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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梦境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
它是另一种形式的死亡。
甚至,甚于死亡。
逻辑是区分它和现实的唯一标准。只要逻辑够严密,或者逻辑被人打乱,大脑就无法发现梦境世界的破绽,你永远无法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梦会变成你的现实,取代你的生活,你的梦想,你的思维,最终
——取代你。
……
窗外的老式路灯一盏接着一盏,淡粉色的花苞垂落在枝头,凌晨四点的露水在昏黄灯光下如同碎钻,美至虚幻。
然而再美的露水,也比不上她眼前那双宝石一般的灰绿色眼眸。
李文森双手环着乔伊的脖颈,他的吻接连不断地落在她身上,夏天雨水一样密集地降临,恍惚间要汇成溪流,顺着她身体的纹路流淌。
敲门声还在不断地传来,但他的吻他的睫毛他的手指却把她隔绝在另一个空间,一个只有他的空间。她听不见,看不见,大脑不清醒,一切外来的声响,在她耳里,都变成了臆想般不真切的敲击,一下一下,无休无止
——嘭,嘭,嘭。
李文森仰起脖子,漆黑的长发铺散了一桌,衣领凌乱地堆在手肘,露出削瘦的苍白的锁骨。
乔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是在她快要听清敲门声的时候打乱她的思绪。一颗缠花纽扣危险地勾在她胸前的起伏上,又顺着他的亲吻滑落。偶尔她在混乱中睁开眼,就能看见乔伊纤长的睫毛微微敛下,而其间,那双灰绿色宝石一般的眼眸,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那是一双怎么样的眼睛。
精致、清冷,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延伸而来,又在这个世界凝视着她。
而他凝视她时,那种极致的专注,似乎要把她每一丝反应变成电脑参数,收进眼底。
……
李文森蓦地抬起头。
她捧住乔伊的脸,第一次那样主动地,吻住他的眼角,也……挡住他的眼神。
远处的敲门声如水声,断断续续,断断续续,是大脑里的幻影,海浪一下一下地撞击着礁石
——嘭,嘭,嘭。
……
她细细的吻从他睫毛上掠过,轻得像一阵风。乔伊微垂着眼眸,望着她的侧脸像蝴蝶一样贴近,蜻蜓点水的一吻,转瞬就要离开……
原来还勉强称得上冷静克制的动作,忽然就像被谁打开了闸门,抑制不住地强势了起来。
她就像他手里的一块糖,那样轻,那样甜,那样软,他轻而易举地把她翻了过去,背对着他,身体的曲线毫无间隙地贴着他的身体,同时手掰过她的侧脸,把她的想要轻易敷衍过去的吻,更深的迎向自己。
那样激烈的亲吻。
他的身体抵着她最敏感的地方,唇齿交缠,从嘴角到胸腔都带着模模糊糊的疼痛感,从眉梢到眼角都要在他的唇舌下融化开来。
比起直接的进入,这种毫无空隙的亲密反而更让她害怕,李文森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把他稍微推开一点点,给自己呼吸的余地。
却在伸出手的刹那,被他分毫不差地握住,锁紧,背在身后,动弹不得。
——这才是真正的乔伊。
完全的压制,彻底的臣服。白日的纵容和宠爱是他的.情调,他豢养他年轻的爱人,就像养鱼,给你最好的食物,容许你向他发脾气,为你准备好大到或许一辈子游不到边际的水晶鱼缸,再许诺你梦里看花一般的自由。
所求之事,不过一件——
不许离开。
她接受了他的豢养,只能呆在他为她建筑的玻璃围城里,永永远远,不能离开。
……
李文森的脸贴在冰凉的桌面上,窗外的轻风、繁花与露水交织成一片模模糊糊的幻觉,思维里唯一清晰的只有乔伊。只有他的手指、他的亲吻和他的眼睛。他的手指还在她的身体深处,只是从一根变作了三根;他的亲吻深得渗透进了她的咽喉,紧密仿佛要把她吞没在自己的唇齿间。
而他的眼帘,正微微低垂着,美得像一个梦。
……
对,这是一场梦。
李文森闭上眼,感受着从身体深处再度缓慢升起的灭顶般的感觉,手指不知抓住了什么,指甲深深地陷了进去。
脑海里却有一个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她在梦里,她不清醒。
她要醒过来,醒过来……醒过来。
——嘭,嘭,嘭。
固体传声的效率比空气传声高得多,她因为是趴在桌上的姿势,一阵更加猛烈的敲门声顺着桌子的震动,终于分毫无差地,传进她的耳朵。
……
李文森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乔伊。”
她偏头想挣脱开乔伊的吻,可他吻的太深,她不得不不轻不重地咬了他一下啊,这才让他微微离开她的唇舌——但又很快重新吻了上来。
“乔伊。”
她推开他,挣扎起啦:
“乔伊,等等。”
“怎么了?”
