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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年夜饭,大家就是在昆门道观一起凑合的。昆鸣只会泡面,好在棠哥儿会和面做饺子。出乎我意料的是白霞居然也很会做菜,而且都是本帮菜。
后来说起他自己的事情,他是影白楼的首座,影白楼是一个古老的小派门,弟子人数很少,当然没有昆门少。道界有三个派门是以制作影君闻名的,影白楼,茅山,天角院。影白楼是最古老但却规模最小的,因为人少,也没有什么纷争。这种老派门之间都是有联姻的,就好像昆门与茅山。白霞也是,在十四岁时候就和妻子订婚了,大概是常年与影君打交道,影白楼的人对外界都是相似的冷漠与戒备。这种联姻对他来说不过是个形式上的婚姻,不过意外的是,他开始喜欢自己的妻子了。
父母是相敬如冰的,但是自己的妻子却是个很外向的人。两个人的关系很好,或许是影白楼千年以来最和睦的一对掌门夫妇了。他们很快有了一个儿子,不过前几年的时候,他的妻子因病过世了。
白霞说这些的时候情绪也没什么大的变动。他已经习惯伪装了,这种面具带久了很难再拿下来。自从妻子过世,他也很久没再拿下过面具了。
叶月潭就是他妻子的名字,很多菜也是她喜欢吃,他再去学的。
菜都摆了一桌子了,我们才发现昆麒麟不见了。后来发现他在厨房里,和棠哥儿一人一边,一个包饺子,一个包馄饨。我差点昏过去,怎么失忆还失忆得那么有选择性的,还会包荠菜馄饨?
余棠盯着他包馄饨,大概觉得发现了竞争对手,南馄饨北饺子,包得那台面叽叽响。到最后大家开吃了,灶子上还煲着一个三鲜砂锅。
相处这些天了,昆麒麟对我们没什么戒备。当提及二月二十七日的行动,他表示自己也会去。人是在地下病房失忆的,回去的话说不定还能找到恢复记忆的方法。我原来还挺担心的,不过一想到还有黑麒麟也就放心了。看看时间差不多,我去厨房拿了砂锅。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感觉这个砂锅重得离奇,白霞到底往里面放了什么啊……
“锅来了,给我垫垫子啊。”我把锅放下,打开了盖子。结果锅里的情况差点让我把盖子都摔了——黑色的小麒麟正窝在砂锅里团成一团。
白霞推推眼镜,还能冷静地分析,说大概是天太冷了,据说麒麟很怕冷的……
昆鸣伸手就把它拎了出来,带去水槽里洗洗干净。我愣了几秒,急忙冲到昆麒麟旁边,去看他后脑——好不容易包扎好的伤口果然被撕开了,太气钉重新钉了回去。
“他钉上了啊?那也是有理由的,不钉上的话太张扬了。”余棠边吃饺子边说,“放心吧,该拔出来的时候会拔出来的,他只是失忆了,又没傻。”
昆麒麟躲开了我的手,那种眼神看得我特别难受。其他人洗麒麟的洗麒麟洗锅子的洗锅子,饭桌一下子就空了。我正拿筷子戳饺子,手机就响了。以往新年都能接到很多贺年电话什么的,但是今年自己已经是死人了,自然也没人会恭贺新禧。所以接到电话的时候自己特意看了看,是个陌生电话。
为了以防是其他亲戚朋友,我将电话给了余棠。棠哥儿放下筷子帮我接了电话,开了公放。
电话那头是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我听出来了,是周义的。
“新年快乐啊,吃年夜饭吧?丘医生呢?”他问,“我是侠门的周义啊。”
“嗯,新年快乐。”这个电话挺突兀的,不太可能真的来恭贺新禧的。“有什么事?”
