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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又过了十来日,楚王妃苏氏、嗣楚王李厥以及嗣楚王妃安氏逐个拜访了京中的亲王府邸,又去宫中拜别了圣人与东宫太子夫妇,这便准备离京回封地荆州了。至于李嵩,已经在大兴善寺的高僧主持下落发出家修行。因着他身份特殊,不便留在长安,故而在数位僧人们的护持下,将前往荆州建寺而居。
楚王一脉离京那一日,诸亲王府几乎都有人前来相送。灞桥长亭之外,皆停满了骏马宝车。临时围起的行障内,苏氏与阎氏、王氏以及宗室贵妇们轻言细语,时而也回首与娘家人温声交谈,隐约恢复了几分当年太子妃的风采。而杜氏因尚在养身之故未能出宫,便派了长宁郡主过来送别。
虽然年纪尚小,但在经历了诸般事之后,长宁郡主举止间也渐渐有了几分天家威仪。与数月之前的她相比,眼见着便从容成熟了好些,偶有娇憨天真之态,也越发教人怜爱。她不仅带来了杜氏的礼物与赠言,自己也揽着安氏的手臂,亲热地唤她“阿嫂”,送了她一些小礼物。见安氏身边立着一位与她年纪仿佛的小娘子,她微微一笑释放自己的善意,对方也并不似寻常小娘子那般动容,亦只是含笑行礼而已。
不多时,便有仆婢入行障来报:“殿下,宜川县主求见。”
苏氏淡淡地道:“亲缘已尽,不见也罢。”竟是不愿再见李茜娘这位庶女了。除去阎氏与王氏之外,在场众贵妇并不知曾经发生过何事,心中各有猜测。先前苏氏为庶女谋求婚姻时尚颇为尽心,怎么出嫁了反倒是彻底冷淡下来,其中必有什么了不得的缘故。
不过,既是来给苏氏送别,自然无人会提起这些,免得平白令她心生不悦。于是,众贵妇便不约而同地忽略了此事,继续谈笑起来。倒是嗣楚王妃安氏与长宁郡主都轻轻蹙起眉,连听到李茜娘的封号都觉得颇为不喜。
安氏自是因李茜娘背叛家人而觉得不齿,心里也疼惜李厥竟受了这个庶妹的欺瞒,阿家苏氏更是白白耗费了十几年的心血与情谊。长宁郡主则纯粹是厌憎李茜娘,觉得她由内而外皆是肮脏无比,简直羞于与她有甚么血脉之亲。幸好如今她们在宗法上已经不是甚么堂姊妹了,否则她心中只会觉得更难受。
她们却不知晓,立在行障外苦苦等待的李茜娘听闻仆婢回报苏氏所言之后,险些呕出心头血来。她垂着眼,双目中难掩怨毒之色,声音却依旧娇娇怯怯:“阿娘抚育儿十余年,亲缘怎是说断就能断的?日后相隔千里,恐是终身都不能再相见了,就容儿入内叩谢阿娘的养育之恩罢!”
那仆婢本便是别院中人,因伺候得当便被杜氏送给了苏氏,从此成为了楚王府的心腹管事娘子。别院中发生过的事,她当然也尽数知晓,对眼前这位宜川县主也只有鄙薄的,便坚持不再入内传话。
李茜娘嘤嘤哭泣,泪眼朦胧地回顾四望,想跟在送别的贵客身后进入行障,却始终不曾等来合适的人选。此时,却教她瞧见了李欣与李徽兄弟二人。李欣冷淡地瞥了她一眼后,便去长亭中与李厥辞别了。李徽则完全无视了她,走到一旁的柳树下,自顾自地折起柳枝来——折柳相送本便是传统,他竟是精挑细选了好几枝,打算赠给李厥作别。
“堂兄……”李茜娘心中恨得咬牙切齿,却不得不做出泪水涟涟之态,走到他身边哀求道,“先前是我错了,一时教执念迷了眼。还请堂兄大人有大量,莫要与我这小女子计较。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会胡乱动什么心思了,堂兄便原谅我罢!”
