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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家……”静善侧坐在廊下,头轻轻抵着阴凉的桐漆柱,暗暗地扬起了嘴角。
那日也不知是怎么起得性子,竟真把他生生晒了一个多时辰,别说文茵那个嘴上不饶人的要笑话,怕是满宫里上上下下明里暗里的都要议论不休,她这费尽心思攒下的温柔和顺的圣名儿也算是雨打风吹去了。
她痴痴地眺望着廊前的紫竹林。清风摇碎了竹叶漏出那抹月白色的身影。
他倒是没事人一般。也是,后宫的舌头再多也不敢嚼到他耳边,孙德顺虽平日里有些鬼头鬼脑的,但在他身边侍奉这么多年,言语上的谨慎总还是有的……静善一边想着,一面起身款步向那竹林走去。
人还没见着,就忽听林子深处猛地一声霹雳弦响,直惊得鸟雀四飞、竹叶飘落。
“怎么又拉这样的重弓?”等静善到他面前时,箭桶里的飞羽早已一根不剩地围着靶心结结实实的扎满了。静善斜睨着赵构手里那张足有两尺余长的黑漆盘龙角弓,忧心忡忡地扶上他的一臂嗔道:“杨秀与我说过,你这臂膀上的旧伤就是当日在金营,为了大宋的颜面拼着命去拉他们的什么镇国神弓才落下的。怎么今日又不管不顾地拉起重弓来了?”她没好气地又打量了一眼,“我瞧这把,一石二都不止吧!看要是激起了旧伤你还怎么提笔批奏章。”
“这怕什么,要是真那般,不还有你替为兄执笔吗?”
“那怎么行。‘紫宸忌阴气’,右相前几日的忠言环儿可不敢忘。”
赵构也想起了那篇写得天花乱坠吞吞吐吐的奏章,面露不快地把弓扔到了孙德顺怀里,道:“那班老夫子,祖宗牌位都被金人抢了,还有心思琢磨朕宫闱里的事。如此迂腐之辈,理他们作甚?”
赵构只顾说着,额头的汗珠早顺着瘦削的面颊流到了下颌,他也来不及要帕子,抬起手胡乱的用袖子抹了几下。
静善叫他今日一身戎装,一水儿月白绉纱裁成的窄袖短裳中间用玉色焦布一层层紧紧地把腰束住,此外再无半点富贵闲饰,全然一副在自家庭院练武的将军模样,到更显得他虎背蜂腰,神采飞扬。
“瞧什么呢。”赵构看她愣愣的,笑着伸手在她眼前打了个响儿,“天天在你这儿赖着,还瞧不够啊。”
静善脸一红,扬着头正对上他戏谑时那对浅浅的梨窝,本想好的话就这么忽地又散地七零八落……
“我……我是觉着你穿这身,原更适合些。”
赵构闻言,黑亮的眸子略暗了下来。他走到箭靶前,将那插地又深又实的飞羽一支支地拔了出来收回了背后的箭筒里。
“戎装沙场,强弓烈马,就算融进血里刻在骨上,如今也只能是不敢多想的痴念了。”
“刀剑无情,环儿私心里,还是爱看皇兄龙袍加身的模样。”
赵构出神地看着静善认真的面庞,眸子里的光亮一点点地重新燃了起来。
“好,环儿喜欢就好。”
风飒飒地穿过竹林,扫下一阵翠绿的竹叶细雨。静善望着那双黑亮的眸子,心里突然涌出久别重逢似的暖流。她心疼地抚上赵构的面颊,那刀削斧凿般硬朗的轮廓,被竹叶滤下的光笼上了一层难得的温柔。
“皇兄……”
“嗯?”
