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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睦对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其实并没有多大信心。故而祖郎说延医的时候,她其实也只不过想着能有个安稳的地方让周瑜歇两天。
能上马打仗,执刀开弓的人,体质总不会太差。若能及时处理伤口,再歇一歇,没有舟车劳顿,没准就能抗过去。
所以,当她跟着祖郎一行人折返朝北又走了两天之后,弃舟登岸,换上牛车,又继续北行,李睦几乎以为祖郎阳奉阴违地还是决定把她送给袁术。
只是该说的她都说了,能做的也都做了,到了这份上,她若是再多问多说,无异于露怯。
在这期间,周瑜身上的热度时褪时回,一直昏昏沉沉的不见清醒。李睦拿水喂他,十次里只两三次能张了口喝一点,再要么就是拿肉干泡软了放到他嘴里,倒也能咽下去少许。
终于在第四天的清晨,祖郎将人马都就聚集在一处缓坡山头上,只带两个山匪手下扶着牛车,和李睦一同进了城。
说是城,其实也就是个小县的规模。城墙破旧低矮,斑驳的墙面露出一截截干裂的土层,坑坑洼洼的表面甚至还能看到修建时有废弃的断木混杂在其中。城头没有李睦想象当中这个时代应该有的望楼角塔,城门前也不像寿春城前那样站了足足两排守门的兵士。没有护城河,没有铁索桥,只光秃秃的一个方形门洞,顶上一个笔画复杂得李睦连猜带蒙也没看出来是什么的古体字,似纂似隶,似乎还风化磨损了半边。
更令李睦心里疑惑的是,城里的民众心理素质极好。周瑜一身血衣,生死不知地躺在牛车上,就这么招摇过市地往前走。四下里的人或晒粮,或编篾,或追鸡打狗,顶多在他们经过时抬头看一眼,便立刻又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没有半点惊讶恐慌,甚至连好奇之心都没有,就好像早就见惯了这种场面似的。
走到后来,更是还有人冲着领头的祖郎一面拱手一面指引:“往此处,前行再左拐,见了一排老树后的茅草屋就是。”
凶神恶煞的山越匪头子一反常态,客客气气地拱手道谢,然后沿着对方所说的方向而行。
李睦坐在牛车上,只见那为他们指路的人一身短打,背后背一顶竹篾敞帽,肩上搭着一条布巾,分明就是个刚下地回来的普通百姓,侧身让牛车通过时,看向周瑜的神色之中只有些许同情,毫无半点恶意,却也没丝毫惊讶害怕之色。
李睦不禁藏在摸了摸衣袖里的短刃——这是她在周瑜身上摸到的,刃薄头平,最适合贴身藏在小臂或者小腿之处,以备不时。
县城的街道并不宽敞,牛车一行几乎是刚刚好地从两旁的房屋门口擦过去。拐了个弯后,果然见到一排枝叶遒结,粗逾人腰的老树,茂密树枝四散长开,相互交叉在一起,密密层层,如同一排树墙般,将后面的茅草屋挡去了大半。只有个干瘦的老头,正拿着把铲刀,在树下铲土。
祖郎突然快行几步,肃容理衣,冲着那老头躬身长揖到底:“请神医救命。”
神医?
东汉末年,三国纷争。这个英雄辈出的乱世,能当得起神医一称有两个人——写出《伤寒论》流传于世的长沙太守张仲景,和能刮骨疗伤,被后世传为医学圣手的谯县华佗。这两人分居一南一北,一个为官坐堂,一个民间悬壶,而他们这一路,正是往北而行!
李睦猛地想起方才城门口的那个字,依稀似乎就是个“谯”字。
再看那个干瘦老头,一身短褐布衣的袖口和衣角上都打着同色的补丁,却是干干净净。略带花白的发髻梳得整整齐齐,腰板挺直,精神矍铄,步履沉稳,面目慈和,好像也没第一眼感觉那么干瘦……
李睦不禁脱口而出:“你是神医华佗?”
