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南园遗爱(25)

小东邪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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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平元年四月,今上薨。

    听得这消息时,刘病已走于街市,他混迹茫茫人海中,就那一瞬间,怔忡,眼泪蓦然便要落下。

    他并未强忍,但那眼泪却也并没有落下。

    一滴也没有落下。

    他幼时听老人说,人至伤心绝处,反不会有眼泪。哀莫大于心死。

    他能想见此时的建章宫是何等混乱,群臣吊唁嚎哭,宫妃散发垢面……他想起少帝的眼神,少帝与他说过的话……

    那日于长门宫外遇见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恍是昨天的事,一眨眼的功夫,少帝便薨了。

    人世寥寥,皆如浮尘。

    在刘病已心里,少帝是个很好的人。他虽居高位,贵为人主,但却并不矜贵自傲,叙说言谈之间,平易近人。

    刘病已一闭上眼,满脑子的嗡嗡。少帝苍白的脸便浮现在脑中。

    他笑起来的样子苍白却温和,一言一语俱有分寸掌度,帝王气度始成。刘病已很是敬佩这种风度,少帝毕竟长于宫闱,与他这市井之中长大的孩子就是不一样的。

    张贺曾经与他说过少帝的故事。少帝弗陵自幼颖慧,谋事忖度颇有当年孝武皇帝之风。

    彼时霍光辅政,帝年幼,各路诸侯对皇位觊觎已久,虎视眈眈,诸侯势力以燕王刘旦最盛。这刘旦野心勃勃,自恃孝武皇帝子之身份,欲逼宫夺位。既要拉皇帝下马,必先诛君侧芒刺,因而燕王势力视辅政大臣霍光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

    刘旦上奏迫霍光退位,却为少帝弗陵所识破,扣下奏书秘而不发。刘旦暗中使狠,构陷霍光谋反。孰料阴谋被少帝一语道破,刘旦未能得逞。

    自此事后,朝上盛赞少帝英明,一时开疆拓土信心之倍增,个个期许少帝能与其君父孝武皇帝一般,造盛世之大汉。

    当时刘病已听完少帝弗陵的故事后,便对他佩服不已。少帝真是天妒命薄,若他能好好活着,直至寿终正寝,大汉必达盛世之巅。

    刘病已懵混混走至他的蔑摊,打算卷了蔑器收摊儿。

    不知觉的,两行热泪终于淌了下来……

    他只觉心口一阵抽疼,似被人拽着,又噎又闷。

    那苍白的少年,再也不会笑了,再也不会与他说当年博望苑的故事了。刘氏宗亲,唯一肯理他的,竟是陛下弗陵。

    刘病已收了一会儿,便又放下蔑器,不肯再去管顾。他瘫坐在蔑摊前,神思恍惚。杀猪的李屠户跑过来冲他喊:“病已!天塌啦!陛下驾崩啦!这可咋办?陛下年少无子,谁来继承皇位呢?天啦!”

    刘病已没理他,他还在刘病已耳边嗡嗡咋呼。病已烦不住,生气问道:“咋啦?天塌啦?”

    “是啦!是啦!天都塌了!!”

    “……那是我踩塌的吗?”

    “……”

    李屠户看了他一眼,悻悻走开了。

    刘病已一个人坐着默默流泪,他忽然又不想回家了。他不知道这时回去,他该以何种状态去面对平君,平君若问起,他又该如何回答?平君只道他与汉室宗族无半丝瓜葛,若突然被她窥见他刘病已因少帝驾崩而伤怀,必究因果,这又不免从长门宫的遇见说起。而他是答应过阿迟婆婆的,长门宫所遇,不对任何人说。

    若负欠他人承诺,终是不好。他又不肯随便捏个谎来诓平君……

    况且平君即将临盆,应当静养,让她因这波折而操心,极是不该。

    病已心软,待人善厚,这当时,他不觉又想起阿迟婆婆。那日在长门宫,他是亲眼见到的,阿迟婆婆与少帝姐弟情深,如今少帝崩了,阿迟婆婆必是悲伤至极。

    这么想着,他便想再往长门探一遭。

    当下便起身。

    没想在这时,那阿张疾跑了来,累得满头大汗,喘息不止。他缓平了气息,揪着刘病已的衣袖,急道:“不好啦!不好啦,大事不妙!”

