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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瑜腰侧的伤口又红又肿,原本被他自己拔箭时扯裂的皮肉也因为肿起来而又复将断箭紧紧地裹在其中,纵然止住了血,然而凝结的血块和皮肉黏扯在一起,看起来狰狞无比。
华佗将酒兑了水,沿着他的伤口慢慢擦拭了一遍,随即拿了干净的细布一抽一绕,利落地也绑了个三角形出来。只是不同于李睦,他将伤口以外,清洗过的皮肤统统缠起来,绑紧,只露出那截黑黝黝的断箭,和箭伤周围已经发炎的部分。
华佗仔细地问了当时箭镞的长度和刺入体内的方向之后,就下了刀。
李睦到底还是看不了这种血淋淋的场面,只得偏过头去。
“你这包扎伤口的法子是何人所授?可否为老夫引见一二。”
华佗毕生所愿,便是为穷苦之民寻易得之药。他在谯县的这两间茅草屋从不拒绝任何上门求医的人。无论贫富,县里的百姓几乎人人都到这里来求过医,也早已习惯了有人千里迢迢来这里求医。
也正因为如此,谯县民风质朴,李睦和祖郎一进城门,就有人主动来为他们指路。
因而他看到李睦这简单又有效的包扎手法难免见猎心喜。毕竟,今日还在田里耕作的百姓,很有可能明天就被强征为兵,刀枪无眼,战场惨烈,不知有多少人死于失血过多,或伤口感染。而若是打仗时,人人都会李睦的这种包扎手法,伤亡之数又能减少几何!
华佗想想就高兴,语气之中不免也带了几分急切。
然而,面对这样的期盼,李睦只能歉然一笑:“恐怕要叫神医失望了。”
“我之前生了场大病,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了。”李睦的目光在周瑜面上转了一圈,语气一顿,紧接着又续道,“有些事,好像我一直都会,可若是真要问我何人所授……”
华佗的目光跟着她往周瑜身上转了一圈,立刻会意,“饮了药,这回便是真的睡了,你说什么他都听不见,放心就是。”
被点穿心思,李睦脸上一红:“家有长兄如父,乱世之中,不愿我将一生之途尽数依附他人,更不愿我遭兵荒之乱,为人所劫。因此一直令我着男装示人。如何御马,如何用刀,也都曾细细地教我,若非实在气力不济,只怕连开弓射箭,我也是逃不过的。”
这番话虽是半真半假,她前世虽然也会骑马,可那毕竟是有现成的马鞍马镫。周瑜受伤的那个晚上,她无意识里挽出来的那个刀花,就好像是临危的本能反应一般,于是想来想去,也只能归为她这一世那个千叮万嘱要她男装示人的兄长所授了。
这些倒也不是不能让周瑜知道。只是这话里的破绽,只要周瑜追问一句既然会御马,为何之前坠马前不及控马而任由马冲矮林,就统统藏不住了。
好在华佗的心神都在医道上,手腕一转,“哐”的一下将剜出来的箭头往铜盆里一扔,另一手迅速按住正开始往外渗血的伤口:“快,来压住这里!”
“啊?”李睦没想到还真要她搭手帮忙,一愣之后,顿时手忙脚乱。
“用力压住了!站过来往侧面用力压……”华佗示意她和他换个位置,不想李睦手掌稍稍一动,大量的鲜血马上从她掌下涌了上来,片刻就将垫在伤口上的白色细布浸成一片血红。
李睦猛地想起那夜突围时眼前血雾喷溅,肢体横飞的场面,不由心里一慌,喉咙口又是一阵阵发紧。
“没事没事,莫慌莫慌。”华佗倒是很镇定,慢慢脱开手,直接将手伸进酒坛子里洗了洗,就飞快地从皮囊里取出一根穿着丝线的细针。
剖皮剜肌,再丝线缝和。针尖挑到肤底,在一层层的肌肉纹理里穿梭。李睦前世连双眼皮手术的视频都不敢看,现在却从头到尾,亲眼目睹了一场古代的外科缝和手术!
“女娃儿胆子不小,看来令兄是真把你当了男儿来养!”最后剪断线头,华佗哈哈一笑,语气之中既有几分赞赏之意,却又有些不可思议的讶然,“当初外面那匪头子带进来的人可是被吓得直接嚎着逃出去的!”
