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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说完当年的秘密后,心里的念头是,或许只有这件事,是乐阳不知道的。
自己是怎么知道那些事情的呢?——两个哥哥突然失踪了,所有人都认为是他干的,但就连余椒自己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直到有一天王兆喝醉了,跑来拉着他笑,说,你不用怕了,有我在,你谁都不用怕了。
——那时,余椒立刻就明白了什么。
王兆醒了酒,被他逼问出了真话。真相就是那么简单,自己不忍心做的事情,他做了。那两个人逃往了上海,一个已经死了,还有一个被逼的走投无路,从楼上跳了下去。
他不记得那一天自己是什么感觉。
他不怪王兆。王兆对他很好,无论是真心还是投机,这么多年来,他是唯一一个陪伴着自己的人。余椒能看到所有,却看不见王兆的选择。所以他的遗嘱是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留给了这个男人,这样很好,无论是真心还是投机,他不欠他什么了。
自己伤得很重,强行撕裂巨门界造出一个出口的时候,他不想回忆那是什么样的痛苦了——可那又如何啊,比起那些年遭遇的事情,这么点痛苦算不了什么。他只是不想亏欠王兆,不想亏欠每一个对他好过的人。
这里是ICU病房,神经内科,他很快就会变成和周围的病人一样,昏迷,呼衰,最后死于脑疝,或是干脆被自己的痰呛死。动作对他而言已经是很难的事情了,他的大脑正在渐渐失去对躯体的控制权。
旁边的护工正在与护士抱怨,说这个病人不肯让自己擦身。擦身、然后换尿布,换导尿管,胃管,最后神志不清,每天护士都会用一根塑料管子草草吸去他口中的痰……
这就是他在接下来一周会经历的事情。
余椒笑了笑。他刚才提了各种要求,让丘荻和弟弟暂时离开了病房。护工不喜欢这个病人,没有再管他。躺在那里,最后用了一次范围小的可怜的天眼,力量就此耗尽了,他终于彻底成为了瞎子。余椒能听见护士在打电话叫外卖,让对方送到十二楼神内的ICU;能听见旁边3床的老人正茫然的咿呀着,像个孩子似的。
——既然都到了这地步,人为什么还要坚持呢。
在弟弟他们还没有回来的时候,他借口说要去上厕所。在经历了一如既往的拦阻之后,护工不得不将他扶去洗手间。护士们都习惯了这个坏脾气的病人,“这白瞎子”,他听见她们这样啐着,语气很好玩。
在过去的三十五年里,大多数人都是这么讨厌他的。
护工扶他到了厕所门口,他的手指勾住了门口床位的心电监护电线。护工回头查看时,他关上了厕所门,然后反锁。
厕所的窗口旁就是阳台。他拽着飘飞过来的窗帘,一步步挪了过去。今天真是个好天,余三少死在这样的一个好天里,不知道有多少人会不甘心。
真好啊。
他仰起头,让阳光落在脸上。这么多年,自己还从未好好晒过太阳。
真好啊。
他站到了栏杆外,双手还抓着栏杆,感受风和阳光从自己的脸上滑过。
十二楼的高度,足够了。
然后他松开了手,风鼓动着宽大的病员服,人开始下坠。
————
余椒死在这个雪天里。早上七点,被人发现在病房楼下面的草地上。雪还在下着,静静落在他的身上。
王兆是在那天晚上知道这件事情的。那时候他的妻子和孩子已经从北京过来了,听见余三少的死讯时,妻子很茫然,问那是谁。后来我才知道,她一直以为王兆只是个普通的公司主管,并不知道丈夫的上司是谁。
余棠这一天的精神状态都很差,虽然他并未表现出来太多。余椒的尸体会在上海被火化,然后送回北京。因为还要看护昏迷不醒的昆麒麟,我们无法去参加葬礼,只能陪他去火葬场。那天雪下得很大,这个城市很少还会见到那么大的雪了,整个城市就被这层晚雪宁静地覆盖着。
这个地方正从一年的喧嚣中沉寂下来,等待新一年的苏醒。
他们都陆陆续续回去了,王兆一句话都没有说。余家很多人都不喜欢他,认为这个人不过是投机主义。可余椒的遗嘱里将所有东西都留给了他,王兆从一个普通的主管一跃成为集团最大的股东之一,终身再不曾来过上海。
我不明白余三少这个名字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是那个在寒夜孤注一掷从楼上跃下的孩子,那个每天生活在恐惧之中,孤立无援的孩子,还是那个在所有人面前比谁都要孤傲易怒的人。