    “我知道,”刘病已冷着脸,“今上驾崩了。”

    “不……不是……你……你……”

    “我知道的,”刘病已挥了挥手,欲把那阿张赶跑,“大事不妙——今上非但崩了,且英年早逝而无子,皇位虚悬,不知何人能竞夺皇位,你忧心的是这个,对否?”

    “……不……不……”

    “我说……你我皆是平头百姓,何苦操这个心去?”刘病已不以为然:“你去吧,待我缓缓,这不是都说,天要塌了么。”

    “是……是你家平君要生啦!你去是不去?”

    “甚……甚么……”刘病已大惊,惊过之后又是大喜,狠命捏了阿张的肩去,猛摇了起来:“为何不早说呢?”

    “你让我说么……”

    待刘病已回得家时,却见堂屋里坐了好些人,艾小妍迎了上去:“病已,莫慌。”他眼尾扫了一遍,堂中所座并无平君的母亲,想来许母已在产房帮忙,这下便宽了心,因问:“平君怎样?生了吗?”

    艾小妍不搭话,颇有些为难的样子。

    刘病已只当没事,正要去门外候平君,却被张彭祖斜里窜出来拦下了。

    刘病已一抬头,心惊跳了下。

    彭祖的脸色不大好看,他下意识地便猜到情况不大好,因急问:“彭祖,怎回事呢?不好么?”

    张彭祖略犹豫了下,道:“病已,你得有个准备,……平君这孩儿,只怕生的要难。”

    “什么意思?”

    刘病已下意识掐着张彭祖胳膊,却并未意识到使了多少力,掐的张彭祖皱起了眉,又不敢叫。

    “这孩儿……算是寤生,稳婆……稳婆也慌了眼,使人出来传了话,生死由天。”张彭祖说罢便低下了头,这一句话,字字烫舌,说的他好辛苦。

    刘病已几乎晕厥,幸好他岳丈许广汉托了手将他接住。两人相对,心事万般,真差点对坐哭泣。刘病已一头厥在许广汉肩头,哽咽道:“爹啊,这可怎办?平君若不好了可要怎么办?!”

    “病已,病已……这事儿,是咱许家对不住你……”许广汉抽了抽鼻子,难过道:“若这第一子保不得,日后我必会劝平君允你纳妾,你要开枝散叶,我这做老丈人的,绝不为女儿抱半句怨言!”

    许广汉信誓旦旦。

    刘病已心里却暗自泣血,心想岳丈啊岳丈,你完全会错了我意思,我这哪是嫌弃平君保不了一个孩子啊!

    若平君不在了,他还有甚么活头?!

    许广汉这般说话,也完完全全是为女儿好。古而今来,哪户人家不盼个儿子的?生个闺女儿,一个是好,多了便败了家了!谁会稀罕丫头片子吶!他先允了病已准他纳妾,那这女婿心思才能长久拴在自家女儿身上啊!

    多来男人都是这么想的。

    可他刘病已却不是这么想。

    许广汉话说及此,倒也提醒了刘病已,他脑中嗡嗡一阵,一个激灵,便慌忙往产房闯去。

    这一疾跑,迎头撞上一个慌慌张张的小丫头……

    小丫头面生,刘病已并不识得。他正不知要说甚么,许广汉却已经一个健步蹿了过来,急问:“怎样?我女儿平君怎样啦?”

    小丫头跟噎住了似的,急得许广汉直晃她:“你倒是说话呀!急死个人!”还招呼病已:“病已,这个是稳婆带来的小丫头,——哎你说你,咋不去帮忙呢!杵这儿做甚么!”

    刘病已缓了过来,急上前一步:“快说!”

    “张妈教你们放心,好坏娃子是能保住的……再多的,便不要奢求,肯好了,那是老天爷的赏,老天爷若不赐这个赏,咱也无法。”

    小丫头自觉她将稳婆张妈的话学得有模有样,应是能教这家人平静并认命的。

    生个娃子,生死了人,这不是常有的事么?话虽残忍,可不就是这么个理儿么?老人有言,女人生娃,便是往鬼门关里走一趟,回不回得来,皆看命数了。夫家虽伤痛难过,但这种伤痛,一会儿便过去了,很快就会被弄璋之喜冲淡,女人一条命,换来夫家齐齐全全,那女人之牺牲,便是值的。而娘家呢?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在这种事上,更无说话的份儿了。

    她与张妈走过这么多户,接生过这么多孩子,哪家不是这样呢?若保得了母亲,失了孩子,反会被人婆家娘家齐刁难,哪个稳婆敢这么做呢?

