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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绝不是寻常的家宴。从入清乐殿大门在皇上面前叩了头后的整整大半个时辰里,高世荣的脑海里持续回荡着这个念头。
说不上是哪里的不对。布置摆设与往昔没什么不同,在晏贵嫔自己的寝殿里,关起门来所谓内廷宫宴,却一直照的是往日甄府里的规矩。小巧的楠木矮脚圆桌,舅甥两辈围坐,推杯换盏间闲话家常,全无半点公务国事。而今日席上,却如初春之山溪,凝滞频频,一壶热酒换下去温了两次还未见底。皇上和父亲各怀心事本是意料之中。高世荣看了看高渊面前尚未沾半点油腥的碗碟,不动声色地压下了喉间一口烈酒,最反常的其实在身旁的甄依,平日家宴最神采奕奕的一个,今日为何竟也面容憔悴,一副勉强应酬的模样?
“咳咳...”父亲终忍不住了?高世荣的余光扫向赵构,明明满朝都知他昨日刚召见过李巍父子,却硬是到现在也只字不提这门亲事,难道已心向左都统府?
“皇上..臣今日上朝前接到军报,吴大人十日前又失一城,如今虽然前锋尚在和尚原缠斗,但后军早已掉头,主力已撤到渭水以南,入驻端城,准备做破釜之战了。”
“哦?破釜之战?高卿的军报倒是和朕接到的奏本有些出入。吴玠的快马急报今晨破晓时送到,详述伤亡斩俘,朕细细算来,西北的战事尚处缠斗阶段,双方各有损伤不假,但至少在两个月之内,金人尚过不了吴将军这关。”一番有实有据的娓娓道来后,赵构顿了顿,望着高渊谦卑的头颈和深深低下、难测喜怒的面容,笑道:“这起马贼流寇之辈,再凶悍,也要有粮草撑着。此番冒进南下,金人何尝不是倾尽了全国之力,却被吴大将军的铁骑拖在渭水以北近三月之久,早已是强弩之末。别说再有两月,就是再多僵持两天,那个刚刚继位的金少主怕是也要被主和派的老贵胄们生吞活剥了1
“皇上所言极是,也许是臣布在前线的几批斥候都言过其实了。”高渊显是没想到一击之下竟未打乱赵构阵脚,面上却不愿露出半点,“但..襄阳九城那儿却是被乱臣刘豫围攻了大半月了。听闻是粮草殆劲人倦马乏埃且战线绵延勾连,纵使岳将军有万夫莫开之勇,怕也分身乏术,一时三刻难解襄地之困。臣斗胆,做不测之想,一朝城破,齐军一鼓作气顺势沿长江而上叩我蜀门...”
“高卿多虑。蜀地精兵强将自古便以骁勇凶悍著称,蓄养在爱卿麾下数十年不出,正如那久未饮血的宝剑,一朝出鞘,岂是刘豫手下那群散兵流勇可相提并论的?”赵构故作倾慕地拍了拍高渊的臂膀,附身低声道:“不瞒爱卿说,朕倒是还真盼着刘豫能往蜀地挪动几步,正撞进你的天罗地网里,也让朕好好见识一下爱卿帐下这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天兵天将1
“多是世人谬赞,不过一般的肉体凡身,哪有刀枪不入金刚不坏的好事呢?”高渊抖了抖嘴角松弛的肉,悠悠地道:“大宋不比从前了,再没有稳操胜券一说了,这万一天有不测,川地失守,吴大人可是南有狼、北有虎,死死地被困在端城了...真要是如此,倒也算是报应不爽,皇上可知,这端城之名便是当地百姓当初为悼念枉死的曲端大人而改的。呵,黄泉路上,吴大人难免要会一会昔日旧属了...”
“舅舅..1甄依瞠目惊舌地瞪着一改恭顺面目的高渊,如此大忌大不敬之语竟说得滔滔不绝,国难当头,在皇上面前公然诅咒前线坐镇大将,这可是杀头的死罪!好在..她偷偷拿眼角觑着赵构的脸色,竟未见恼怒...“舅舅怕是醉了...”她求救般地望着高世荣,“表兄还是扶了舅舅先回去吧。”
“嗳...依儿谬矣1高渊大笑着摆了摆手,戏谑如在自家*小酌,“你表兄最知道舅舅的酒量。”他毫不避讳地一把抓起桌上还剩了大半的酒壶猛摇了摇,听着壶内笨拙的撞击声满意地笑道:“这才喝了几两?舅舅我啊,清醒得很1
赵构不动声色地看着身旁凶相毕露的高渊,注意力却不自觉地被对面一直沉默寡言的高世荣吸引。本应意气风发的新科状元,今日却还是一袭月白素衣,仅以碎玉缀冠再无旁饰,低眉垂目间虽难掩风流人才,但与他那一副志在必得之势的父亲相比,不难看出于这桩亲事上,此人并无心意。可是..陡然间,那日御苑惊遇的一幕又涌进了赵构的脑海,她偎在高世荣肩头时的安然.那种在她眼里从来见不到的信赖,至今仍像一根刺般扎在心里阵阵吃痛。
“舅舅..”