“要是大哥归来,当年的康王也许还能驰骋沙场、剿贼灭寇。”
“傻妹妹。”赵构苦笑着把静善拉入怀里,喃喃道:“那身龙袍穿上时由不得我,可再脱下,怕就是剥皮抽骨之痛了。”
一阵凉风穿林而过,掠过静善的后脊,激得她不自觉地抓紧了月白色的绉纱。好在竹叶的清香混着他身上熟悉的龙涎香随着雨后泥土上泛的湿气钻进静善的的心里,带走了一瞬间那不足为外人道的惊慌失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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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都备好了?”
宜兰正看着丫头们把新裁的夏衣换进静善内寝里的衣箱,猛听得外屋里净荷问话的声音忙抽身出来抢着笑答道:“我早吩咐她们备下了,只是那兄妹两个在竹林一呆就是两三个时辰,怕用的时候凉了,就先放茶房的暖炉上温着吧。”
净荷原没料到宜兰在这儿,见她特意从内寝出来了,也不好转身离开,迎上去道:“我说哪都找不到你,原在这儿躲着。”
“这不是内织坊刚送来新做好的夏衣夏鞋,我带着妹妹们装箱入柜呢。”
“哎对了,正好趁着你们在这儿,让小丫头把我前几日从大长公主处拿回来的云缎百兽鞋寻出来,那日我回来的晚,胡乱放大红箱子里了,还没过公主的眼呢。”
宜兰答应着挑帘儿进了里屋,没半柱香的功夫便捧着一双正红绣金的厚底弓鞋回来了。
“你瞧瞧,可是这双不是?”
“就是它。你瞧这百兽纹针线仔细的,都是蜀地绣娘的手艺。比起来啊,这金线勾的寿字鞋头倒不值什么了,一看就是宫里绣娘为应景后加的。”
“啧啧,这还不值什么?我掂量着足有三两沉呢!大长公主好阔的手笔。”
“这不是快到大长公主寿辰了吗?外臣当稀罕物孝敬的,只可惜是正正好好的三寸弓鞋,大长公主受用不得,想起咱们公主小时被贵妃看得紧,足形裹得最好,是出了名的三寸金莲,便让我拿来让咱们公主穿了去拜寿。”
宜兰古怪地瞧了净荷一眼,往她身前凑了凑,小声道:“咱们公主从不穿内侍监送来的鞋,全都是选了料子花样让曦月亲手做,做好了也都是曦月亲自收整,我还真没注意过是不是三寸,只是……”她左右扫了一眼,声音又低了些,“前儿我撞见曦月给公主赶制今夏的新鞋了,虽是粗略瞧着,可也是五寸都不止啊……”
“怎么会?”净荷闻言也吃了一惊,皱眉道:“定是你看差了。大长公主说了,咱们公主的性子自小就是乖巧温驯,只要贵妃娘娘给她裹上了脚,再痛也从不偷着松开,这才养出了一双让人艳羡的纤纤细足……若真是像你说的五寸都不止,那和天足就差不了多少了!”
“这……”宜兰顿了顿,忽笑道:“那必是我没看真切。曦月一见我去了就一股脑的全收起来了,我本也没瞧实几眼。”
净荷听了,脸色登时沉了不少,低声道:“这个曦月,我就总看她不合规矩。也就是仗着那双巧手和那副俏模样哄得公主把她当贴身丫头使,宠得她连咱们俩都不放在眼里。你说那丫头才多大,进宫还不到两年,哪儿就轮得上她当家主事了?”
“话虽是这么说,但月妹妹毕竟是打越州跟来的,又是敛容亲自**出来的。敛容撒手去了,近身的活儿可不就是她做起来最合公主心意吗?”
净荷还不等她说完就轻啐了一口,嗔道:“我就看不惯你这活稀泥的本事。越大越没个出息,连爪子都没长全的小妮子都怕起来了?”
