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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今天起,你是我的
纤细的脚腕在地上拖过,像根细细的柴火棍,不留神踩着了石子,脚下一个踉跄,跌跌撞撞冲了几步。
勉强让自己站稳,她低头看看脚下,一双草鞋早已经破烂不堪,露出的脚趾头上也沾满了泥巴,脚底板钻心的疼。她知道,鞋底早就磨穿了,刚才踩着的石子硌破了脚心,鞋子的草绳也断了,不然她也不会差点摔倒。
抬起脚,她看到脚心处渗出一丝红色,和泥巴灰尘混杂在一起,她看着断掉的草绳,第一反应是望向前面的人影。
白色的衣袂飘荡像山顶的云,幽幽渺渺,可以看到,却那么遥远的无法触及,又象是山巅万载的积雪,冷清地让人不敢靠近。
他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为难,脚下依然不疾不徐地走着,在她迟疑的那片刻中,他已走出去了许远,眼见着将她落下了长长的距离。
想了想,她丢下手中的破草鞋,随意地抛在了路边,光着脚丫追了上去。
地面上到处都是细碎的石子,还有些枯枝,她初始几步跑出,脚下顿了顿,小脸有些疼痛的扭曲,再之后就彻底飞奔了起来,直到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才放缓了步调。
他在前面走着,她在后面跟着,他没有放缓脚步,她也没有请求他等等,似乎他觉得理所应当,她认为天经地义。他们两人拉着距离,可又象有一条无形的线牵连着彼此,明明没有过任何交流,却没有人怀疑他们是结伴而行的关系。
隔绝了外人的气息,就像身上有着无形的罩子,不容许任何人的靠近与侵入,却又在冷漠中为对方开启了一丝,形成了这诡异的组合。
他没有停下过脚步,她也没有喊过一声,但是那脚步的凌乱和踉跄已经透露了,她精疲力尽的前兆。
摇摇晃晃地走着,突然脚下一软,她噗通一声摔在了地上,手和胳膊狠狠地擦过地面,本就脏污的小身板又多了几块黄土的印记。
趴在地上喘着粗气,头顶的太阳晒的她眼睛发花,她抬起头望着前面的人影,张了张口。
“你可以不跟着我。”那声音远远传来,也是如冰雪一样冷,不带半分感情。
她张开的嘴又悄然地闭上了,深深地吸了口气,哆嗦的胳膊撑上地面,站了起来。眼见着那身影又远离了些,她跑着追了上去。
她一直在摇晃,一直在坚持,偶尔落后了几步,又快步追上,再慢慢被落下,又追上,如此周而复始地循环着,依然是一句话都没有。
脚步越来越沉重,她的眼前晃荡着他的衣袖,宽大的袖袍偶尔扬起,就在她的面前。
如果、如果抓着那袖子,就可以不那么累吧?
她的心里有个声音在呼唤着,勾引着,她舔了舔干裂的唇,悄悄地伸出了手。
“想要追上我,就靠自己的本事。”那冷冷的声音又一次传来。
脏兮兮地小手就象被打了般猛缩回去,咬着唇,拖拉着脚步,跟在他的身后,脸上已是一片倦怠之色,漂亮的大眼睛不时地眯上几眯,而腿还是下意识地迈着。
“咚”,额头撞到了什么,她蹬蹬蹬地倒退了几步,才在朦胧中睁开眼睛,迷茫地看向前方。
清溪水浅,潺潺欢快,他站在溪水边,就像乘风而落的仙子,衣袂飘飘临水照影,水波亦不如他清润。
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后腰处一块巴掌大的黄黑色的印记——她的脸留下的印记。
她震惊于她看到的风景,于她而言,他就是这青天白日下最美的风景,再后知后觉地发现,刚才她、她、她碰到了他。
他不喜欢与人接近,喜爱洁净到了不染纤尘的地步,从他第一次与自己说话时她就感受到了,可现在这个不染纤尘的男人身上,被她印了一大块脏污。
与其说她惶恐,不如说窃喜更贴切。这窃喜的感觉就像是一件新衣服被她穿了第一次,一碗刚讨来的饭被她扒了第一口,不对,他不是讨来的饭,应该是刚出锅的饭。
在她有限的记忆里,鸡屁股是这个世界上最肥美香酥的东西了,这一瞬间的感觉,就象第一次吃到鸡屁股时一样。
一样,也不一样。
她至少知道鸡屁股长什么样,可他……
那方白色的面巾挡住了太多,她什么也看不到,除了那双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眸,但是那眼睛的线条真漂亮,比她经常讨饭路过的那家花楼里的少爷还漂亮,老乞丐说少爷赚很多很多银子,如果他去花楼,一定比那些少爷赚的都多!她暗自想着。
不过,也说不定他是歪嘴龅牙朝天鼻鼻毛丛生,她有些坏心地想着。
“在想什么?”
他的话让她一惊,明明没回头,他怎么知道她在想事?
