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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武命如草芥……
敬武命如草芥。
这几个字在他脑中回旋,时时浮现,挥之不去。
他从未料过,敬武是这般想自己的。这许多年,她该吃了多少苦,受过多少罪,才养成她这副古怪性子。天家恩情,非凡夫俗子所能想,敬武身在其位,早看惯凉薄。
“时夏,你怎么啦?”
他回神,继续做他的事——银针试毒,的确是他职责范围之内常做的事,为了敬武,他必须更加的谨慎,半丝懈怠也不容许有。
试毒结果带给敬武的,并不止震惊,还有……极度的崩溃。她几乎是哆嗦着手,将发黑的银针从时夏的手里接过:“怎、怎么会这样?”
他反没有任何起伏的表情。他比敬武更冷静,也更沉稳。
这样的事情,他早经历过太多太多次。
“你……你早就知道?”敬武的眼中溢满悲凉,连声音都是嘶哑的:“母后……母后不会这样做的……”
他微怔,这一生唯这一次,他胆怯的连头也不敢抬。
他怕对上敬武的眼睛。
敬武泣绝。但她足够冷静,竟很快回转过来,她向时夏质问道:“母后她是傻了么?她即便再恨我,她敢这样堂而皇之地杀我?!这是汉宫!我若有事,君父想彻查,只要他动动手指头,无数的人证会告诉君父,是椒房殿里仁厚无双的皇后娘娘,给敬武的吃食灌了毒药,是她杀死了敬武!——你觉得这可笑吗?母后会给自己留这样的把柄?再者,母后是疼我的,是真的疼我!”敬武伤心地哭出了眼泪:“我七岁,始归汉宫,君父恶我,宫里的人都不知敬武公主是何处名号,拿我不当轻重。只有母后,她待我亲切得很,她是真的疼我……”
时夏唇角微动,想说什么,终止于无声。
“公主殿下……”他低低叫了一声。
“是你毁了这一切啊!是你、是你呀!”敬武发狠似的捶他:“时夏,我真不想我们曾经遇见过——是你毁了我前半生唯一的期盼啊!”
他被敬武推搡着,连连后跌,他不知如何回避,也不忍再逆敬武的性子,便由着她。敬武步步紧上,他也只得一点一点地挪离了原先的地儿,终至被敬武推出了门……
敬武迅速扣上了门栓。
他站在那里,只听得敬武在里面哭,想劝,却又不知从何处下手,敬武此时状态大不稳,哭声一阵缓,一阵急,他也不知道里头到底是怎样的景况。
隔一道门,立在那里。就像生来而负的使命。
他曾被人告知,他半生是为护敬武而存在,他一生,命若飘萍,也是因敬武而离荡。
可这些,都是他心甘情愿。
哭声越来越小,越来越低……
他不知敬武的伤心是否减了一半,他不敢敲门,更不敢推门。抬起的手,就那样僵着,在半空中停滞。
忽地,门里迅疾带来一阵冷风。
他一凛,殿门已被敬武拉开。
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惊喜,但很快,他又强抑这一点点的惊喜,连露也不敢露,只怕敬武会生烦、厌恶。
她站在时夏的面前。
“你说的也有点道理——”她的鼻子不再抽噎了,眼泪也在脸上风干:“进来吧。”
敬武无疑是聪敏又冷静的,只一时的冲动,使她的情绪空前爆发,爆发过后,随之而来的,是空前冷静。
时夏入室。
他近了小案,端起刚才的那盅炖盅,仰脖一口吞饮而尽。——“你做什么?”敬武连夺也夺不及,只忿忿跺脚:“你不要命啦?”