李睦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盯着手掌下被鲜血浸透的黏腻的麻织细布,声音有些发颤:“那个……我什么时候能松开……”
华佗一愣,见她双手交叠,身体前倾,还是一副全力压在周瑜腰侧的架势,不由笑得更是欢畅:“无妨无妨,不用再费力了。换块干净的布,给他包一下就行了。以后每三日换一次,半个月不能沾水,不能用力,最好能将养百日,待伤口里外都长好,此后便都无碍了。”
李睦一点一点将手从周瑜的腰下移开,果然掌下再没有方才那种鲜血激涌的感觉了,掀开那块细布再看,只见细密的针脚缝隙之间,慢慢渗出一排细碎的血珠,虽然长逾手掌,形同枯枝,可好歹血是完全止住了,这才松了口气,扯了扯干裂的嘴唇,露出个苦笑。
总算没吐出来。
周瑜半边身子全是血,却双目阖拢,睡得格外安稳。
这应该才是他真正睡着时的样子。
眉宇舒展,微微抬起的下巴在领口投落一个轮廓分明的淡影,毫不设防地露出一截脆弱的脖颈,也露出颈侧青色的血管,细细地跳动。
李睦突然就想开了。
有什么大不了的!说到底,她和周瑜之间只有一个彼此默认,甚至根本还没有完全谈妥的约定而已,本来就没有一定要相互信任的前提。
周瑜这个名字于她而言还能说一句耳熟能详,可他原本却是根本不认识她,甚至连她叫什么都不曾问过。单凭一席玉玺印的丝绢,能为她连夜闯出寿春,即便是身受箭伤也没有一刀宰了她泄愤,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根本就没必要事事与她交代!
将心比心,她也不可能事事向周瑜和盘托出。
一念及此,仿佛心胸之间豁然开朗。再回想之前竟气得话也说不出来,李睦不禁自嘲地摇摇头——真是太没道理。
“他年轻力壮,底子扎实,最凶险之时已经过了,等麻沸散药力一过,就该醒了。”华佗洗了手回来,发现李睦还怔怔地看着周瑜,只当她担心,便出言安抚,“来来来,先去净手,回来让老夫把把脉。这失心之症,还只在书中看过,放心,不论要耗时多久,老夫都尽力医治就是。”
无论是取出箭头时的剖肌去腐缝,还是之后的伤口缝和都极耗精神,华佗已然年近六旬,尽管平日里注重养生,此时也不免觉得有些疲累。只是心里挂念着李睦这个罕见的失心之症,强打着精神还要给她看脉。
这于华佗而言,其实极为正常。为医者,都喜爱涉猎疑难,治不治之症,救能救之人。他研制麻沸散,能行去肌刮骨之事,便是如此。然而李睦却突然想起华佗的结局来——若非这份执着之心,又怎会有胆量当着曹操的面提出开颅的诊疗之法,最后反遭厄难?
“敢问神医,这人的身体脏器都能像皮囊一般可以打开后再加以缝和,那若是有人终日头疼,如遭锤击,夜不能眠,日不能思,却又偏生查不出缘由来,是否也能将头颅剖开看看?”
“开颅?”华佗不由动容,他能剖皮剜肌,在旁人眼里已是神乎其技,他自己虽不致如此,却也绝没有想到人的头颅也能剖开!
然而细想了片刻之后,又不住地摇头:“胡言!颅骨之坚,岂是能和皮肉一般容易剖开的?再说,皮肉松软,是以可以缝和,颅骨又该如何缝和?望闻问切,不可妄断。岂能简简单单,如此想当然耳?”
“也是!”李睦状似受教,认认真真地点头,“以祖郎之勇,听到剖皮剜肌,尚且已然色变,若是遇到个疑心重的病人,一听竟要开颅,怕是要以为神医有心杀他呢!”
她只能说到这里,只希望他日华佗再遇到曹操,能想起今天她的话,逃过一劫。
然而这么一打岔,刚刚华佗要她留下治疗失心之症的话外之意也就错了过去。其实李睦知道这是个机会,只要她点头,没准还能借机向这位千古名医学一点医术。
只是谯县属于徐州地界,现在的徐州暗潮汹涌,极不太平。吕布和刘备相互征战,彼此角力,又有曹操和吕布在外虎视眈眈。而吕布袁术绝不会长久,而刘备又还需十多年的光景,方能在蜀中打下根基,若是她此时留在谯县,实在是前途难测。
华佗是人人敬重的神医,她却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小女子,就算冒认华佗的孙女,怕是也难脱乱世之祸。
至于曹操……
李睦立刻把这个念头从脑海里赶出去。她能凭传国玉玺和孙策谈一谈条件,可要是遇到曹操,估计直接就是一刀的下场了。
“有劳神医费心。只是我与家兄失散,公瑾有诺助我探访家兄下落,因而只待他伤势好转,我们便要启程南下。待他日我与家兄重聚,再谢神医救助之恩。”左思右想,李睦还是决定留在江东孙氏这条船上。
一听她提及兄长,华佗想到那三角包扎法,立刻高兴起来:“好好好!也不用你们来,老夫年后正要往南方一行,到时候直接来叨扰就是。”
李睦眼睛一亮,连忙起身一礼:“神医前来,我定倒履相迎!”
“倒履相迎?”华佗一怔,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
“额……”李睦的古言文其实还都是高中里打的底子,当时虽然还算学得不错,可到底隔了十多年,在这个时代适应了这些日子,能与人对话前不再先酝酿个老半天,已经是突飞猛进不容易了,谁想神经绷紧了那么久又骤然放松,到底还是一个不留神,顺口说漏了。
倒履相迎是曹操官渡迎许攸,距离现在还有好几年。更何况,男人家不穿鞋满地跑可以说是心急迎客,放在她身上……似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