“你啊,就你这副直肠子再加上这尖嘴利牙,早晚要碰上霉头。还是跟着我活活稀泥的好。”宜兰看这会儿小丫头们都去了里间,方安心了几分,苦口劝道:“这里可不比慈溪宫了,长公主留下咱们那都是为着给太后尽孝,可总归是要隔了一层。曦月虽还小,但打进宫就在长公主近身服侍,那是要当心腹养的人,咱们姐妹哪能比肩啊。不如趁现在你我还有些薄面多笼络着她些,到头来只会有好处没有坏处……”
“罢了罢了,成天家听冯益教训还不够?这鞋也寻出来了,我拿去给公主看看。”一面说着就急着抽身往外走。
宜兰无奈地叹着气,刚想着仍回里屋收拾,就听得窗外一阵细嫩的低声轻语,只当是公主派人来要茶,忙挑了帘出来,却见净荷身旁站着一瘦长脸儿、白白净净的宫女,瞧穿戴也是个有体面的,忙轻咳一声,走了过去。
“正好你出来了。”净荷指着那宫女朝宜兰道,“这是晏嫔娘娘的陪嫁侍女月峦。”
宜兰还没来得及寒暄几句就听得净荷又道:“你可知这晏嫔娘娘来了都有大半个时辰了,硬是巴巴儿地在正堂喝了半日的凉茶,那起子懒蹄子竟没一个过来回禀的。要不是月峦闯进来,还不知要怠慢娘娘多久!看我回头不打折那几个毛丫头的腿!”
宜兰听了也顾不上再细问,忙从屋里唤出了几个宫女,又让绮香亲自带着,一溜烟儿地奔去正堂伺候了。
“唉,姑娘可千万别见怪,今日皇上在这儿,上得了台面的丫头都跟着冯公公在小竹林那儿伴驾呢,正堂剩的都是些没眼色的粗笨妮子,连句整话都回不好,怠慢娘娘了。”宜兰说着揽过月峦半拉半推地把她带进了屋里,“姑娘也是外道,怎么不早些进来寻我?”
“呦,瞧姐姐说的,别说我了,我家小姐如今都没这个胆子。”许是自己觉着自己腔调里的尖酸太过了些,月峦顿了顿,胡乱笑了两声继续道:“那日卿渃开罪了长公主,你是没见到皇上的脸黑成什么样子,我家小姐哪受过这个?吓得魂都找不回来了,过后皇上又再没踏进清乐殿半步,小姐哭干了眼泪,只得整日失魂落魄地倚在大门旁等着圣驾回来。我今日好说歹说地劝了她到长公主这儿散散心,谁又想是这么个情形……”
宜兰听了一半都不到就明白这晏贵嫔主仆的来意了。什么走动散心,无非是山穷水尽了想到长公主面前求个人情罢了。
按理说那日皇上刚把公主哄好晏贵嫔就赶着来赔罪了,一张小脸哭得惨白,梨花带雨的模样任谁见了都要心生怜意,公主更是不好再追究,倒是说她自己轻狂搅得满宫不安生,又好生劝慰了一番,这事本也就算了了。谁知皇上却从那儿后与清乐殿生分了起来,大半个月都不去一次,反倒每日准时准点地来灵和宫盘桓,也难怪晏贵嫔如此心慌。
想到这层,宜兰心里不自觉地生几丝优越,面儿上倒还是亲切如初。她拉着月峦好生坐下,笑道:“妹妹这着急上火了半日,就在这儿喝盏茶歇歇吧,娘娘那儿横竖有绮香她们。公主这会儿还陪着皇上练习弓箭呢,我们也不敢去搅扰……”
“是是是,我家小姐的意思也是,千万不敢去搅扰。”
“那妹妹就先歇着。”宜兰好笑地瞧着月峦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全不似刚进来时满面怒容的情形,“我先去前面侯着,算时辰他们兄妹也快出来了。”说着就带着三四个丫头一阵风似地走了出去。屋里只剩下之前倒换衣物的宫女,一声不语地做着手里的活计。
过了大概半顿饭的功夫,月峦忽听得窗外一阵环佩叮当,还没及起身净荷便已在门外半挑开软帘朝屋里的月峦招手。
“可是公主要见我家小姐了?”
“贵嫔娘娘哭上了!还不快去正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