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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雷滚滚,无边的乌云自天际翻涌而来。浩浩长风,狂啸怒嚎,倾盆大雨,弥漫天地。暴雨如幕,明明还未到日落时分,已然仿若黑夜陡降,天地将倾。
扬州九江郡,寿春县。
修葺一新的县府占地极大,绵延的屋舍亭廊穿梭。一队队兵士来回穿行于狂风雨幕之中,长刀森森,在风雨中时不时虚空挥动。庭院中,回廊后,山石照壁,所有可以藏人藏物的地方,俱是人影憧憧,来去匆匆,叫嚷的喧哗声,杂乱沉重的脚步声,以及刀兵时不时地相互撞击的声音,交融汇集在一起,风雨声轰轰如雷,却掩不住其中的暴虐杀伐之气。
一道闪电劈下,一瞬间,天地之间亮得刺目。林立的长/枪钢刀,在闪电之中带起一片冰冷森寒。
骤然而起的光亮撕破天幕,惊得李睦手一抖,捧在手里的大印就沿着井口掉落下去。电光尽处,雷声又起,只见井水点点,飞溅而上,大印落水之声,却是被隆隆惊雷掩得分毫不闻。
密集的雨点肆无忌惮地打得人睁不开眼,李睦撑着井口站起身,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仔细将半兜起来的衣角塞入腰里,半刻也不停留,向远处那一点橘黄色的光亮奔去。
雷声连成一片,沉闷的巨响好像一只在地下翻滚的凶兽,嘶吼着追在她身后。
同一道闪电,也照亮了县府的客房。
房内橘黄色的油灯火光轻轻跳跃,在窗纸上投落两个人影,一个峻拔,一个魁梧,举盏提壶,相对而饮,相谈甚欢。
峻拔的身影极为年轻,亦极为俊朗。明亮的眼睛里,清清朗朗的笑意令人如沐春风,好像窗外的风雨全不存在,好像天高云舒,阳光明朗。
急促凌乱的脚步声混杂在风雨声中,极不起眼,然而那俊朗的年轻人唇边的笑容却是一下子淡了下来。眉峰一扬,静夜之中,仿似利刃悄然出鞘。
坐在他对面的中年魁梧汉子本来并未发觉什么异常,却被他的神色惊得心头猛地一沉,举到半空的酒盏生生顿住,在这刹那之间,全身的肌肉一下子绷紧到了极处,同时却又似被人按住胸口,呼吸不畅。
下一刻,门外就响起了砰砰砰的拍门声,又急又重,好像他们若是稍迟片刻开门,来人便要破门而入!
魁梧的汉子脸色剧变,双眉一轩,重重地将酒盏摔到地上。
哗啦啦的雨声之中,李睦没听到屋子里摔杯子的声音,她只管用尽全力地敲门。木质的板门两扇合拢,当中一道门栓,用力狂推之下,门板被门栓扣住,只余一道极小的缝隙,透出一线橘色的火光。
狂风呼啸,雨声隆隆,身后兵士的呼喝和脚步声时远时近。李睦回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雨夜,天地之间仿佛尽数化为虚无,她连房屋之间的巨大的回廊檐角都看不见。
转回头来,咬一咬牙,她小心翼翼地按住塞入腰里的衣角,退后一步,朝着那始终没人应的木门抬腿便踢。
然而就在这时候,房门向内而开,年轻男子修长笔挺的站在门后,李睦一脚踢空,收势不住,直接往那男子身上踹去。
电光火石之间,李睦只惊了一下,甚至还来不及去想自己这一脚会不会踢到他,只觉得一股大力将她往后猛地推了一把,身形一晃,就向后倒。
砰地一声,背脊着地,积水四溅,天旋地转。
便在此刻,天边又亮起一道闪电。
李睦刚好仰躺在地上,恰恰看到那一道闪电仿佛一化为二,映在面前那男子的一双漆黑幽深的瞳仁里,一闪而过的惊诧之中,眉目生寒。
李睦本能地垂下眼来,扶着门框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率先查看了一下自己身上。见衣角仍然仔仔细细地掖在腰里,才呼出一口气,定了定神,挺直了摔得隐隐作痛的腰板,目光不闪不避迎了上去:“周郎?”
只是说出口的话立刻被狂风骤雨淹没,就连李睦自己也模模糊糊地听不清楚,未免显得气势不足。
也不知那男子听没听到,清透的目光落在李睦塞着衣角的腰里,微一停留,便侧开身,给李睦让出了进门的方向。
房间里,只有一灯如豆,颤颤的橘黄色的火光,投下一圈圈诡异不定的光影。
李睦仿佛没发现方才窗纸上投影了两人,而现在房内只余一人,也没看到地上碎裂的酒盏,她拿起案上还剩下的杯子,随手泼了残酒,自己再倒上一杯,也不讲究,仰头一饮而尽。
尚有余温的酒浆划过喉口至腹,感觉酒力在身体里缓缓升腾,一丝暖意涌上冰凉的脸颊时,紧张到了极点的心绪总算渐渐平静下来。
东汉末年,群雄并起。李睦虽然至今也没想明白怎么她加了两天班,才一迷糊瞌睡过去,睁开眼就到了这个人命如草芥的乱世里。还是在这寿春县,在袁术的手下!