但是,那都已经结束了。余椒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就好像多年前他从书楼上跳下一样,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像无数天上的落雪,回到了最初和最终的归宿。
我送走了他们。两天后医生告诉我,无论如何都难以找出昆麒麟昏迷的原因。我很干脆地办理了出院,带他回到了昆门道观。因为很久没有人打理,我原以为道观会满地狼藉。只是当车停在那八卦阵里的时候,石道两旁的金黄色落叶被人打理得十分整洁,有几个老人在观内往来,就好像在自己家一样。那些人都是常来的香客,全住在附近,也是从小看着昆麒麟长大的。
我们一起把昆麒麟扶进了屋内。老人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骗他们,说这人是喝醉了。他们给我红包,说是给昆鸣的压岁钱,还问起那个孩子期末考试成绩怎么样。
我用所有的努力伪装出一种平静的笑意,告诉他们,昆鸣出国留学去了,去了美国,可能要很多年后才能回来。我甚至编出了一个不存在的学校和住址,告诉他们,以后想给昆鸣写信,信都能转交给我。
老人们都笑得很开心,纷纷说那孩子以后肯定有出息。他们甚至说要回去学发电子邮件,以后给昆鸣发邮件。我给了他们一个自己以前用的邮箱号,那天晚上就收到了很多邮件。老人们不太会用拼音,信都很简短,告诉他离家在很远的地方要好好照顾自己,要常回来看看几个老头子,要告诉他们国外那些好玩的事情……这天夜里,我坐在电脑前将信一封一封读过去,然后打印出来,拿到了昆鸣的房间外烧掉。这个孩子的房间很整洁简单,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做了一半的作业,劳技课的电路板,语文摘抄本,校服,书包。他仿佛随时都会回来,重新默默地站在一边,像世间所有十六七岁的孩子。
我将他的房间收拾干净,把门上了锁。
昆麒麟还是没有醒来,他没有受任何伤,我甚至怀疑过是不是太气钉的问题,可是也不知道该去问谁。唐幼明和其他人失踪在另一条鱼仙人腹中,生死不明;金召和乐阳的尸体没有被找到;唐林霜成为了茅山掌门。道界再次失去了仲裁人,不过这一次,许多人都来到了昆门道观。
我将大门紧闭,不让任何人见他。不管来的是谁我也不认识,只想彻底和那些人不再扯上关系。
——直到昆麒麟苏醒的那一天。
那天我出去买菜,没有将门锁住。当回去的时候,我见到有一个人坐在他床边。
人很纤细,看背影以为是个女孩子。这个人是不请自来的,我不认识——大概十六七岁上下,皮肤雪白,男生女相,眉眼秀气好看。如果不仔细看,甚至会真的以为他是个姑娘家。
他对我笑笑。我算是见过漂亮的人了,但是这个少年的容颜中带着一种艳气,妖异难言。他的手掌正按在昆麒麟额头,素白的手腕上悬着一串琉璃佛珠。
“很快就会再见的。”他笑道。
这个褐衣少年就这样走了,没有说自己的名字,我甚至以为这是自己的一场梦。然而下一秒,昏迷多日的昆麒麟突然剧烈地咳了起来,接着俯在床沿,呕出了许多黑色血块。我足足在那里呆了半分钟才确定他是真的醒了,丢下手里的东西跑了过去。
他醒了,他什么事都没有。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终于有了一丝冲破了黑暗的希望。这个雪夜很宁静,那个神秘的褐衣少年、意外的苏醒,却让世界开始重新变得温暖。
昆麒麟抱住我,拍着我的背,过了一会,他笑着转过头,看向了窗外。枉死门外空旷的青石院落外,正有陆陆续续的蜉蝣微光汇聚。它们汇聚在门外,越来越明亮,仿佛能照亮夜幕。
我们一起看着那里,静静看着。很久之前,有个人站在那里和我说,终有一天,枉死门外会重新有寻求阴阳冲裁的人与鬼到来。
这个人现在就在我身边,难得安静地笑着,说,你看到了吗。师父和乐阳也看到了吗。
“我看到了……我们都看到了。”我点头,“我会陪你走下去,我发誓。”
“哪怕我会选择成为仲裁人。”
“对,我发誓。”
“哪怕总有一天,我会成为祖麒麟,再度回到那里去?”
“我发誓。”
我抬起头,望向他的眼睛。这双眼中再次有了我的身影,恍如初见。
“——我会陪你走到最后。我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