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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李睦从眉心揉到鼻梁,另一只手的手指则在军案上敲个不停,太史慈一句“不妥”停在口边,不禁化作一声轻叹,慢慢给出了她之前那个问题的答案:“昔日我为袁术押粮,途遇伯符攻打牛渚口,其时他战旗之下千余将士人人用命,战意冲天。而袁术的兵马虽人数相当,却闻鼓不进,遇战只欲退回寿春。我只能于阵前向伯符挑战,希望能一战而胜,挫其锐气。伯符孤身应战,与我在两军阵前战了数百合,一日不分胜负,就战第二日,第三日。他明明可以立即挥兵压上,迫我后退,却与我战遍枪矛弓戟,得了个胜负各半的局面。”
太史慈并不善言辞,即使在寿春时给李睦讲“睡前故事”那会儿,也是将一场场跌宕起伏,英豪万千的战役说得平平淡淡,谁用了什么战阵,谁又用了什么计谋,更是一笔带过,非李睦细问而不多言。就连孙坚杀入洛阳,逼退董卓也只听他赞多一句当世虎将而已。
但他此时同样是平淡无奇的言辞之中,却带了几分意犹未尽的语气,望向一侧地图的目光之中,更是隐隐有激昂的笑意,仿似又回想起那时与孙策阵前单挑,连战三日的情形来。
李睦敲击军案的手指停下来,眯着眼盯着太史慈看了会儿,忽然长身站起来:“兄长的意思我明白了,我这就送他出营!”
“你……当真?”
太史慈不觉惊讶,他这个妹子自幼就极有主意,自寿春大病一场之后,行事更是果决。她既然说出要留下公孙瓒的幺儿,想必已然是有了决定,正不知该怎样劝动她,却不想李睦就这么改了口。
抬头只见李睦清致英气的长眉扬起,向他露出个狡黠的笑容来:“欲将取之,必先予之!”
赵云是重情重信,忠义肝胆的豪烈君子。为人正直,从不忘恩义。既然如此,她何不大大方方表明招揽之意,再大大方方任其来去自由。救他一次,不提条件,不求回报,甚至还备粮备马,送他平平安安去见刘备。
单凭此情此义,想来这个忠勇节义的铁汉就能记一辈子。
乱世争雄,热血豪勇的武人总有一股浪漫主义的英雄情怀。忠义信勇,以命相报,与君一诺,至死不改。
明明能半日之内凭兵力截取军粮却孤身连战三日的孙策如是,吕布身死之后还下邳城外半步不退的高顺如是,为公孙瓒护佑幺子不惜拼死相博的赵云亦如是。就连世族出身的周瑜,多谋如狐,生性潇洒,也免不了这种深入骨髓豪情壮怀,一生心力酬知己。
看似不合时宜,看似多此一举,但却正是这等不顾生死,不论敌友的热血豪情,才令这命如草芥的乱世璨亮得动人心魄。
那她也浪漫一回,英雄一回,任由赵云离开。只不过她的“英雄主义”不为情怀义气,只看准了他日疆场相逢,以赵云的心性,必定存下的退让之心。
假如刘备看出了他这点退让之意,会不会因此生出不悦,而这份不悦又会不会再令赵云想起她今日坦然送他出营的情形来?
就像太史慈方才想起孙策时一样。
现在刘备就是擦不掉抹不去的白月光,李睦就只能尽力成为朱砂痣。不伐袁术而占徐州已是不信,公孙瓒于他有恩而不救就是不义,乱世之中,慈不掌兵,哪有真的仁德不杀之师?刘备将自己的起点定得太高,身边又乏人替他周全谋算,就像下邳城外为擒高顺不惜白丧诸多兵士性命一般,这朦朦胧胧的白月光总有被乌云遮蔽的时刻。
历史上的赵云有没有发现月色消淡她不知道,但至少她能在如今站在她面前的赵云心里提前种下一根刺。当那点白月光的月色被乱世争雄消磨到只剩下一个汉皇叔的身份作为支撑时,朱砂痣也就显露出来了。
这一过程,可能耗时久一点,但若是赵云,也是值得。
既然赵云是君子,那她就堂堂正正把一切都摆出来,摆到他面前。许他领军之权,许他驰骋疆场,许他君臣不疑,不为今日留住他的步伐,只为他日刘备迟迟不放兵权时,他心里的那一丝遗憾。
——君子欺之以方。
而若是万一,李睦的运气再好一点……以刘备遇事就抛弃妻子一个人跑得飞快地脾气,他日曹操打来时能否在逃命时记得公孙瓒的幺子更是有待考量,只要有个万一……那白月光就更是残羹饭粒了。
送赵云至辕门,身形高大的男子沉默着朝李睦长长一揖。
李睦笑意疏朗,一扫之前在太史慈面前咬牙切齿的扼腕之色,在他手臂下虚扶一把:“将军见到刘使君,不妨替我带个口信。就说我兄当日领军撤出徐州,就是考虑到徐州虽然富庶,却是兵家必争的四战之地,江东六郡基业未稳,无暇四战。即便今日我能领军助他,也总有撤兵之日,非长久之计。若他实在无处落脚,我愿意出面调停,为他作保,向曹操借取徐州。”
他日刘备要是不还,曹操还能咬她不成?
