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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成君一怔,瞳仁里波光微散,她的笑容凝滞在脸上,目光呆滞——
她嘿嘿一笑:“陛下,敬武……你说什么?”
皇帝没再做声。
眼泪从她空洞的眼窝里爬出来。
又哭又笑。
那一刻,她说不清是疯疾再犯,还是遭受了天大的打击,神志已有些不清醒,像上一次陛下来昭台那样,她忽地便癫狂,冲上前去,几乎扑倒在陛下身上,质问道:“为何要敬武死??该死的人,就在陛下的眼前、就在眼前啊!”她低头,用手不停地捶着自己的胸口……
她终于有些冷静下来,问皇帝:“敬武犯了何错?”
陛下并非是不讲理之人,谋逆大罪才能诛公主,敬武小小女子,再顽劣,又如何惹得陛下生厌如此?
但她相信陛下的话。陛下不会说谎,更许是不屑。
他怎屑于对霍成君捏谎?
皇帝眉目不动:“你说呢。”
“臣妾……臣妾说不出来……”她的眼神无辜至极。她轻轻地垂下手,有些手足无措。
她是真说不出来啊。陛下禁她于昭台宫,这许多年来,她与世隔绝,外面发生了什么,她一概不知……
敬武会做错什么呢?
怪她,怪她这个母亲,褫号失势,从小不伴在敬武身边,害敬武无依无靠。怪她明知宫中险恶,身为母亲,却不教导敬武如何揣度人心,面对困境。
皇帝忽然激动起来。他凛直身子,倾向前,伸手抵着霍成君后背,将她整个人推前来:“你说敬武做错了什么??朕恨毒了她、恨她这个样子!你说呢??”
“陛下……”她吓的眼泪不停流。
“她该死,——这一点,你不是比朕更清楚么?”
皇帝淡漠又“蛮不讲理”的表情激得霍成君遁无可遁,十多年前任性妄为的霍成君仿佛一瞬间又活了过来——她忽然搡开皇帝的手,森冷的眸光直觑君上:“陛下,你厌恶敬武,毋须理由,你恨她,便要她死!如今你来昭台问我找你的‘心安理得’?你何须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平你的良心啊!敬武……与臣妾,在你心里,不过草芥蝼蚁,君王赐死,不用担半点的难过!敬武没做错什么,你要她死,她便死了!您毋须找理由!”
皇帝“腾”地站起,火气直冒,他扬手,正欲往霍成君身上撒气儿,理智在那一瞬间又覆倒而下……
皇帝的手掌滞在半空。
他努了努嘴,终究未动声色:“你,也该死。”
这并不是好的征兆,君王深藏不露,他愈动怒,脸上愈沉静,压抑的愠怒在胸腔之中积蓄,随时会倾覆,似乌沉的云等着滔天之水临降。
霍成君皱起的眉间藏着压抑不住的恐惧。
她太识得这君王。
她不是常人,她曾是皇帝的枕边人,陛下是怎样的人,她霍成君比谁都清楚。
面对君王压抑的怒火,她会害怕。
终于,乌云笼罩,急雨倾天而下。
皇帝起身推翻了身前小案,案角撞着霍成君的头,血流汩汩。她愣在那里,连躲都没躲。
皇帝掐了她的脖子,一双眼睛通红,仿佛蓄藏暴怒的野兽,他低吼道:
“朕的公主,朕再厌烦亦不会动手,虎毒不食子,朕是人,朕也是人!那敬武……她是朕的公主吗?!霍成君,你不比朕清楚?”
她哑然,顿在那里,眼睛里的惊慌已经变成无限的恐惧……仿佛下一瞬,这暴怒的野兽就要将她整个吞噬。
“臣妾欠下的债……要敬武还……?”
霍成君此刻是清醒的,她清清楚楚地知道,皇帝所指是何。那一段羞于启齿的陈年旧事,她原以为她早忘了,忘记了,便像从不曾存在过一样。
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面无人色,额头的血迹凝住,乌黑一块。
皇帝嗓音嘶哑,绝望无边:“朕有无冤枉你?还是朕冤枉了敬武?”
她没有办法回答。
敬武已经死了!被她这个为娘的害死了!