高渊身躯一震,讶异地转头看着赵构--他从来未听圣上如此称呼自己。
“这是在依儿寝殿,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朕便也随着依儿叫上一句了。”赵构宠溺地望了一眼同样不知所措的甄依,又转头向高渊笑道:“家宴,便莫谈国事了。舅舅海量,来,满饮此杯。”说着端起高渊面前酒杯亲自斟上,径直递到他的嘴边。
高渊却不慌不忙地双手接过,微微一敬,便仰头一饮而荆
“砰”的一声,白瓷盏,重重地磕在楠木桌上,留下嗡嗡的余响。
“既如此,那臣就说些家事。”
对坐惊魂甫定的甄依楞了一下,忽然明白了高渊要说什么,可欲阻拦却已晚了。
“老臣刚到京城时,便已向皇上奏明,欲为小儿世荣求娶福国长公主。可这一来二去月把的光景,皇上却迟迟不肯与臣答复...皇上既不弃臣下唤臣一声舅父,便也是知道这门婚事本应是亲上加亲的好姻缘。我儿世荣又是皇上钦点的新科状元,人才品貌有目共睹,不知皇上还有哪些顾虑?到底是弃嫌我蜀地男儿粗鄙,还是厌恶我高家门楣低贱1
“舅舅莫要放肆1
“哎...伊儿。”赵构抬手挡住了甄依,不在意地笑道:“无妨,都说了,关起门来,都是家常。”说着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仍垂首不发一言的高世荣,转头向高渊道:“舅舅话说偏了。蜀地英雄,是我大宋江山根基,高家一脉又是自太祖朝延绵百年而来的世家大族,朕怎敢挑拣。只是啊...这..”他面露难色地看了看甄依,长叹一声,略向高渊一侧倾了倾,道:“今日实在不是提起此事的好日子啊,舅舅莫不是忘了?”
突如其来的一问,顿时将了高渊一军。他迅速地和高世荣交换了颜色,却沮丧地发现一向机敏的儿子也摸不到头脑。
“唉...高卿军务繁忙,偶有疏漏想必也是在所难免,可世荣啊...”赵构收起了面对高渊时的恭敬神态,正色道:“毕竟是夫妻一场,你不应该埃”
什么?高世荣的目光在甄依欲言又止的脸上略做停留,脑中霎时如电闪雷鸣般轰然大作。他僵硬地转头望向仍然困惑不解的高渊,艰难地张了张嘴,一字一顿地小声道:“今日是翊儿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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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贵妃今日来得早了些。曦月心里嘀咕着,嘴上却也不敢多问一句,毕恭毕敬地照常引了她进内室,便轻手轻脚地自推了出来。这位贵妃娘娘看似从不涉后宫争斗,成天家关起门来一心养育小公主小皇子,可却是个出了名的冷面人。除了对皇上和两位长公主能有几分笑脸,宫里再无旁人能得她青眼。但谁让她委实有这样的底气呢。不提昔日盛宠,只看眼下后宫里哪个有她这般位分尊贵又有儿女傍身的福分。再者皇上又没什么新宠,于广荫殿的情分即便淡了些,可毕竟是康王府时就在的老人了,论起亲近恩宠,也是无第二个人能比肩的了。曦月突然有些后悔出来得这么早,明明公主也无意屏退左右,常在贵妃娘娘面前露露脸总是好的,像是冯益,这样的机会,从不落下一次...
屋内姑嫂二人已草草用了午膳,文茵是来惯了的熟客,原本是一切从简的,冯益一边盯着两个小丫鬟麻利地撤走碗碟,一边竖着耳朵听那边张贵妃道:“别是到这会儿还没出宫吧,可都两个时辰了,琼华!”话音未落就听窗外软糯糯的女声答应了一句,“你亲自去清乐殿一趟,就说向晏贵嫔再讨些上次送来的蕲州白茶,本宫喝着甚好。”
“你呀...这些幌子扯起来眼睛都不眨一下。”静善听着外面琼华的脚步远了,忍不住笑道:“别人不知,我还不晓得,你从来只饮江南产的明前绿茶,甄依上次给各宫送的那些你全扔到我这里了,现在还不知在那个犄角里发霉呢,又让琼华讨?怕糟蹋得不够吗?”
“哎呦...还不是为了替你打听,你当我愿意讨那东西?我和那晏贵嫔一向没什么往来,好生生让琼华去一趟,总也要寻些由头不是的。”在静善面前,文茵总还能时不时露出几分少女般的精灵古怪,“正好那白茶拿回来,就直接放你这儿,省得我再派人来送。”
静善笑而不语地摇了摇头,心里却委实舒坦了不少。封宫这些日子,幸亏还有文茵常带着瑗儿来陪她解解闷。尤其是杨秀被禁足后,文茵是她在宫里唯一能懂几分她心事的人了。虽说假冒公主的底不敢透漏一二,可她与赵构的情愫早被文茵瞧得明白,由此至少在文茵面前,重重的面具,能稍摘下几层。
高家父子还未出宫。笑意一过,满脑子只剩下这一句话。
如果一定要嫁,自然是高家最好。高世荣自不用说,托付性命之人,自也能托付余生,再加上远嫁蜀地也能为赵构争到高家麾下数十万精兵的忠诚,怎么算都是划得来的买卖。李家为什么敢突然跳出来横插一杠,她始终不得其解,却也没真当回事。直到昨天皇上突然正式召见了李家父子、转天又紧接着在清乐殿摆起了私宴,她才一个冷颤打醒--也许赵构是真的撑不住了。
也好,不正是她想要的吗。于自己、于他、于大宋,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尽快择婿出嫁,都是最好的选择。那日在广荫殿,强忍着眼泪拒他千里,不就是想让他狠下心肠、早做决断吗?
可他...会选高家吗?
“公主...”
是冯益的声音。
“怎么了?”
“您往窗外瞧。”
静善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顿时只觉心跳声漏了半拍。
是墨兰。一天之内,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