这番话倒也不假,只是她没说,有刘备挡在徐州,曹操要调转矛头指向江东,就很有可能被刘备从背后咬下一块肉来。
江东六郡,因孙策初丧而暗潮涌动,现在缺的就是安定下来的时间。利用刘备变相为江东的安定争取时间,再加上要为周瑜吸引曹操的视线,这才是她真正愿意为刘备当这一次说客的原因。
然而,赵云想到她昨夜说不准备救刘备,还以为她是要坐观两方相争之后再收渔翁之利,不料李睦主动提出为刘备调停,又坦然直言无意夺取徐州,令他不由心里生出一丝妄度人意的愧然来。
但李睦的这番示好,他却是无论如何都领不了情了,只能长长一揖,许心中之诺:“云定不忘公子恩义。”
李睦潇洒地一摆手,忽地上前一步,压低声音:“我此来劳兵费粮终究也不是只为刘备,周公瑾兵已至寿春城下,无论曹操答不答应借出徐州,这寿春我可是不让的。”
太史慈隐约听她提及寿春,立刻眉头一皱,在她身后轻咳一声。
李睦却是不以为意地笑一笑。她以军情推心置腹,赵云若是将此事告诉刘备,那就不是赵云了。而若是不说,寿春易主,刘备迟早会知道其中缘由,再追问起来……是否多少会对赵云的“知情不报”有所不满?
再三算计老实人,李睦终于生出一丝不好意思来,躬身长长回了个全礼。
看着李睦有模有样,一时背负着双手言辞侃侃,一时又笑语晏晏地还礼,太史慈不禁心中感慨。他为江东孙氏征战四方,是报孙策之知遇,而自家这个妹子,如此真心全意为江东孙氏费心筹谋,却只为周瑜。
只望那个男子莫要负她。否则,纵其天纵英才,乃江东栋梁,他也要将这段朽木打折了!
周瑜收到李睦的军报自然极为诧异。
正逢寿春城破,袁术先逃,沿淮水北上,欲往青州投奔袁绍。他却并没有下令趁胜追击,只令前军入城,先抚民心,再修补被投石机砸塌的城墙角楼,后军则驻淮水两岸,心中隐约有个极大胆的念头慢慢成形。
一卷的太公六韬展开,正是武韬篇的《文伐》。周瑜发现竹简最里面卷了一片明显不属于此书的竹牍。上面横横竖竖,都是刀尖刻出来的痕迹,又浅又细,排列在竹牍上。
三竖便是第三片竹简,当中又穿四横便是从上至下第四个字……
一片竹牍,一卷书,周瑜反反复复研究了许久,才最终找出这横竖之间的对应关系来。
对照着厚重的竹简,把李睦要说那十几个字找出来,哭笑不得之余,不由也佩服这小女子竟能想出这个法子来给他传信。
“纵术北上,要城不要人,公……安否?”
修长的手指在“公”字后面的那个记号上微微一停,周瑜不由将那竹片拿近了细看。
横竖的刻痕形成一个小小的方形,里面再两道短横并排在中间靠上的位置,下方中间又有一个仿似刻刀打滑带出来的弯角……
这应该是……公瑾?
李睦实在没能从这卷书中找出公瑾的瑾来,左思右想,决定在“公”字后面随意刻个笑脸,充数过去。然而又手拙刻不出圆来,就只能横平竖直地用个方脑袋凑合了。
仿似看到李睦皱着眉与片竹简反复折腾的模样,周瑜的指腹缓缓抚过竹片表面的刻痕,嘴角一点一点向上弯了起来——就如同指下的那个高低不平的弯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