那一天,谁都说,长安的天,像被野兽生扯坏了个口子,急雨如注。滔天雨势如龙吟虎嘶,直要摇撼了整座长安城。
皇帝行出昭台宫的时候,仿佛龙髓被抽尽,整张脸蔫如菜色,谁都不知道那一天的昭台宫,发生了什么……
帝君回到建章,没有召见任何人,三日不朝。
朝野哗然。
今上是明君,自即位来,勤政爱民,多少年来,早朝无一日缺场,此一时,却渐露疲态,太子领朝臣求谒,帝君皆拒。
满朝一时猜测纷起。
三日后,皇帝垢面于朝,形容枯槁。
他好似瞬间便苍老过去,如同这磅礴的帝业,也颓势渐露,那一刻,群臣眼中才真正有了太子的存在。从前皇帝春秋鼎盛,将大汉江山治理的井井有条,满朝臣工皆沿着明君开凿的车辙,载着大汉,滚滚向前。
而如今,臣工们终于想到,会有那么一天,天子将不再年轻,直至老态龙钟,储君将即位,负载着天下,担着雨露之责,承继帝业,筚路蓝缕,仍旧走下去、艰难走下去……
皇帝疲态已现。
圣明的今上,也终究会走向地宫。
与他的恭哀皇后,相会。
皇帝在咳嗽,罢朝时,他下了最后一道谕诏:
“迁废后霍成君于云林馆。”
他没顾得朝下的纷议,缓缓从龙座上站起,长袖挡开,折身,由贴身的从侍扶着,下了朝。
留下面面相觑的列位臣工。
没有人知道为何在陛下弃霍成君多年之后,某一日忽又想起了昭台宫的废后。不似老臣们所想的那样,陛下上了年纪,便念旧,想起了从前长伴身侧的枕边人。兴许会将霍成君重纳掖庭。
全不是这样。
陛下深恨霍成君,即便多年之后,又想起了这个名字,将她迁出昭台宫,不是为她另谋好去处,而是迫其去了更为破落不堪的云林馆。
这意思再清楚不过。
终身不欲再相见。
陛下这一生,都不想再见到她霍成君!
建章宫的傍晚格外清冷。
这多少日来,皇帝驱宾逐客,不见任何求谒之人,早将门庭扫得稀寥无比,今晚,亦是不会有人来求谒的。
即便有,也走不过掖庭的重重阻隔。
这是五凤四年的秋天。
皇帝一人独坐,连日来他觉得累乏无比,这沉沉的江山压在他的身上,他背行已久,此时竟觉负重不堪。
他深晓,这一日很快就要来临了。他真想甩手将帝业丢给太子,可他又担心年少的奭儿不能负重,无法担大业,临到这一日,才知,所要想的事,实在太多太多。
将霍成君迁居云林馆的诏谕一下,各方势力游动。宫内,连敬武都按捺不住,在建章宫外求谒三次,皇帝均避而不见。
他困了,从侍催请再三,他却仍不愿上榻休息。
困意中,忽听宫外嘈杂一片。皇帝有些头疼地微转了转身子。
又来了。
又是无穷无尽的求谒。
这一回,不知来的是何人。
他想,从侍深明君意,从侍会将求谒之人给他挡了。
通通挡在建章宫外。他谁也不见。
好一会儿,从侍小心翼翼地扰他。
皇帝说:“朕不见。”复又补了一句:“毋论是谁,朕都不见。”
从侍有些为难。
皇帝瞧出了道儿:“是太子?”
从侍摇了摇头。
“敬武?”皇帝转了头:“朕不见。”
“陛下——”从侍垂首,战战兢兢:“是一小小宫女子,已被奴臣拦下。如此小人物,陛下不见亦无妨。只是……只是这宫女子是云林馆那边的人,捎来一则小小消息……不知陛下……”
“说。”皇帝动了动身子,还没等从侍讲完,便落下这一字。
“云林馆的主子,自刎了。”
皇帝恍然似遇着了一场惊梦,坐起:“霍成君?”
“正是废后霍氏。奴臣惶恐。”
皇帝揉了揉额角:“救回来了没?”
潜意识中,他总觉这是一场闹剧。汉室立国百年,掖庭的女人为争宠,无所不用其极,这种招数,他见过太多。
他从来没有想过霍成君会死。
从侍垂首,深叩下头,哀目深深:“没救回来,白绫缢死,舌头拖的老长。”
皇帝惊怔,就像做了一场梦。
他此时仍身在噩梦中:“朕要醒了,上朝吧。”
“陛下?”从侍试探着……
他此时才发觉周身已出透了冷汗,里衣贴着皮肉,好窒闷不舒服。
“朕昏了。”他说道,复又问:“敬武知道吗?”
从侍摇头:“云林馆是第一个通知咱的,别处消息自然不会这样灵通,都不知道呢。”
“别告诉敬武,朕,”皇帝失魂落魄,“朕不想见她。”
“诺。”从侍谒首。
“以后,”皇帝以手撑额,面色苍白,“以后都不要让敬武来谒建章,朕不想见到她——就当,就当汉室从不曾有过这位公主。”
“奴臣遵上谕。”
皇帝忽然开始了一阵猛烈的咳嗽……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