她高中学的是物理,大学考的是设计,对历史向来是一知半解,及格万岁。唯有那部拍成电视剧的三国演义,是她儿时和父亲一起少有的温馨记忆。不用回想史册如何记载,就凭那时隔十多年的隐约印象,李睦也知道袁术这个段历史里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炮灰,野心勃勃,直接称帝,然后立马就一命呜呼了。
虽然不清楚袁术最终是怎么死的,她只知道覆巢之下无完卵,若继续留在寿春,一旦袁术身死,在这个几乎人吃人的时代,她一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小女子怕是根本走不出寿春县,就要被人生吞活剥了!
不幸中的万幸,她现在有一个兄长,自她睁开眼起,便一天数遍地叮嘱她万不可以女子之身示人。
若非有他的看护,李睦怕是早就被人当成妖孽附身,拖出去烧死了。
那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剑眉薄唇,五官深邃,看着她的丹凤眼里总带着难以言喻的愧疚。自李睦来到这个世上,整整一个月,他白日里守着李睦穿上他带来的粗布衣衫,每隔数日,晚上又会趁夜深人静之时,从灶间提来热水给她擦洗。
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却听他在屋外与人寒暄,说家中幺弟体弱病倒,不易受风,听他絮絮叨叨,将十八路诸侯讨董卓当做睡前故事说给她听,哄她入睡。
于是,李睦知道了日后建立三分天下的江东孙策年前向袁术借兵,一借不成,便折返自行募兵,却险些命丧与山越贼手。待从袁术手中要回了千余孙坚旧部之后,渡江而东,兵锋所指,一年之内连定三城。
袁术为何第一次不肯借兵,第二次却大方地放回了昔日跟着孙坚一路征战杀到洛阳的旧部,他语焉不详,可李睦心里却渐渐清晰起来。
孙坚兵进洛阳,于一堆残垣废墟里的枯井之中发现了传国玉玺,漫天的大火前,身披胄甲的将军意气风发,一手按着腰间佩刀,一手高举玺印的镜头,给她留下的印象极为深刻。她不清楚这传国玉玺究竟是不是演义小说杜撰出来的,可如今两相对照,细思下来,竟是很可能真有其事。
袁术第一次不肯借兵,第二次孙策却拿出了亡父留下的传国玉玺。一边是象征着至高皇权的玺印,一边是孙坚的影响力尚未消亡的军队,这个有名的短视之主如何选择,想来是一目了然。
要为自己寻得一线生机,李睦立刻就将主意打到这传国玉玺上。
身上的衣衫早就湿透了,只在屋内站了一会儿,衣角袖口上滴下来的水珠很快就在她脚边汇成了一圈水渍。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湿得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除了一处。
李睦解开和腰带绑在一起的衣角,露出了兜在里面的一个巴掌来高的竹节。身后的房门吱呀一声关上,将风雨喧闹尽数关在门外,房间里一下子静了下来。感觉身后的人慢慢走近,高大的人影遮住了大半灯光,李睦却头也不回,用力甩去竹节上面的水,径自打开节口,取出了一块折得整整齐齐的白布。
摊开来,半湿的布上鲜红的印记有些晕开,但总算还分得清上面弯弯绕绕的八个纂体字,仿佛扭曲繁复的花纹纹理,看得人眼花缭乱。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李睦当然认不得纂体文字,但她相信,她面前的这个年轻男子一定认得。
因为他是周郎。文才出众,武能定国,和江东小霸王孙策相交甚笃的周瑜周公瑾。
天地之大,并没有几个人见过真正的传国玉玺,但孙策却一定见过。再加上这八个代表了皇权神授,正统合法的纂字却无疑如同玉玺的金字招牌。任何一个人见了,都宁可信其真,不可信其假。
周瑜双眸微微眯起,墨玉般的瞳仁幽深如古井:“阁下这是何意?”
他和孙策交情极好,自然知道孙策手里那赖以开疆辟土的先锋人马是如何而来。不是不惋惜,不是不痛恨,只是对于他们而言,没有兵马,这传国玉玺不过是一件珍贵难得的死物,壮志难酬,寄人篱下,没有自己的兵马,没有自保的能力,迟早有一日,会落入他人之手。
本来送出去也就送出去了,他闲时和孙策相谈也不过是可惜两句。
此来寿春,他乃是陪同从父周尚交任丹阳太守一职。丹阳属江东腹肋之地,民风悍勇,又有铜山铁场,乃孙策募得精兵,锻造兵锋之所。袁术觊觎此地,遣族弟亲信接任丹阳太守,周瑜又如何肯轻易退让?只不过是顾忌孙策羽翼未丰,不足和袁术正面相抗,这才随同周尚一同来到寿春,探一探袁术的底。
可如今他才到寿春不过一日,居然就有人拿了这玉玺的印记,费尽心思冒雨送到他面前,此中深意,便容不得他大意。
面前的男子眉峰微蹙,声音清越,话音方落,初时的惊讶已然一闪而过,薄削的唇边逸出一丝笑意,清清淡淡,如初春将绿未绿的一抹柳丝,随风徐摆。
不可否认,这是一张极好看的脸,俊朗英挺,双眉斜飞入鬓,神采飞扬。令人不禁遥想,三国周郎赤壁,小乔初嫁了,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意气奋发,指点江山,战意激昂,又该是何等风姿!
从来不追星的李睦,似乎有些明白那些追星族的感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