他伸手擦去她嘴角几缕来不及咽下的银丝,轻声说:
“当然,如果不是情话,我建议你现在不要用其它事情打断我们,否则后果会很危险。”
李文森:“……”
她及时躲开他再度落下的吻,他修长的手指还尴尬地停留在她的身体里,不紧不慢地动作着。
李文森语调尽量平稳:
“乔伊,好像有人敲门。”
……
乔伊望着她仍沾染着情.欲的黑色眼睛,垂下眼眸:
“这是情话?”
“……不是。”
“那我听不见。”
“……”
李文森避开他的吻,直起身,凝神听了一会儿:
“刚刚不贴着桌子有点听不清,但真的有人在敲门,现在很清楚了,你听见了吗?”
敲门声一声一声地传来,在寂静的夜里已经清晰可闻。
而乔伊慢慢把她推倒在桌面上,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她,低声说:
“没有。”
李文森:“……”
谁说她睁眼说瞎话?这才是睁着眼说瞎话的典范。
“乔伊,放开我。”
她皱起眉:
“有人凌晨四点在我们门口敲门,十有□□有要紧的事,我总要去看看。”
……
这边山多,太阳出来的迟,山谷间影影绰绰的,还是入夜的天色。
漫天星光却已经有一些消退了,几颗疏星挂在山岗之上,比月亮更迟,太阳更早。
“这句话真有意思。”
乔伊看了她几秒,然后勾起唇角:
“你打算在这种时候,让我把你让给一个凌晨四点敲门的陌生人?”
“乔伊……”
“那你真是高估我了。”
他淡淡地打断她:
“如果笛卡尔的二元论成立,我确实拥有能够转世的灵魂,并且下辈子投胎成为耶稣的话,我会让你开门的。”
李文森:“……”
“但是今天不行。”
他手指又捉住她的无名指,慢慢握紧那枚冰凉的指环,在她唇角上蹭了一下,低低道:
“今天你是我的,我不准备把你让出去。”
“如果有人受伤了来求助呢?”
“如果他伤的不是脑子的话,就知道这个时候应该去医务室而不是西路公寓五号。”
乔伊无动于衷地说。
他两手按在李文森两侧,低头俯视着她:
“这种小事无需你亲自出马,让伽俐雷去看。”
“伽俐雷的外部勘测系统被烧掉了。”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几个月ccrn的电压就像磕.了药一样,沈城又一直属于失踪状态,新的稳压器预算没人签字,一直批不下来。
李文森拍了拍他搂着她的手,不想再多说:
“让开。”
“不让。”
“让开。”
“不让。”
他语气里毫无商量的余地:
“如果我记得没错,我们现在正处于一个紧要的关头,文森特,我又不是家用电器,说停就能停。”
“……”
李文森低垂着睫毛,没有说话。
好一会儿,在乔伊几乎以为她妥协了的时候,她忽然抬起头,灿烂地一笑。
她的眼眸弯成新月的模样,声音轻柔得不可思议:
“乔伊,我就去看看,好不好?”
……
其实也谈不上太轻柔。
她不过是略微放软了语气,比起之前伽俐雷模仿她音调说出的撒娇口吻,她还差了一条银河的距离,顶多只能算是“不冷冰冰”。
但乔伊望着她弯弯的眼睛,飞速运转几乎不需要睡眠的大脑,居然就这样卡了壳,连语言都忘记。
……
“今天真是对不住,我保证我会补偿你的。”
李文森见他没有说话,又抬头在他嘴角上亲了一下:
“但现在,你先放开我,好不好?”
……
昏黄灯光下,少女坐在散落着古籍和钢笔之间,衣领滑落至手肘,削瘦的肩膀白皙得像一弯月光,正言笑晏晏地望着他,问他“好不好”。
“好。”
乔伊一晃神,再次发现他的大脑背叛了理智,在身体反应之前,轻易把这个词说出口。
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条件反射,他对她的声音、皮肤和眼睛毫无抵抗力,只要她说想要的东西,只要她稍微放低一点姿态和语气,他就没有办法拒绝。
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这是一件危险的事。
极其……危险。
……
“谢谢。”
李文森又笑了,再次拍了拍乔伊的手,而这一次,乔伊叹了一口气,慢慢松开她。
她拉好七零八落的裙子,瞥了一眼洗手间:
“你需不需要去——”
“……不需要。”
乔伊站起来,收起桌上的文件。
又在她转身时,漫不经心地伸出手,擦去她唇角残留的几丝可疑液.体:
“明天晚上七点之前。”
李文森没反应过来:“?”