他笑笑,抬袖擦了擦唇角:“这点东西,要不了我的命。”
“但你未免也太奇怪——”
“属下需得亲尝,试试到底是何东西。”
“要了小命怎么办?”敬武拔腿要走:“我去寻太医令来,你等着……”
“殿下!”时夏拦住了敬武:“殿下不必劳心,属下自幼习武,能察险处,不会置自己性命于不顾的。”他有些急,生怕敬武走了,他便再抓不住时机向敬武叙述自己所掌握之情报,又害敬武平白伤心。
“你有事?”她会意。
他点点头。
两人坐了下来,时夏将自己所掌握的情报一一与敬武分析。
原来,那日敬武贪玩出宫,途遇匪人,为时夏所救之后,时夏便开始怀疑这匪人不似民间悍匪,其身手套路皆像是……
这便疑上了。
时夏因身份之故,顺藤摸瓜查探,十分得便。这便很快有了脉络,一探,竟探到了椒房殿处,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也因着这件事,他心中对王皇后有几分存疑。
今日王皇后来探敬武,他肯定要存个心眼,待王皇后走后,他便疑上了这盅炖品。他所想与敬武如出一辙,王皇后再傻,也不该这般堂而皇之教大伙儿都知道,有毒的炖品是她椒房殿拿来的吧?若敬武出了什么事,她能脱得了干系吗?
但没想银针一试,竟还真试出毒来了!
“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敬武道。
他沉默,仍在思索。
“可是……皇后为何要害我呢?”敬武忽然想起了一桩大事,慌忙叫起来:“糟啦!”
“怎么?”时夏松了松抱臂的胳膊,一脸紧张。
“椒房殿既然连我都要下手……那、那兄长岂不危险了?!不行啊,我得去给兄长通传信息……”敬武说走便要走,急冲冲地赶,差点一头撞上眼前的时夏,时夏拦下她:“公主莫急,椒房殿的动机我们还没弄清楚……”
她抬头,打断时夏的话:“若待弄了清楚了,兄长性命有虞可怎么办?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件事是值当我拿兄长的性命去冒险的。”
他怔在那里。
敬武的眼睛里有星亮的光芒在闪动。
太子对她而言,那么重要。
旁人不会懂。
“不会,太子不会有事的。”
敬武抬头,一双漂亮的眼睛直盯着他。
“殿下,太子乃储君,陛下爱重,椒房殿又无子,太子这枚棋子若不动,天下大好;若动,受益的,绝不会是椒房殿。”
“真的?”此一逻辑,若是换作平常,敬武早能想通了。但便是这种事涉太子的危急关头,她脑子乱似一团浆糊,半点不能想。
“没错,”他仍尝试着去为敬武分析,“现下椒房无子,太子殿下便是椒房殿最顺手的棋子,保得太子,椒房不费吹灰之力便保住了将来的荣华富贵,若储君易位,对椒房没有半点好处。”
“她们犯不着这样铤而走险?”敬武接了话。
“是,如殿下之言。”
“那我接下来要怎样做?”
“防椒房殿,椒房那边需稳住,毋打草惊蛇。陛下那边……公主若愿意说,不妨去找君上。”
“不能的……”敬武显得很为难:“父皇不会相信我……”
“我……”
他顿了顿,终于还是噎住。
他能。其实他能。只要是他在君前说的话,陛下都会相信。
可现在还不是向敬武摊牌的时候。
椒房殿内红烛高照,一盏一盏的黄铜烛台如托起的小伞柄,将整座宫室的明亮与辉照呈托至极致。
她坐在梳妆台前。镜中的自己除却顺垂的眉眼外,余下皆是陌生的。岁月给了她安稳,也给了她藏也藏不住的老态。
她按了按鬓角,几根白丝被掩盖在乌发之下,鼓起的鬓角仿佛在笑话她的掩耳盗铃。
她是老了,真的老了。她终归了汉宫中每一个貌美女子都去的归宿。红颜弹指老啊,这青春与貌美,竟像春日落花,逐水而去。
她有时也会想,地宫下的恭哀皇后,若活着,不知是怎样的命途,陛下究竟是爱她的美貌,还是爱龙潜时对这结发妻子的愧疚?