李徽折下柳枝,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我向来自忖确实颇有容人之量,却也难忍你这等阴险小人的行径。你可不是什么简简单单的执念,不仅一而再再而三地算计于我,而且竟是欲置我于死地。我既不是佛陀亦不是道祖,又为何要原谅你?”口口声声唤着堂兄,眼中却难掩恨意,不知心里转着什么恶毒心思,他绝不可能相信此女能顿悟悔改。
“堂兄,我真的已经改过自新了……这些时日以来,我心中也实在煎熬得很。若是堂兄不信,我愿给堂兄跪下请罪。堂兄想让我跪多久,我便跪多久,直到堂兄心里消气为止,如何?”李茜娘见他还愿意说话,自然不肯放过机会,便不管不顾地豁了出去。
李徽一哂:“你若是真心想请罪,就不必等到今日,等到大庭广众之下了。而且,你最对不起的也不是我,不是长宁,而是大世母与厥堂兄。”他当然知晓,李茜娘就是想在众目睽睽之下逼迫于他。若是她哀泣下跪,他仍是不假辞色,落在许多不明真相的人眼中,还以为他在欺侮弱女子呢。
故而,他不等李茜娘屈膝下跪,便转身去了长亭里头。而长亭中已经有人拧紧眉露出不悦之色,却是叔祖父荆王之幼子李阁,年纪只比他大一两岁,他应该唤叔父。许是性情直率之故,李阁竟是直言道:“你怎么待堂妹那般冷淡?那不是厥卿的妹妹么?”
李徽不便细说,便只道:“叔父有所不知,只因大世母不愿见她,她便百般央求我,让我去替她说几句好话。但长辈的心思岂是我等小辈能置喙的?也只得无奈拒绝她了。”圣人的子孙互相戕害本便不是什么好事,更不能传得人尽皆知,免得伤了圣人之心。虽然荆王是宗正卿,作为宗室之族长,有判定宗室为非作歹之罪的职权,李茜娘之事却是不便细说的。
李阁将信将疑,李厥却淡淡地接道:“阿娘行事必有道理,既然不想见她,便不必见了。”
于是,众族兄弟以及叔侄便不再提此事了。而李茜娘远远见所有人竟然都不理会她,心中又是暗恨,又是焦躁难耐,更隐隐有些绝望。她如今将所有叔父都得罪了,原本给了她无数许诺的安兴公主亦是避而不见,日后在长安城中还能如何自处?若是背后无人愿意支撑她,楚王府又远在荆州,无处可借势,她这位县主还不如小世族甚至小官之女!!
直到如今,她才隐约明白,失去宗族的支持究竟意味着什么。对于世家儿女而言,只有凭借宗族之力方能获得安身之处、获取婚姻、获取尊重,甚至于遇险时方能得到庇护。而若是失去宗族之力,便如同浮萍,孤苦无依。
皇族当然也不例外,宗室之力远非寻常世族可比。什么许诺与利益,未能拿到手之前都是虚空。便是拿到手了,除非将如今的宗族倾覆,否则她也不可能享用得到!然而,倾覆宗族之后,她又能剩下什么?!她终归是宗室之女!
越是思索,她心中便越是怨恨——恨苏氏与李厥翻脸无情,恨李徽数度阻挠,恨王子献无情,恨长宁郡主夺爱,恨李嵩无能,更恨安兴公主在饮宴中出言引诱,如今却虚假欺骗于她!!恨意简直要占满她所有的思绪,她眼中的怨毒几乎浓得能滴出毒汁来!!