那老者正放下铲刀,还不及答祖郎,闻言不禁目光转到她身上,眉头微微一皱:“老夫正是华佗。不敢当神医二字,医者之意,唯尽力耳。”
李睦如临梦境,只觉得心口砰砰直跳,张了张嘴,却又一时说不出话来。再看向仍自昏迷的周瑜,眼中竟突然有些发热,又有一种仰天长笑的冲动。
她心里再清楚不过,周瑜这放在现代只要一剂抗生素就能解决的伤口感染,在这个时代其实和听天由命的绝症没什么分别。尽管这一路上,她一直告诉自己尽人事而听天命,但一颗心终究是悬在半空。周瑜的伤因她而起,纵然彼此试探防范,利用多过交情,可这几天一路行来,说一句相扶相持也不为过。她面上撑得再强,可眼看着他昏昏沉沉,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实在是担心得要命,若他真有个三长两短,她还真不知道还怎么办了。
不想竟能遇见华佗,周瑜这条性命算是捡回来了!
长舒了一口气,李睦这才发觉自己的背后也不知出了多少层汗,*的混着血气,微风一吹,竟在夏日里隐隐透寒。
赶紧从牛车上跳下来,将华佗让到车边:“万望神医援手,救公瑾性命。”
华佗上前两步,目光自周瑜身上一掠而过,揭起盖住腰里的半条披风,一眼就看到了那条从肋下一直绕到大腿下的燕尾形三角巾,不禁面露讶然:“这是何人所为?”
李睦心里一咯噔,有些发虚:“他肋下中箭,我不敢把箭头□□,才胡乱包的。可是有何不妥?”
“你没有立刻将箭□□,这很好。”华佗伸手沿着三角巾摸了一下,点点头,“只是这伤及内腑之创,需剖开皮肉,避开诸多血脉经络,方能取出此箭。”
“剖开皮肉?”祖郎猛地一凛,皱着眉慢慢将左手伸到右肩后摸了摸,“当初……”。
华佗抬眼瞥了他一眼,语气骤然冷下来:“当初你这里一箭对穿,要不是老夫剖肉剔骨,又用丝线缝合伤口,宗帅这杀人的右臂便是废了。你往日杀人时都不怕,怎的被老夫一救反而怕了?”他语声一顿,似怕自己这恶声恶气吓到了李睦,转而向她宽和地笑了笑,道:“放心,服下一剂汤药,便如同睡了一觉,不会觉得痛楚。你可以问问他,是不是这样?”
麻沸散?
祖郎的脸色难看,而李睦却是眼睛发亮,连连点头。
“剖皮剜肌,你若不放心,不妨一同进来,反正当日宗帅也带了人来给老夫帮手。”
李睦一愣,随即立刻反应过来。想来当日祖郎受伤求医,却又不放心喝下麻沸散,人事不省地把自己一条命都交给华佗,还特地命手下跟在华佗身边以做监视。
李睦不禁戏谑地看了一眼被华佗嘲讽得面色尴尬的祖郎,笑着向华佗拱手道谢:“神医妙手,晚辈安敢有疑?倒是要向神医借灶房一用,烧一壶热水。”
她身上的血腥气实在太重,再加上这几天混在山贼堆里,连脸都不敢洗得太干净,整个人简直都要发臭了。
华佗虽然救过祖郎一回,但那是出于医者之心,却极不待见他。祖郎也不想自讨没趣,只让手下两人将周瑜送进茅草屋之后便很识相地退了出来,止步于那排老树外面。
李睦跟着华佗进屋,自有药童将银针小刀等一应用具铺陈开来,又端来一坛子酒,一碗药。浓浓的药味立刻在屋子里飘散开来。
“老夫方才所言你也听到了。削皮剜肌,不是虚言,没有这一剂汤药,你可睡不着。”
李睦正倒了碗水喝,闻言不由一愣,却见片刻之前还由山匪抬着进来的周瑜在矮榻上睁开眼,费力地撑着榻角慢慢坐起来。
“你……”李睦一惊之下,险些将水洒了一身,指着周瑜目瞪口呆,“你不是……”
周瑜是什么时候清醒的?