她心里总还存着一丝侥幸。陛下终归是血肉凡胎,抵不住凡俗美貌的诱惑,若许平君还在,她也会老去,她的眼角,也会生出皱纹,她的鬓边,青丝变白发,或许那个时候,陛下便不再爱她了,陛下对中宫仅存了一丝愧疚之心——
陛下终究还是爱年轻貌美的女子。
如世间的每一个男子那样。
可是许平君死了,她将她的青春与美貌,一并关在了地宫下。
陛下眼里的她,永远是年轻的。
所以陛下永远会爱她。
这多不公平。
椒房殿的女人终究还是意难平啊,想及此,不由手头力道加重,齿梳被掰下了一个齿子,她一愣,终于醒转过来,深为自己的妒忌之心感到难受……
——她何必,去与一个死人计较?
覆红接过了断了一截的齿梳,轻为她梳头:“娘娘,婢子来为您梳吧……”她轻理顺垂的长发,小声说道:“娘娘,近来大晚上的,怎总要梳头吶?还有这红烛,未免太亮堂些,扰了歇息。倒可教人撤下几支。”
她道:“覆红不懂……本宫在等陛下来,陛下想是快想起椒房殿了。”
“娘娘?”
覆红侍候椒房多年,摸顺了椒房殿这主儿的性子,王皇后向来不是爱说大话的人,她失宠于君上,向来是不避讳的,怎近来脑蒙了糊涂油似的,日盼夜盼皇帝来?
唉,老这么下去,只怕会熬出心病来啊。
覆红挺担心。
“本宫觉着……君上快要来寻本宫的麻烦来了。”
“哐当——”覆红手中的齿梳掉落,碰了梳妆盒子,发出好大的声音来。覆红心焦,真怕皇后近来日熬夜熬,心子都不正常了:“娘娘?”
皇后抬头,看了她一眼,微微笑道:“陛下一定会为着敬武的事,来寻本宫。也好吶,本宫倒是要感谢敬武,她那位日理万机的君父啊,天天忙于朝野政事……勤政咱莫说嘛,下了朝他偶来后宫,哪一次是往本宫椒房殿来的?”
话虽这么说着,她倒也不像是抱怨,许是惯了。
因听皇后牵扯了敬武公主之事,覆红隐隐露出担忧的神色:“娘娘,莫怪婢子多嘴,当初对待敬武公主的那些伎俩,未免太稚拙,难保不教人识破的。”
“识破才好,识破才好……”王皇后眼中没有半点儿担忧,反露出笑意:“陛下若知是本宫做的,他自会来寻本宫要个说法,本宫给他个说法便是。……也好见见陛下,”她轻轻伸了个懒腰,慵懒道,“本宫是许久没见到陛下啦!”
覆红眼中充满狐疑。
王皇后见她这般坐立不安,便宽慰她道:“你就放心吧!陛下不会因为区区一个敬武,而为难本宫。即便真为难,本宫早想好了计策应对,放心、放心!”
未几,皇帝果然摆驾椒房殿。
陛下的脸色并不好看,明是一脸的兴师问罪。
待落了辇,皇后出前跪谒,皇帝理都没理,竟绕了过去,径直往内殿走去。
王皇后被皇帝这般冷落,她竟未觉半点不合适,因随皇帝入内殿,百般小意侍候着。
皇帝见了她,便没好气:“你近来挺闲啊?何事该做,何事不该做,你贵为中宫皇后,心中竟无半点分寸么?”
见君威盛怒如此,王皇后仍不卑不亢:“愿陛下明示。”
“明示?你!”皇帝挑眉,只觉得这女人在触逆鳞,挑战他的威严!他因伸了一根指头,怒道:“朕扶你为皇后,给你至高无上的尊荣,是为了什么?你膝下无子,朕才愿意将两个孩儿交托至你的手里!可是,你、你都背着朕做了些什么?!”
“臣妾惶恐……”她低头。
皇帝下座,怒意深沉。
“惶恐?朕不要你的惶恐,朕要的是你待敬武慈悲之心。”他稍冷静下来:“皇后,你不是鲁钝之人,告诉朕,为何,——为何要这样待敬武?”
“陛下——”王皇后顿首,泣道:“臣妾……臣妾不能言。”
皇帝眸色灰沉。深如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