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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上午,皇室众人再度齐聚立政殿,笑看李厥带着新妇安氏前来拜见帝后,同时正式认亲。秦皇后靠着隐囊,扶着李徽与长宁郡主半坐起来,以温柔的目光打量着李厥与安氏:“别跪着了,起来罢。”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她的气色显得格外不错,枯槁的病容也仿佛恢复了许多,双眸越发显得清明通透。
李厥与安氏再度行了稽首大礼,方起身接着拜见其他长辈。圣人坐在病榻边,望着此情此景,亦是抚须微笑起来。然而,他的目光在儿子们身上掠过的时候,却并未发现李嵩,不由得抬了抬眉头。
李徽离得近,发现自家祖父的神情变幻,亦是回首瞧过去:大世父李嵩莫不是还在别院中醉生梦死罢?唯一的嫡子的婚礼不出面,认亲也不出现,竟像是此事与他毫无干系似的。谁不知道他的腿其实伤得并不算重?如今早该痊愈了。更何况,便是腿脚再不方便,坐着檐子来去也使得,当年不就是如此么?
就在李徽以为,圣人必定要问一问李嵩的行踪时——下一瞬,圣人的神情便恢复了平常的模样,笑着对秦皇后道:“儿孙们都成家了,瞧着就让人觉得欢喜。这样的喜庆之事,若是每个月都能办一场,那便再好不过。”说着,他睨了李徽一眼:“阿徽和阿璟的婚事也该着紧些,明年就办你们的婚事!然后便是玔娘(宣城县主)和环娘(信安县主)。再过几年,悦娘也长大了,再给她好好物色一个夫婿。”
明年?明年他虚岁才十五,未免太早了些。李徽忙道:“祖父,孙儿已经想过了,定要先立业后成家。”李璟也迫不及待地跟着道:“祖父,孙儿还想自在几年呢。兄长们十五六岁成婚,孙儿都觉得太早。不如,祖父给孙儿加冠赐字之后,孙儿再大婚也不迟!”
“加冠赐字?提前加冠赐字也未尝不可,过两天就给你举行冠礼。”圣人呵呵大笑。
秦皇后也笑着抿唇道:“一提到娶亲,他们二人就一付恨不得躲得远远的模样。罢了罢了,还是两个孩子呢。等他们再大些,再说婚事也不迟。不过,如今可先相看起来,免得那些好人家的小娘子都被别人先定下了。”
王氏与阎氏立即齐声答应下来。这个道:“权当带他们多走一走,说不得哪一日便相中了呢。”另一个也道:“可不能让他们像上回牡丹苑宴饮那样,悄悄地走了。他还振振有词,说是芙蓉宴更为难得,结果连甲第状头究竟长什么模样都没仔细瞧,也不知忙什么去了。”
杜氏掩唇笑道:“他们到底年纪还小,便是长辈为他们计长远,也暂且不明白长辈的苦心。不过,说到大喜之事,不是还有一桩近在眼前么?茜娘前些时日就已经定了人家,如今陆陆续续过了礼,正在商议好日子呢。”
听得自己的名字,李茜娘红着脸垂下眼,仿佛羞涩至极,依稀仍然像是当初那位青涩少女。李徽淡淡地望了她一眼,长宁郡主则轻哼了一声,连看也不想再看。
他们都知道,李茜娘定的人家是一个已经没落的小世族,官职低微但家中十分富贵。就等着借助她的县主身份攀附郇国公李厥,力图东山再起。地位中等的人家更加敏锐谨慎,忧心娶了她得不到该有的回报,更可能会惹来祸患。而高官世族则完全瞧不上这位黔州长大的县主,更何况她是废太子所出的庶女。
听说李茜娘择来择去,似乎颇为不满自己只有这种没落世族可选。然而,苏氏却认为,这已经是她最好的归宿。否则,她便只能跟着他们回黔州再择婿嫁人。于是,舍不得长安的富贵生活的她不得不接受现实。大概是心中积存了怨怼,又嫉妒长宁身为太子之女的身份,所以昨日才做出了那般愚蠢之事罢。
当然,李徽与长宁郡主不可能同情她。这种认不清自己身份的人,无论落到什么样的下场,也是她应得的。
经杜氏提醒,圣人仿佛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个正当婚龄的庶孙女。他与秦皇后对李茜娘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毕竟她生母卑微,不过是苏氏瞧着她可怜才抱养在身边。而且,两位老人看人的眼光何其精准,一眼便能辨出她竭力隐藏的诸多情绪,自然知道她是什么样的脾性。长子如此已经足以令人心酸无奈了,还出了个同样脾性的孙女,他们又如何喜欢得起来?