“久闻华神医之名,如此得见,是瑜失礼了。”周瑜笑容温和,言辞客气而恭敬,“我二人身处险境而未得脱,实不敢大意失了防范之心,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华佗也知道祖郎是杀人越货的匪首,很能理解他话中的“防范之心”,听周瑜这前一句失礼,后一句失礼说得费力,便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没有放在心上,一边拿了药碗递给周瑜,一边掀起他的衣摆,手势熟练地将那三角形的布条解开。
“且慢!”周瑜没接碗,只一伸手,合着外衣将那布条牢牢压住。
“怎么?”华佗手一晃,差点没拿稳直接就松了手。老人家吓了一跳,脸色一沉,话里不禁带了几分火气。
周瑜抿了抿唇,视线从华佗转到李睦身上,然而不等两人目光相触,又立刻转开,眉头微皱,压着外衣的手指不自觉地慢慢收拢:“请……权公子回避……”
李睦心里一咯噔。
周瑜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就开始清醒了?亦或是……从来就没有神智昏沉过?
若非如此,她当着祖郎冒认孙权,可却从未对着华佗以孙权自称过!周瑜又是从何得知她假用了孙权的名义,何来这一句“权公子”!
她这一路上,提心吊胆,用尽心力,喂水喂食不算,怕他顶不住高烧,每隔一会儿就要绞了冷水给他擦脸擦手降温,连晚上也不敢长时间合眼,敢情他一直都知道?
什么防范之心不可失?防得究竟是谁!
突然之间,李睦觉得自己就像个傻子!若只是防着祖郎,在她面前睁一睁眼,让她能晚上放下心思多阖一阖眼又能如何!
好一个步步算计,谋断天下的周公瑾!
她觉得和他一路相扶相持,生死共渡,原是一厢情愿,还没准在他看来是如何可笑!
李睦气得指尖发颤,几天几夜超负荷的重压几乎将她逼到了极限,现在心绪起伏,一时之间,竟有些气急不稳,呼吸难畅,眼前一阵阵发黑,连忙闭了闭眼,慢慢呼出一口气。
如此也好,也省得她再要费心思想改如何向他解释,省得她担心万一周瑜突然醒来在祖郎面前露出破绽该如何是好。至于今后如何……也无需她再操那份闲心了!
李睦自嘲地笑了笑,向华佗拱一拱手,转身就朝外走。
“避什么!这不就是你包的么?”华佗不管其他,只一皱眉,直接就把药碗塞到李睦手里,“既然当时没忌讳,现在又纠结什么男女之别!”
一言既出,李睦和周瑜不禁面面相觑,就连李睦一时也忘了气恼。她说话时已经刻意压低声线,行揖礼时也次次都注意左上右下,行动举止也是处处在意,再加上她骨子里就没有这个时代女子的习惯烙印,就连祖郎和不曾看出有差来,没想到却是终究瞒不过华佗。
然而两人视线在空中一对,李睦忽然又想起心头那股闷气,立刻面色一沉,别过脸去。
周瑜不禁一怔。
“老夫行医多年,自信两眼不花,还不至于男女都分不出来。”可能是行医多年还没见过这么烦人的病人,华佗明显有些不耐烦,一把胡须吹得老高,“喝了药就躺回去,闭上眼睡一觉,醒来你们俩再慢慢说。”
“不必……”
周瑜一句反对还没说出口,李睦手里的药碗已经凑到了他嘴边,另一只手则顺势托在他颈后。
他一抬头,就正好看到李睦眉峰挑起,一副只要他再说声不,就立刻给他灌下去的表情——反正这几天给他喂水都是这个姿势,做得多了,熟练得很。
药碗里热气腾腾的蒸汽熏得人眼前一片氲氤,少女白皙的手指扣在漆碗边缘,衬着黑乎乎的药,不知怎的,周瑜竟突然很想知道,若是这一双手执墨轻研,亦是黑白相称,又是何等光景。
思及此处,他忽地笑了一笑,垂目低头,同样动作熟练地一口口把药喝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