收了心神,她平静地回答着,“你说跟着你,就有饭吃。”
她跟着他,不是因为他象仙人一样,也不是好奇他的容貌,仅仅最简单也最切实际的理由——他答应给她食物。
她跟上了他,没有被他甩下,现在他停下了,就该给她食物。
他提要求,她做到了。
“去洗干净。”他的声音永远都是那么淡淡的,不带波澜起伏,却有着无形的威慑力,让她不敢不从。
在溪水中洗干净了手和脸,一旁的石上已放了个小包,摊开的手绢里,放着几个酥饼,她拿起饼狠狠地咬了下去,菜香满口,让她无暇管太多,一口接着一口咬着。
不过是最寻常的蔬菜饼,也早已经放凉了,可对她来说,却是时间最好吃的饼,还有着最难忘的味道,即便多年后她再吃到同样的饼,也不复今日这味道了,她一直不知道为什么。
吃快噎着了,她淘两口溪水,再抬头时,放着饼的地方又多了一个小小的瓷瓶,打开瓶塞,一股药香扑鼻。
她看了看自己脚底纵横了无数道的口子,在溪水的清洗下,那些伤口更加清晰,张着小口子,淌着血丝。
就这么敷上去吗,一会走路还不是要继续伤,这药敷了就蹭掉了,没什么用啊。
她将不解的目光投向了他,而他没有多余的话,甚至没有瞥她一眼,而是飘身下了石头,朝着前方一步步行去。
她知道,在他这里是要不到答案的,索性把身上破破烂烂的外衣扯了下来,把两只脚丫包裹的严严实实,再度朝着他的身影追了下去。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到一个大门前,有人恭敬地迎了上来,而他依然淡淡地吩咐,“培养她。”
来者点头遵命,而她也终于得到了他的第一次正眼相待,“有命待下去,就能每天有东西吃。”
她懂事地点头,在他举步即将离开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心里的好奇,“我能知道你叫什么吗?”
那脚步不停,“想要知道我叫什么,就想办法再次站到我面前。”
当她在“青云楼”中努力挣扎的时候,终于体会了他话中的意思。
从一开始,他就在为她立下目标,想要吃一块饼,就要做到跟上他的脚步,当她坚持下来的时候,她吃到了那块饼。
在这个竞争者无数的地方,只有冷血与杀意,没有人性。她想要每天吃到饭,就必须变成阁中强者,在这里被淘汰的人,只有死。
无数次被人打倒,无数次受伤,无数次生死边缘,她逐渐麻木,逐渐忘却了好奇心、忘记了笑,但是她还记得一点。
她想知道他的名字,因为她知道他不会骗她,就象她只要走下去,他就会把饼给她一样。
三年后,当她被人打倒打伤的机会越来越少的时候,在武斗的比试场上,她又一次见到了那个青云孤渺的身影。
所有人的血腥相向里,他背手而立,仿佛天边飘过的白云,只在这里短暂的停留,欣赏,不知何时又离去。
他更加的清冷了,也更加的让人难以靠近,褪去了她记忆中少年的影子,他越发如冰了。
透过血丝的扬溅,红色视线里,那衣袂更白了。
她只知道,这是一年一次的比试,决的不仅是谁在“青云楼”中武功最高,还有阁主的青睐,阁主是皇上的贴身暗卫,而他搭档的位置,空缺。
不是第一就能做阁主的搭档,这武斗举行了三年,而三年中有三个第一,他却从未允诺一人成为他的搭档。
今年也毫不意外,他的回答只有简短几个字,“够狠,也够强,可惜招式太急,不够耐性。”
这回答,昭示了阁主搭档再度空缺的事实,也让她第一次知道他就是那个传说中的阁主。
白衣飘过她的身边,她的目光随着他动而动,在想着要不要开口。
她虽然只是出色的弟子,甚至还不够资格站上这武斗场,但是她已经站到他面前了,只是当年那个随口的承诺,他还记得否?
那个干柴一样的女孩,如今蒙着面纱,他只怕不记得也认不出了吧?
