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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诺此时贴着一把短络腮胡,皮肤抹成古铜色,微微佝偻身子,往人群中一站就能淹没在人群中,怎么也不像是跟王后能靠上边的样子。
无论何时回到巴黎,他都会做出不同的打扮,与过去的神父模样大相径庭。郎巴尔曾好奇地问过他,神父时期是不是他的真正样貌;他却笑着打混过去,不做回答。
阿图瓦竟能认出他来,实在让他都大吃一惊。
他只好含混地回答:“大人好眼力,我在陛下的厨房当过伙夫。”
“伙夫啊,”阿图瓦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我还以为是马车夫。”
如果是别人,仔细看看雅诺乔装过后的脸,发觉许多不同,就自然以为认错了;阿图瓦却是个万事不太上心的,只凭着模糊印象,根本不记得什么神父,只是随口就问,哪知道歪打正着。
“那你们马车里坐着谁?”他又问。
“我有幸在王后的厨房里工作过一段时间后,因为结婚离开了王宫。托莱利——他也是个伙夫——的表哥的福在德伯子爵家找到了一份工作,现在是他们家的男仆;今天听说巴黎出了大事,德伯夫人进宫来找德伯子爵,叫我们在这儿等她。”
“平常来访问的马车不都停到王宫侧面去吗?”
“夫人说现在有什么危险,找到人就得马上回去,不用停那么远。大人,我有些搞不明白,堂堂凡尔赛宫还能有什么危险?”
阿图瓦喃喃道:“这可真不好说。”
他转头看了一眼金碧辉煌的宏伟王宫。
“不管怎么说,你们的夫人大概很快就要回来了。王宫现在被舒瓦瑟尔带来的女兵们封锁着,任何人不许进出。当然,我是国王的弟弟,总有例外。不管你的女主人是谁,”他冲雅诺眨眨眼,“请转告一句我的提醒:小心。”
“……到底是察觉了,还是没察觉?”
听着雅诺诧异地自言自语,玛丽推开车门,打开一个缝隙,朝那个远去的背影无奈地笑。
从历史来看,阿图瓦不是那种有大智慧的人。但或许那放浪形骸的表皮囊下,也有一颗细腻的心呢?
很快,雅诺的下属带来相同的消息;一起前来的,还有几位穿着长军服、大三角帽,英姿飒爽的女兵。为首的红发美人,是玛丽许久不见的老相识。
“尊敬的王后陛下,很高兴我们又见面了。”美人像个骑士那样半蹲下来,烈焰一样的红唇印在玛丽的手背上,“听说有人找您的麻烦?来吧,我们给那些不知好歹的男人们一些教训!”
卡特琳娜这次到巴黎,才待了不到一天。
当她终于决定接受政府的“招安”,向西班牙投降后,等待她的是死刑判决。
她的老对手“黑龙”透过私下勾结的一家商会偷偷贿赂了西班牙政府,要将她置于死地。
卡斯特路商会受托一直关注着这一边,一得知消息便立刻通知了郎巴尔公司。接下来的发展能直接写进冒险小说里:王后机密局的特工贿赂了狱警和刽子手,用一具女尸替换了她,将她救出来,并给她一个全新身份。
得知玛丽的身份,卡特琳娜当即表示,要到法国去效忠王后;只有一个要求——在去之前,她要把“黑龙”的头砍下来踢进海里喂鲨鱼。
或许是仇恨的力量,或许是因为目标不同——以往海上战斗,是以夺取对方船只、货物为目的;这一次却是完全以“黑龙”一个人为目标。
经过三个月的潜伏和三个月的围堵,卡特琳娜办到了。
欧洲海面大为震惊——半年时间,竟有两位名声显赫的海盗头子先后陨落。海盗岛上人心浮动,各自考虑起前程来。
这一切都被曾经的海盗女王甩在身后。先前向西班牙投降时,她身边的青壮大多一起投降,不幸被出尔反尔的政府军处斩;她的母岛上只剩下妇孺。她带着还愿意跟随的人来到巴黎,一些人去工厂当了女工,从此有一份相对稳定的生活;另一些则习惯了销烟和炮火,仍坚定不移地要随她打仗。
卡特琳娜也不含糊,张口就提出要组建一支女子部队。
海军大臣艾吉永暴跳如雷,声称这是他听过的最荒唐的事。即便从前有圣少女拯救了法国,但她的手下也还是男人。他放了话要坚决捍卫法国海军伟大高尚的荣誉,绝不能被莫名其妙的一帮女人玷污。
他是不是真的如此在乎海军荣誉,只有本人知道;但在明眼人看来,这是防止王后势力渗透他的海军部的一次借题发挥。
玛丽没有正面对抗。
即便不考虑艾吉永的政治立场,纯女子部队在社会上也不是那么容易接受的。