“没什么。”他笑笑,“就是那个乐阳吧,可能给打得快死了……”
听见这句话的时候我心口一寒,一直不太愿意去想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对方是黑社会,不是讲道理动嘴皮子的,乐阳给金召带回去后肯定不会是什么贵宾级待遇的,折磨是少不掉的。周义说,人带了回去,开始金老大还想来软的,不过不管用,后来被打的时候就装哑巴。他就那么个小身板,经不住打,后来看看快打死了,就让人弄了些药来。这种药打进去,哑巴都能开口,就是比较伤脑子。
我立刻就明白那是什么药了,应该是神经抑制剂,将大脑应激反应压制下去,效果就类似于吐真剂。但代价也是极大的,抑制剂对脑部的损害太大,就算乐阳真的把事情都说出来,这个人也差不多废了。
“哎……总之呢,金老大问出了很多事情,但是我们下面的人也不知道,老大没说。用完药的第二天乐阳一直在昏睡,警备放松了些,下午竟然发现人逃掉了。”周义说,“我们四处找了也没找到,所以这个人如果回昆门道观的话,劳烦告诉我一声哈。”
乐阳逃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高兴还是担心。假如现在乐阳还是一心一意站在我们这边,我甚至希望他来到昆门道观,帮忙处理二月二十七日的事情。但是周义接下来的话当头浇了我一盆冷水。
“他已经废了,可能连和正常人一样过日子都做不到。”他说,“所以最好别想收留他。”
话是这样说,但是乐阳要是来了,总不能真的把人轰出去。我挂上了电话,和余棠换了个眼神。乐阳逃了,这也是一个不确定因素。二十七日还有一周就到了,在那之前,我们要有一个完整的计划。
白霞没有什么战斗能力,无法提供实质性的帮助。昆麒麟失忆了,唯一能打的只有昆鸣。至于余棠,我不想把他扯进来。因为在所有的名单之中,我有一个期盼的人选。
而那个人也必定会来。如果余棠回到北京,将原委全部告诉他,他必定会来。
七天后,我,昆鸣,昆麒麟,以及那个人,我们将会到地下病房,为了一个不能公之于众的秘密,也为了了断这十七年来的一切。
————
他沿着马路,混入人群中,低头蹒跚而行。这是个年轻人,衣衫褴褛,神色憔悴,凌乱的额发遮住了脸,仿佛是一个乞丐。
星星,单行道,金鱼,砂石……
他一边走在人群中,一边呢喃着这些毫无关系的单词。二月份的上海,街道上已经没有还穿一件单衣的人了,年轻人满身都是伤,目光呆滞地往前走去。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甚至几乎快要记不清自己的名字。人们都尽力去躲开他,这是个冷漠的城市,每个人只希望管好自己的事情,不去惹上麻烦。
光碟,古筝,月亮,阳台……
无数碎裂的名词出现在伤痕累累的脑海中,就像黑色海水上方浮着的薄冰。他要的答案在海下——印度,折凳,窗帘——不能分心,海下……
上海……杭州……九点一刻,十点……七点……
继续看下去,不要分心。
他撞在了街边百货商店一楼的玻璃橱窗上,留下了一些血痕。马路上正响起协管员的哨子声,信号灯由绿翻红。
斑马线上的人流正在稀释。过滤纸,烧杯,氯化钾,蒸馏……
海面上的薄冰,开始汇聚了,向着它们的同类靠近。黑色海水之下,那古老的珊瑚树乍然浮现。
一条鱼摇曳而过,划过他的眼底,留下一尾淡淡的水纹。似乎是童年在青石庭院中低头看着水缸中的游鱼,莲叶荷花,他踩在一块不太稳的石头上,低头追逐鱼影。
水中,是自己满是伤痕污垢的面容。这张脸很熟悉,真的是自己的吗?——夏天,秒针,火车……火车……对,他坐火车,去了哪?
火车的轰鸣声,摇曳的车厢,满是油耗气味的座椅,对座吵闹的小孩子。这辆火车是从哪来的?
他坐在火车上,看着窗外的风景。一张隔离网有四十三根柱子,小孩子正在换牙,由此可以推测出他的年纪,他的母亲在旁边,每分钟会看三次手机,并且迅速将屏幕按掉,她可能有外遇。他能见到一切秘密,无论想或不想。
火车由杭州到上海。
昆门道观,昆门鬼,鱼仙人。
宛如撕裂一样的头痛阻止他继续想下去。人行灯变红,四车道的马路上车流不息。他仅仅是凭借着最后的本能,一步一步走下人行道,向着马路对面走去。对面的建筑物应该是医院,对,医院。
可是,黑色的海面下,只有自己的脸。珊瑚树下,他看着自己,不知所措。
下一刻,周围响起了尖叫。他的视野急旋扭曲,整个人如同一个木偶一样以一种扭曲的姿势滚落出去。手臂与肋骨骨折了,是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中的损伤,他躺在冰凉的地上,呼吸有些困难。司机和协管员都已经过来了,过了一会,医院里也有医生出来。他被放上了担架,有人在确认他的意识。
“你叫什么名字?小伙子,听得见我说话吗?”那个人问他,“名字,家里的联系电话!”
我……叫什么名字呢?
对了,我叫……
“……昆慎之……”
昆慎之,是我的名字罢。似乎有很多人都那么叫过我。可我究竟叫什么呢?头好痛,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啊?现在是什么时候?那么多人,促销,春节的横幅,鞭炮,烟火……
二月十九日,快过去了。
乐阳突然睁大了眼睛,一朵巨大的烟花在半空中炸开,绚烂无比,引来无数人的欢呼。不夜之城的夜幕中,一朵接一朵的灿烂烟花照亮黑夜,转眼消逝。越是美丽的东西,存在的也越是短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