“既然已经说定了人家,就早些将婚事办了。”圣人道,回首看向似乎有些疲惫的秦皇后,随口又道,“那就给茜娘封个宜川县主罢。好了,梓童似是有些累了,你们都赶紧散了,让她好好歇息。”
不经意间,李徽瞧见李茜娘眼中透着怨怼的目光扫了过来,仿佛是恨圣人如此漫不经心。他毫不示弱地怒瞪了回去:祖父亲口封了县主,心里不感激不说,竟然还敢心生怨恨?如此不孝的东西,真想亲自替祖父抽她几十鞭。
李茜娘咬着嘴唇,跪地拜谢,而后便垂着首跟在苏氏身后走了出去。长宁郡主挽着杜氏的手臂,轻轻地摇了摇。杜氏安抚地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回首有些担忧地看了秦皇后一眼,吩咐宫人赶紧将太医院的几位太医都请过来。
认亲既然已经结束,郎君们便离开了立政殿,唯有女眷们依然留在外间。圣人逗留了一段时间后,吩咐儿媳们好生侍疾,便去了两仪殿处理政务。不多时,又有宫中的妃嫔们前来问安。除去早逝的韦贵妃之外,杨德妃、王贤妃与燕淑妃都过来了,更有近些年颇为受宠的一些年轻的昭仪、婕妤也前来侍疾。
立政殿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后宫妃嫔、太子妃、亲王妃、公主,这些在大唐地位高贵的女人,都守候着那位凌驾于她们之上的女子。有人真心期盼她能尽快好起来,也有人悄悄地希望她会逝去。诸多心思,在言语与笑容中交锋,不但身处其中的人觉得累,连看着的人都觉得累。
李徽索性带着长宁郡主去立政殿外练习射箭,李璟并未立即离开,也跟了过去。宣城县主、信安县主以及周家兄弟、秦家兄妹纷纷去凑热闹。唯有李茜娘,思来想去只能恨恨地坐在原地,作出乖巧之状听周围长辈的谈笑。
这时候,正在太医院留守的几位太医都赶了过来。近些时日秦皇后的病体似乎有所好转,他们便只每日早中晚各请一次平安脉,偶尔换一换对症的药方。如今杜氏命人传唤,他们来不及多想,立即匆匆而至。仔细替正在沉睡的秦皇后诊脉后,几人相顾而大惊,拜倒在太子妃杜氏面前。
杜氏怔了怔,笑容瞬间便褪尽,脸上只留下苍白之态:“……便是竭尽所能,也救不得?”
“殿下恕罪,皇后殿下已是油尽灯枯之相……臣等无能为力。”
许是见到了李泰一家与李嵩一家,又亲眼看到李厥成家立业,心中终于放下了沉沉的重担。秦皇后在睡着之后,便再也未能醒过来,病势变得沉重至极。
圣人闻讯之后,怔怔地立了起来,连身前的御案都翻倒在地亦是一无所觉。他完全忘了自己正在与重臣们议政,猛然冲了出去,在下台阶的时候,甚至险些踏空摔倒在地。
“阿爷!”太子李昆紧跟在他身后,立刻伸手搀扶他,父子两人差点摔成一团。
圣人站稳身体之后,紧紧抓住他的胳膊,继续往立政殿疾走而去。越王李衡就跟在后头,而秦皇后之胞弟吴国公秦安也毫不犹豫地大步随行。当他们来到立政殿时,外间已经响起了极轻的哭泣之声,几乎所有女眷都红肿着眼睛,难掩悲伤惊惶之色。
圣人扫了她们一眼,便望见两个正哭得梨花带雨的年轻嫔妃,立即满是厌恶地喊道:“哭哭啼啼的作甚!惊扰了梓童安眠,朕统统给你们治罪!!还不将她们都赶出去,别在这里待着!德妃、贤妃、淑妃,你们都回宫去,没事别往立政殿中来折腾!”
在儿孙们面前,圣人几乎从未如此暴怒过,女眷们更是不曾见过他这般盛怒的模样。一时间,众人都有些吓住了,性情怯弱者甚至瑟瑟发抖起来。杨德妃等嫔妃立即行礼告退,殿中顿时显得宽敞许多。圣人也不再理会剩下的人,转身便绕过屏风,去了内间。
一群年幼的孙儿孙女都跪坐在病榻边,静静地陪着秦皇后。圣人见状,神色微微松了松,坐到榻前,轻轻地握住秦皇后枯瘦的手。他并未盘问太医,甚至并未再说什么话,只是安静地坐着,素来高大的身体忽然显得有些佝偻,仿佛瞬间便老了好些年岁。
杜氏悄悄地给孩子们使了个眼色,让他们都轻轻地退到外间歇息。内间之中,唯独留下李昆兄弟、清河公主姊妹,继续守候着重病的母亲与年老的父亲。
一时间,立政殿内静得只能听见呼吸声,落针可闻。众人不敢哭泣,更不敢交谈,仿佛每个人脸上都蒙了阴影。
长宁郡主一直呆呆地,似乎不敢相信现实。李徽牵着她的手,心中也无比难受。虽然他与秦皇后不过相处了几个月,但祖孙之间的感情却是与日俱增。对这位睿智的祖母,他不但觉得敬佩,而且十分孺慕。原本以为,他能一直陪伴着她,却不想这样的时日竟然如此短暂。
在沉重得几乎难以呼吸的气氛中,苏氏将李厥带了出去。母子二人在立政殿前停下,苏氏低声道:“阿家病重,太医都已经束手无策。赶紧去别院将你阿爷接过来……至少……至少要让他见阿家最后一面……”
李厥郑重地点点头:“阿娘放心。孩儿一定会求着阿爷赶紧入宫!”
苏氏却轻轻叹了口气,果决地道:“若是哀求他没有用,无论你用什么法子,都必须让他过来!”
李厥微怔,当即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