在其中做什么手脚!
呵,二人沆瀣一气,只为了排除威胁,当真是面目可憎!
杨谦拧紧眉,看了杜重风一眼。杜重风不着痕迹地微微摇首,示意他决不可再阻拦。而李徽这时已经挺直脊背,缓缓走了出去:“还须得烦劳杨状头,将这些人看起来。孤这便入宫去,向叔父述说前因后果,替自己讨个公道。”
“叔父”?!涉入此事的几个年轻士子顿时脸色惨白,浑身不自禁地战抖起来——
能称当今圣人为“叔父”者,遍数长安城中也不过数人而已。论起年纪,此人不是新安郡王李徽,便是天水郡王李璟。而这两位宗室王,皆是方才他们嘲弄的对象,更是他们暗讽的长宁公主的堂兄!而长宁公主是谁?圣人最心爱的女儿,杜皇后嫡出的大公主!他们真没想过,一时口快,居然也能惹来这样一位煞星!
“大王放心,杨某绝不会放在场任何一人离开别院。”杨谦保证道,目送李徽离开。而与此同时,郑勤满脸疑惑地回首,低声催道:“子献,你怎么不赶紧随上去?也不知大王方才遇见了什么事,是否受了伤……”
他的声音虽尽量压低了,但在如今这种落针可闻的时候,在场之人无不听得一清二楚。几乎是下一刻,众人的视线便纷纷落在他身后的少年郎君身上——他便是传闻中那个王子献?!便见那少年郎眉头微皱,露出了无奈的笑容。
然而,即使那笑容宛如春风,也依旧掩藏不住王子献的疲惫之态与深深的歉意:“不过是举荐了我,便让大王忍受了这样的屈辱……大王已是受了我的连累,我又有何颜面佯装若无其事地去见他?至于其他,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王某无所畏惧。”说罢,他轻轻地一叹,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行去。
众文士们不由得怔了怔——在他们肆意中伤毁谤之前,他们确实从未想到,那位王子献居然是一位这样的人物。宠辱不惊,气度从容,举止高华,显然确实绝非寻常的纨绔子弟。这令好些人都不禁深深思索起来:他们所听见的流言,究竟是真是假?他们是否被人利用了,而不自知?
当然,仍有些人固执己见,在心中冷笑道:果不其然,如此年轻的少年郎,居然敢放出狂言说自己必定是“甲第状头”,若不是背后有所倚仗,岂敢如此张狂?既然此事眼看着便要闹大了,他们这些寻常的白衣士子又如何能坐以待毙?!
若是寻不着达官贵人为他们做主,那便将此事传入御史台,让监察御史替他们做主!!
且不提彼时彼刻在场诸人心里都转着什么样的心思,王子献远远离开这一群人之后,神情瞬间便冷了下来。他这些日子参加的文会,多为杨家主持或与他私交甚为不错的士子们相约举办,自然没甚么人提起眼下的流言究竟已经有多不堪。便是委婉提醒,也绝不可能如同今日李徽直面这些流言这般毫无遮挡。
故而,他其实并未明确地知晓,如今的流言到底已经发展到何等地步。原本他想过悄悄去些不知名的文会上走一走,或许有所收获,眼下却已是不必了——李徽在外人面前一向是性情温和,内里也极为善忍。就连他都已经怒到了如此程度,可见他听见的那些言论,究竟有多令人恼恨。
李徽自杨家别院出来后,便径直御马去了太极宫。他方才说要请圣人做主,当然并非吓唬这些胆大妄为的士子,而是真切地想教训他们一通。
毕竟,此事关乎濮王一系与越王一系的尊严,更关乎长宁公主与王子献的名声,不得不立即应对。否则,若任这些传言继续下去,皇家的颜面何存?!长宁公主的名望何存?!王子献的未来何存?!
一路上,他冷静地盘算着自己该如何行事,但一时之间能想到的每一种法子似乎都有些漏洞与隐忧。他不能表现得太过精明睿智,免得让圣人怀疑他过去的行为举止皆是佯装;他也不能表现得太过冷静或太过激烈,过犹不及——
然而,一切隐忧都无法浇灭他心中的怒火。必须借着这次发作的机会,尽快击溃背后的阴谋!而且,若是他没有料错,似乎还有人在其中浑水摸鱼,试图将此事牵连到越王身上。王子献的身份当然无须详查便很清楚,与祁县王氏、越王府没有任何干系。但这无疑也是一个极为危险的预兆。这回若只是试探的清风细雨,下一回说不得便是疾风骤雨了。
踏入太极宫的那一刹那,新安郡王掩住了所有此时不该有的情绪,沉着脸径直向着两仪殿而去。他一路行色匆匆,衣衫上沾着茶渍墨迹,如此形容不整地求见圣人,自然引来了诸多猜测。有宫人忙不迭地去禀报杜皇后与长宁公主,也有宫人眼珠子转了转,悄悄地告知了杨贤妃与袁淑妃。
两仪殿中,正在处置政务的圣人听殿中少监回禀,说是新安郡王求见的时候,不由得微微一怔,而后笑了起来:“这孩子,都已经多久不曾私下求见朕了?想必今日一定有什么缘故,让他进来罢。日后除非必要,也都不必刻意拦着他。”
片刻之后,殿中监便将他处理文书的御案收拾干净,抬到一旁。圣人坐在另一侧的胡床上,靠着凭几歇息起来。他刚抬起眼,就见满身狼狈的李徽快步奔了进来,双目微红地跪倒在地,带着几分隐忍之色,切切唤道:“叔父……”
“这是怎么了?”圣人讶异之极,立即起身将他扶了起来,“好孩子,你可是受了什么委屈?这一身狼藉是怎么回事?还有人敢对你动手不成?这衣衫都是湿的,浑身都快凉透了,赶紧更衣再说!”
“叔父……”李徽反握住他的手臂,很是勉强地控制住了起伏不休的情绪,咬着牙道,“有人竟敢辱骂孩儿‘畜生辈’,还将杯碟茶盏和纸墨笔砚都丢过来,意图砸伤孩儿……孩儿左思右想,实在忍不了这口气!还请叔父为孩儿做主!!”
他满面恳切之色,布满血丝的双眸之中充溢着信任,更流露出几分孺慕之情,令圣人不由得越发心软了几分:“你阿爷与兄长都不在长安,朕这个叔父自然会替你做主,让你倚靠!朕倒要瞧瞧,究竟是何人,竟敢如此胆大妄为,欺负咱们家的人!”
“他们……”
“莫要着急,且换了衣衫,暖和一些再来细说。”
“叔父……”新安郡王立时便露出了浅浅的委屈之色。
圣人再度心软了,便又道:“好罢,你且说说,那些欺辱你的人究竟在何处,朕这便让金吾卫去将他们押起来。”
“都在杨家的别院里,之前孩儿正在那里参加文会。”李徽回道,简单地说了那些人嚼舌,而后他便愤而怒起阻止他们继续胡言乱语,结果反而遭到辱骂与攻击之事,“杨明笃答应了孩儿,绝不会将他们放走。”
他颇有些语焉不详的话,反倒引起了圣人的兴趣:“既然人都在,必定一个都跑不掉。你便安心去洗浴更衣罢。来人,将我昔年的旧衣寻出来!再将太医叫过来,给玄祺好生诊治一番!”说罢,他拍了拍侄儿与成年男子相较依旧显得稍有些单薄的肩:“此事由朕来处置,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