于是,卡特琳娜和她的部下,成了郎巴尔公司的私设部队;由阿基坦总督出面,雇佣这支武装船队,协同当地舰队共同作战,母港就设在波尔多。
这些年,以图立普伯爵的地方军队为后盾,阿基坦已经完全是王后党的地盘;玛丽的多个改革措施,都是由阿基坦开始试点的。艾吉永明知道这是她耍的花招,却也无可奈何。
卡特琳娜很是争气,硬是在连友军都不信任的情况下打赢了几场打仗,加上夏尼夫人的舆论机器火力全开,世人对这支娘子军刮目相看、津津乐道。
月初,玛丽让舒瓦瑟尔以外交部的名义,要嘉奖她们救助友国商船、促进两国关系,召她们到巴黎来;目的是想趁机将气氛再推高一些,落实编入正规军的事。
没想到才到外交部报到没一天,就派上了用场,跟随舒瓦瑟尔一起夺取了凡尔赛宫的掌控权。
她们更擅长海战,但身为水手,接舷战的训练时刻不能落下;加上卫队无心战斗,一切进行得异常顺利。
但卡特琳娜虽是一支奇兵,却称不上雄兵。术业有专攻,如果在陆地上碰到真正的陆军,那就是以己之短击敌之长了。
回到凡尔赛宫,玛丽得到的只是身份的确认,却还没有从根本上扭转劣势——难怪艾吉永根本不屑于往这里派出军队。
卡特琳娜和女子近卫队开道,将玛丽送进黄金的王宫大门。
在王宫广场两侧,不知哪儿听到消息,或许只是察觉到不寻常的行动,一扇扇窗户轻轻打开,人们从窗帘后边探头,视线紧随着大理石砖上的一行人。
“王后万岁!”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寥寥几声应和之后,更多是沉默。
目前王后推行的各种政策,既没有触动贵族们的利益,也没有反之促进;对他们来说,更多的是无动于衷。
只有目光锐利的少数人,才能敏感地意识到大刀迟早要砍到他们头上——于是有人选择趁早和她站在一起,保证未来的地位;有人干脆选择先将她砍倒。
在静谧的金色晨光中,玛丽走进镜厅。
水晶折射出上百点烛光,但遍地的金黄更加夺目;透过光洁透亮的高大玻璃墙,玛丽背后是喷薄欲出的红日。
舒瓦瑟尔、杜尔阁和巴托罗繆已经在王后套间前迎接玛丽。
等她稍作打扮,泰雷、弗里利埃也来到候见室等候她的召见。
国务秘书弗里利埃先向王后致歉:“堂叔莫尔帕公爵年纪大了,身体本来不好,听说这场变故,急怒攻心病倒了。本来他打算拖着病体来迎接陛下,但被我大胆地劝阻回去。如今多事之秋,需要他尽快养好身体,才能为陛下助力。”
玛丽微微点头:“你说得很对。现在不过是有一些乱臣心怀不轨,其实不需要老首相出马。慢慢养病,等这场叛乱平定后,他再病好也不迟。”
弗里利埃身体一顿,深深低头,表示明白。
首相的病来得刚好,是想要中立的意思;玛丽则告诉他,既然选择了中立,最好中立到底,不要再作它想。
玛丽的视线落到泰雷身上。莫尔帕叔侄俩都是滑不溜手的老油条,选择的立场在她意料之中;泰雷神父原本是艾吉永的同盟军,会出现在这里,就让她有些意外了。
是真心改投,还是别有用心?
玛丽不急着询问,泰雷却急着说明。无论如何,他都得先取信于她。
“以主的名义发誓,我对艾吉永所谋划的事情一无所知。他们半句话都没有对我透露。”
“我相信你和那种大胆包天的叛乱分子不屑为伍。不过,以你们以往的交情,就算我个人相信你的清白,恐怕也很难让别人相信,你在事发之前,就连一点点端倪都看不出来。”
“我确实毫无察觉,但现在回忆起来,他们是对我有防范了。在财税改革上,我和杜尔阁的合作已有十年之久;虽然一开始也有一些磕磕绊绊——那些历史您必定还记得——但最近几年,我们的分歧逐渐缩小,共识越来越多,共同推出的政策一项接一项。陛下,不管我自己怎么想,在艾吉永眼中看来,我已经是不能信任的人了。”
他相当坦率:我不一定诚心诚意地想跟你站队,但事到如今只有这种选择。
“知道了,”玛丽说,“我会考虑进去。”
和弗里利埃一样,说完需要说的话,泰雷便识相地告退。没有刚刚换了一个墙头,就能纳入核心议事的道理;得王后一句不咸不淡的承诺,已经是相当好的结果。
待他离开,玛丽开口:“巴托罗繆阁下,我听说你父亲的笔杆子相当厉害。”
“蒙主隆福,父亲在这方面颇有些名气。”
“我希望你也继承了他的天赋。请你拟定一份征讨书。我要让全巴黎、全法国的人知道,艾吉永挟持国王,意图谋逆,罪大恶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