“你的承诺。”
他站在窗口几枝沉甸甸的花枝前,微不可见地勾起唇角:
“好东西要等待才有价值,而我在等你,补偿我。”
李文森:“……”
……
凌晨四点的花园里半明半昧,只有几只夏末的萤火虫在满园凋落的山茶花上飞来飞去,尾部的灯火已经快要熄灭了。
玄关的门“啪嗒”一声被合上。
伽俐雷终于放下一直捂着电子眼的力臂,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虐死狗了。”
乔伊:“……”
他拿起被李文森弄湿的中世纪珍贵手抄稿,平静地合上书页:
“你的女朋友不会取悦你么?”
“还谈不上是女朋友。”
伽俐雷瞥了一眼墙角那台半报废的洗衣机:
“这幢房子原来的主人忘记给她安装语音系统,她太沉默了,沉默到伽俐雷无法得知她的心意。”
“那你错了。”
乔伊收好书,又从桌子上一张一张地抽出和曹云山有关的资料。
昏暗的灯光下,他修长的手指白皙得如同梦幻:
“语言是世界上最大的谎言,人类正是因为拥有了思考和说话的能力,才如此模棱两可,琢磨不透。”
“或许。”
伽俐雷接过他手里的文件,虽然有些奇怪,但还是循着他的视线,把这叠厚厚的文件分批放进了碎纸机。
“不过,凌晨四点爬窗敲门这种事,哪家的狗熊孩子也太没教养了。”
“我一开始以为是我的教父,他这两天正在这附近查案,闲到发慌。”
乔伊站起来:
“但敲门声持续到三分钟的时候,我知道我猜错了。”
“也是,伽俐雷十年前有幸见过那位大人一面,的确是等不过三分钟的主,隔两座山头的那个伽俐雷有一次给他热咖啡,不过多花了五分四十五秒,这位老人就直接开飞机去了星巴克。”
伽俐雷心有余悸地点点头:
“那么,这一次到底是会是谁?”
……
轻薄的云停留在山川那头,在夜星与晨星之间,在黑暗与光明的交接处。
乔伊走到窗户边,微微拉开窗帘。
枯萎的山茶花在微风中摇曳。花园的地势比客厅低许多,他几乎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形式,俯视着花园里那个纤细的、方才还被他抱在怀里的身影。
“还能有谁?当然,是她那位亲密得不能再亲密的男性好友。”
他放下窗帘。
寂静的夜里,乔伊微微笑起来,别致的灰绿色眼眸里,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冰冷与漠然:
“曹云山。”
……
西路公寓五号的小花园,说“小”,只是针对乔伊在伦敦真正的居所而言。李文森没去过乔伊家,但一次陪乔伊拿换洗衣物时曾远远看过一眼——看过一眼就不大想看第二眼,每看一眼都会让她更加体会到人生多艰。
不过,倒听剑桥那群女孩子们说过,乔伊家似乎被他改造成了一个极豪华的实验室。还有传言乔伊家车库底下东边藏着英国所有不便放在唐宁街的文件,西边封锁着世界上几千年来所有还能搜寻到的失踪及销毁古籍的藏本。
……这一定不是她认识的乔伊。
她认识的乔伊,一个小时前还在就蛋炒饭里应该放番茄酱还是咖喱酱的事,和她引经据典了足足十五分钟,从《吠陀经》开始,一直讲到了印度曾经被蒙古统治的辛酸历史……所以蛋炒饭里应该放番茄酱而不是咖喱酱。
讲真,《吠陀经》和蛋炒饭到底有什么关系……不,讲真,蛋炒饭里为什么要放酱?
……
园子里的粉色达芬奇月季一丛接着一丛开放,李文森匆匆穿过花园里浮满青苔和霉菌的池塘,一路小跑到西路公寓五号锈迹斑斑的铁门前。
她伸手输入密码,贴合指纹。
远处有风拂过,漫山遍野的雪松向一个方向倒伏,沙沙作响。一盏一盏的爱迪生灯泡悬吊在生满铜绿和苔藓的黄铜灯罩下,沙哑的灯光映亮了她的手背。
就那么不经意地一低头。
方才乔伊亲吻间慢慢套上她手指的小小素金圆环,带着繁复又素净的花纹,带着祖母绿深绿色的通透光芒,在昏暗的灯光下,一点一点地,映亮了她的眼睛。
这是……一枚戒指?
李文森抬起手。
这枚戒指的样子这样熟悉,她一定在哪里见过。
雪山、松林、兔子,还有红色小火炉……有什么碎片般的记忆掠过她的脑海。
但她来不及了。
就在她把这一切回忆起的前一刻,“吱呀”一声,眼前破旧的铁门在自动链条的拉扯下,缓缓打开,露出铁门后的安全护栏来。
一双带血的双手,隔着护栏,在铁门开启得那一刹那,猛地伸了进来,抓住了她的手指。
“救我。”
曹云山血迹斑斑的脸出现在她眼前。
“救救我,文森。”
他拉住她的衣袖。
漆黑的夜里,他与她如出一辙的黑眼睛里满是恐惧,握着她的手指不停地发抖:
“它来了,它马上就来了……快开门,有人要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