然而,无论她内心如何怨恨,面上如何作出凄苦之状,都无人理会她。有心思聪敏者,察觉其中有异,便当作什么也不曾瞧见;亦有怜香惜玉者,觉得瞧着她颇为可怜,却是有夫之妇,亦是不敢公然宽慰于她。
于是,直到苏氏登车的时候,她依然未能寻着机会演一出母女情深。李厥与安氏也对她不理不睬,兄妹情深亦是不能得了。至于父女情深,以李嵩的脾气,她又如何敢凑近前去?直到楚王府的车队缓缓远去,她竟是连近身的机会也未能得到,只得面上哭哭啼啼、心里怨恨滔天地家去了。
长宁郡主将她的狼狈模样看在眼里,心中畅快至极,便索性换了一身胡服,邀李徽骑马并行。小家伙梳着小郎君的发式,御马慢行亦是似模似样,应是早便已经练习许久了:“阿兄,阿娘让我向你致谢。你前两日送去的药材,都是极为难得的。虽然太医署也有,但阿娘说你的心意难得,日后她也有用处。我也该好好谢一谢你,你可有什么想要的?只要我有,都拿来与你!”
见她如此豪爽,李徽不由得失笑,打趣道:“你能给我什么?衣衫首饰么?宝石珍珠么?”他是兄长,怎可能随意接受妹妹的谢礼。
闻言,长宁郡主撅起嘴:“阿兄别以为我说的是顽笑话,文房四宝也使得,珍本书画也使得。你想要什么,我便去向阿爷索要,他一定会给我。咱们二人之间,还需要客气什么?”
李徽可不敢借着她的名义,去“搜刮”太子叔父的珍藏,于是便道:“你且先容我想一想。等我想到了,再与你说如何?而且,我可提醒你,便是叔父再疼爱你,也不能索要他的心头好——这可是孝道。相反,你应该常搜集一些他喜爱的物件,孝顺给他才是。叔母亦是如此。得了你的孝敬,他们必定只有更高兴的。”
长宁郡主怔了怔,点头道:“阿兄所说的都有道理,往后我只管听阿兄的!”
得了她全心全意的信赖,李徽心中亦是颇为感动,自然也待她更亲近了。兄妹两个也越发似嫡亲的同胞,一个爱护,一个孺慕,其乐融融。
将长宁郡主送回东宫,又拜见了杜氏之后,李徽略作思索,便去了太极宫探望祖父。
这些时日,圣人的病体也渐渐好转,似是终于从失去秦皇后的痛苦中缓缓走了出来。然而,当李徽遥遥地望见立在立政殿前的他时,却觉得他已经苍老了许多。不仅头发尽数化作银白,高大的身躯也佝偻起来,再也不复往日的精神百倍。回想初见的时候,他大哭大笑,情绪再变幻无常,亦是中气十足。而如今,却是似乎再也无力如此了。
一代帝皇,终究也到了迟暮的时候。令人不由得心酸,更令人不自禁地心疼。
圣人回过首,脸上的皱纹沟壑仿佛都变得更加深刻了,浑身笼罩着沉沉的暮气。尽管如此,他却依旧很是慈爱,眼角眉梢都透着浓浓的温暖之意:“阿徽来了……他们……都走了?”问的,却是已经离开长安的楚王一脉了。
“已经启程离京了。”李徽答道,“兄弟们都去相送了,族中的叔伯兄弟也去了不少。”
圣人沉默良久,方道:“好。”
李徽又道:“大世母说,逢年过节定会给祖父送上荆州特产的节礼,望祖父莫要嫌弃简薄。厥堂兄也说,他每个月都会给祖父写信,祖父若无暇回信,便让我们来写,祖父口述便是了。在兄弟们中间,我的字是最好的,往后祖父只管将此事交给我罢。”说着,他还特意挺了挺胸膛,仿佛当真是十三四岁的少年郎那般,天真无忧且又有好胜之心。
圣人望着他,缓缓地勾起嘴角:“好,便将此事交给你了。”
“那祖父也得给我一些奖赏才是,不枉我辛劳一场。”李徽凑到他跟前,笑嘻嘻地道。
“你想要什么奖赏?我都给!”作祖父的疼爱孙儿,自是格外豪爽。
彩衣娱亲的孙儿亦是毫不犹豫:“祖父先前说要指点我修习武艺,可能作数?”
“当然作数。来,来,我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射艺。千牛卫,将你们的弓箭拿来,布置射场。”
祖孙二人遂一前一后,执着弓箭行入千牛卫们匆匆忙忙布置起来的射场。远远看去,一高一矮,一老一少,一日薄西山一日出东方,竟是无比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