    因此,临了许平君这事儿,她们也并未多想,按照常例来做,这不,行事之前也要来知会一声儿。

    熟料在刘病已这儿碰了一鼻子灰,刘病已哽声道:“你去告诉张妈,这个不祥的娃儿,我不要啦!请她、求她必保平君平安无事!”

    “浑说呢,这可是个男娃,小腿儿先出来,难生的很,张妈好难才能辨得,真是个男娃呢!”

    “我不管甚么男娃女娃,我统统不要!你只管记住,必要保得平君安然无恙!——我要平君好好活着!”

    话至最后,他几乎已经声嘶力竭。

    “那你快去瞧瞧吧!”小丫头没见过这样的人,也是有些急了,道:“咱们也无法儿,你妻子非要说保她孩儿,若保不得孩子,罪责过大,张妈只得照做呀!”

    “浑说!”刘病已恨恨道:“谁说要保孩儿的?这克母的恶孩,要他作甚?”

    他刚落下狠话,整个人便颓丧下来,无力道:“平君说要保孩儿,弃她自己不顾么?当真的?她怎会如此做……”

    “自然当真!你是男子,从未做过母亲,怎晓得对当娘的来说,孩儿重过一切呢?若能让孩儿好好活下来,当娘的,连刀山火海都敢闯!”

    当娘的……为了孩儿,连刀山火海都敢闯……

    小丫头这么一句话不住在他脑中回旋……他想起了他的娘,很多年前在博望苑大火中丧生的娘……

    她必也是这么想的。只要病已活下来。

    只要病已好好的。

    说话间,两人已一前一后来到产房外。

    刘病已一颗心紧紧悬着,急的没能奈。

    他一狠心,迎头便要闯进去——小丫头慌忙拦下,急道:“产房乃血光之地,大不祥!你若进去,非但于事无补,若撞了不该撞的,可要更不好呢!”

    他不顾,挣开小丫头的手,便往里闯——

    门推了半拉的瞬间,许平君忽然大声叫了起来!

    他面色青灰,才跨入门槛的脚又默默收了回来……他靠着墙,缩了缩身子,竟在微颤。

    小丫头向他解释道:“当娘的方才晕过去了,这会儿只怕才疼醒呢。”又说:“隔一道门,你有甚话便在这里说吧,省得闯进去乱了张妈分寸,反坏了事。当娘的说她放不下孩儿,能救则救孩儿,以小的性命为先,莫管她。你可在这处劝劝她。”

    被小丫头这么一提醒,刘病已懊恼不已,怎险些把这事儿给忘了呢!

    他贴着房门,朝里喊道:“平君,你只管听着,若在你与孩儿之间择一,我必要你活着!平君,你为我想想,若失了你,我该怎么办?”说着说着,他声音微哽,情绪愈发激动起来:“平君,我只要你活着——活着就好!孩儿……孩儿我们以后还可以再有!有、有很多个!”

    他倚着门框,只觉浑身乏力,颓然滑了下来……他便这么抱头蹲着,也无力再动,仿佛认了命,只等老天做最后的裁断。

    “哇……”

    产房里这一声婴儿的啼哭砸破了骇人的平静。刘病已蓦地站起来!由于起得太猛了些,他只觉得头脑发胀,晕了又晕……

    他此时并不高兴,孩儿是哭了,能生;但他的平君,却生死未卜……

    门终于被打开。

    张妈喘着粗气,满头大汗:“要人命了真是!折腾人啊,你瞧我这副样子……哎哟,给皇曾孙报喜了,恭贺夫人喜得贵子,母子均安啊!”

    ——母子均安?!

    他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急追问:“张妈,平君也好么?”

    “命是保住啦,但耗费太多心力,虚的很,要多补补,好生调养。……皇曾孙,这孩儿得之不易啊!给娃儿起个名吧,啊?”

    张妈也是一脸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