犹豫间,那白衣停在了她的面前,他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她却听到了平静的两个字,“青篱。”
青篱,他的名字吗?他还记得她,记得对她的承诺。
心头弥漫起满足感,她大胆地开口,“我要做你的搭档。”
她的声音引来了冷笑几声,更多的人是不屑,对于这样无知的人,阁中人是懒得去嘲弄的。
“两年内,拿到武斗胜者,就让你做我的搭档。”
这是他最长的一句话,也是让她记得最深的一句话。
他们,就象初见时的那场行走,他在前面走着自己的步调,她在后面追赶,能否追上,能否与他并肩,只看她如何选择。
从此以后,“青云楼”中多了一个天分极高的弟子,第四年,她阁中争斗一百场,输八场,伤二十次;第五年,争斗一百场,负零,伤零。
就在所有人都认定她会是这场挑战的武斗赛的第一时,青篱的到来改变了比赛的规则,他只留下一句话,就如同往年那般,站在一旁。
“群杀,能站到最后的就是第一。”
简简单单几个字,几乎将她打入地狱。
这一年间,她风头太盛,没有人愿意与她单打独斗,但是群杀,这种的鹤立鸡群只会引来所有人的攻击——只有将最强的人放倒,自己才有机会。
能站在武斗场上的,谁都不是弱者,她再强,强不过几十柄剑,强不过数十双手,更强不过数十道杀气。
一年间不曾受到伤,让她对疼痛格外的敏感,肋下的剑,胸口的掌伤,让她在武斗场才开始不多久就感到了功力的折扣、血液的流失、还有……绝望。
一步之遥,她五年的努力,两年的疯狂,距离他就是一步之遥。
而他在前方,看着血从她身上四溅而起,眼神依旧冷漠。
一柄剑锋削过,她飞快地躲闪,却还是被剑风扫过了额头,血滴下,滑入眼眶,她的视线里都是红,可他的身影,还是那么白。
无人可触及,无人可让他的白染上其他颜色,除了她昔日那个恍惚的一撞。
她当年能做到的事,如今不可能做不到。
现在的伤,她应该没有再战的能力,大家都是练武的人,对于这些的判断很清楚,只要她倒下,没有人会在她身上再浪费力气,只要她肯忍,忍到最后站住,她就是胜者,毕竟他的命令是谁站到最后,而不是谁胜到最后。
但是……
她眼中勾起淡笑,身影如鬼魅闪动,扑入人群,剑光寒凉无情,每一次剑光过处,就有一人倒下。
她面前的人,从反应过来的惊诧到反扑,再到在她的杀气中退后,不敢出手。
人越来越少,空气中的血腥气越来越浓。
当她闪着嗜血幽魂一样的眼神望向面前的女子时,那女子眼中有着畏惧,她看着女子捏剑的手势,“血孤,又见面了。”
血孤,她的老战友了,她们一样大,一起进的“青云楼”,一起练的剑,交手十几次,曾互有胜负,但这两年,血孤不曾胜过她。
她一步步地踏前,每一步地落下,地上都会多一个血脚印,这让她看上分外的可怕,可是没有人知道,这血不是她对手的,更多的是她身上的。
痛多了,也就不觉得痛了,伤多了,也就无所谓伤了。
血孤的脚步在后退着,面对着她的逼近,手中的剑在不断调整着位置,她想要一个最快的出剑角度,面对这样的对手,她要谨慎再谨慎。
人有习惯,输也有习惯,这种习惯带来的心里压抑,就如血孤此刻般。
无论她怎么调整角度,她都不敢出手,偶尔看到破绽,也犹豫了,怕是诱敌之计,手中的剑无数次变换角度,却没有一次出手。
她不出手,有人出手了,一剑平伸,不快也不慢,让她看的清清楚楚。
招架?还是躲闪?
血孤的心里各种念头闪过,她输了太多次,这一招若输,她就再没有机会了。
血孤选择后退,旋身而起,远远地落开。
当她身体落下的那一瞬间,对面传来女子的冷峻的声音,“血孤,你输了。”
输了,她怎么可能输?
她低头间才恍然发现,她的一只脚踩在武场之外,而对面的女子,已经气喘如牛,以剑杵地,“我是最后一个站着的人。”
假的吗,她根本就是后继无力了,那一剑不是留着后手,不是有杀招,就是她没有力气了,可笑她血孤居然被她吓跑了,还踏出了武场之外形同认输。
她不甘心,不服气!
血孤想也不想揉身扑上,一剑刺出。
当剑出的瞬间,地上那个苟延残喘的女子忽然变了,眼神变的冷静、锐利、沉稳,她看着剑的方向,同样一剑刺出。
没有花招,没有剑势,只有速度!
都是对方的咽喉,谁的速度稍慢,谁就留下命!
血孤看着自己的剑即将刺中对方的咽喉,眼中有了兴奋的神采,可这神采还来不及展开,就凝结了。
冰冷的感觉,贴上了她的肌肤,她甚至没有来得及看清那剑是什么时候到达自己咽喉处的。
所有的毛孔在这一刻张开,她知道,自己再没有办法躲闪,因为太快、太快了。
“叮!”一声轻响,血孤咽喉处的剑被打歪,在她颈项上划过长却不深的痕迹,而她的剑前,女子的身影已消失。
“胜负已分,不需再斗。”这是青篱的声音。
胜利的人站在青篱面前,没有问他为什么救血孤,她有更想要的答案与期待。
满身伤痕,唯有眸光清亮。
“武功高,忍耐力缺。”这是他给她的点评。
她不是不能忍,而是不想忍,在他的面前。
场中又有小小的唏嘘声起,以往的青篱挑出毛病,则代表对方有着不足以成为他搭档的理由,看来这一次,似乎结果也是一样。
她却知道,他是一个守诺的人。
清冷目光第一次投落在了她的身上,“胜者,有资格挑选你的武器,为自己重新定名。”
“我要它。”她的手毫不犹豫地握上一柄剑,“‘青云楼’中最嗜血的武器,才配得上我。”
她掌心的血渗进剑柄与剑鞘的接缝处,剑身发出颤鸣,似乎被她唤醒了灵魂一样,她的声音冷然而坚定,“汝运即吾命,以汝之名为吾之命,血脉相依,不离不弃。从今天起,我叫独活。”
他点点头,手轻轻抬起,遥指着她,“独活,从今天起,你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