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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十来秒,那股力道果然一下子小了——我就听见一声哭泣,旁边哗啦一下就有什么东西蹲下了。
那是个穿病员服的男人。
我看着他哭,他也看着我,突然扑了上来——老子吓了一跳还以为他要干什么,结果他就是扯住我袖子,继续乱哭。
“哎哎,这位……先生,有话好好说!”
我扯开他,往供台那边躲,泥娃娃已经碎了。他也没再扑,一个人蹲那乱哭。这个阵法的作用好像到此为止了,昆麒麟是直接踏着它过来的,那人也没重新再变回黑影。
“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生前有什么不甘心的事情?”
“我还没死啊!”
他哭得更厉害了。不过这个人的长相看着眼熟,好像在哪见过。都变成鬼了还说自己没死,骗鬼啊?
我说,这家伙不老实,道长,咱们给他点冬天般的严酷尝尝?
昆麒麟摇头,“和你说多少次了,对待同志还是要以说服教育为主的——哎,你已经死了,别再想了,死得透透的了。你记得自己是谁吗?”
“我……我叫李儒平……”他被我们俩吓得不轻,声音都在发颤。“是……是个开地铁的……”
等等?开地铁的?
我看看他的脸、病员服,再听见这个职业,一下子就想起来了——这个人不是之前从七院失踪的那个病人吗!
“你还不知道自己死了?”我说,“你前几天刚从七院走丢,应该刚死不久。你是怎么死的?”
“我真没死啊!”他说,“骗你干啥?不是我想走丢的,我就好像被人从自己身子里挤了出去,然后就眼睁睁看着自己跑走了!不管怎么喊都没人理我,就只能跟着自己到处乱走……再然后,到了平时喜欢去的那家炸料店……”
昆麒麟仔细打量他,点点头,“看来那天是他了。”
李儒平看着就和个普通人一样,二十七八岁上下,平头,长得挺匀称的,不难看。我想起那天自己差点被人推下地铁,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那天地铁站,推我的……鬼也是你?”
他摇头,“我就是个开地铁的啊,推你下去干啥,你谁啊?”
“我叫丘荻,七院外科的医生。”我指指旁边,“他叫昆麒麟,是这里的观主,你不老实小心他收了你。”
昆麒麟说我收他干啥,能存银行变利息吗,直接打成灰飞烟灭算了。
李儒平又吓得蹲在地上哇哇乱哭。他这样,我们俩都挺有罪恶感的,感觉自己特别像法海那种恶和尚,专门欺负老弱妇孺。
“我也……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他把头埋膝盖上,声音闷闷的,“那天就迷迷糊糊见着了你,然后我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拽了过去,一下子就跟着你走了,走着走着就睡着了……”
“鬼也是要分智商的。他这样的还要去上个学前班。”昆麒麟的表情很伤感,估计已经断定了这次又是赔本生意。开地铁的还没收废铁的赚得多,应该不可能在什么地方藏钱了。
“我没死啊,我一直跟着我自己走的,后来实在是追不上了。”他说,“我最后是跑到马当路那里,然后跟丢了……”
我觉得他脑子还挺清醒的,还知道马当路。李儒平接着说,他看着自己去一个当铺,把手表当了换成了现金,然后从一边老弄堂晾衣服的地方偷了一套便装,混进人群里走了。
这话说得很明白,但作为一只鬼来说,未免也太明白了啊——我不知道是不是那法阵的原因,反正面前蹲着的这只鬼言辞清晰逻辑正常,远高出学前班的水平。就连昆麒麟也觉得不对劲,皱皱眉头,嘀咕道,他好像说的是真的。
“也就是说,你是那身子的原主,结果有一天突然被挤了出去,另一个人占了身躯到处乱跑?”昆麒麟也在他面前蹲下来,把面前的盐给弄弄开。“这种事情简直闻所未闻。你做了什么奇怪的事情?还是和谁结了仇?”
“我……”李儒平犹豫了一下,看着我们俩,神色有点惊恐。“我……我小学是高安路一……”
“说重点!”医生最讨厌的就是废话,我一拍地板。“你杀过人没有?藏过尸体没有?偷过黑社会毒品没有?炸过医院没有?!”
“我说大哥,正常人谁会干这种事啊?!你干过吗?”李儒平往后面缩,声音打颤,“你……你该不会……”
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真的都经历过啦……想起这个也是蛮无力的,只能叹一口气,等他慢慢说。
李儒平被我吓得不轻,缓了半天才喘过气,说,自己就是个开地铁的。他家里出身本就不好,父亲是个机电工人,母亲是个超市柜员,家里孩子能找到这个铁饭碗已经很满足了。从小到大他都是老实人,安分守己读书,升学,工作,然后开了几年地铁。
昆麒麟问,那你为什么不开了呢?裴院长说你住在七院,是因病停职?
“不是……”他摇头,“我自己……辞职的。”
大殿里面太阴森了,昆麒麟见他是说来话长,就说,到枉死门外坐着说吧,还有点馄饨顺便吃了。枉死门旁边的屋檐下挂着灯笼,特别有气氛,很适合说鬼故事。
“你们俩……都是上海人吗?”等大家都坐下后,他先问了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我和昆麒麟一头雾水,都点了点头。见都是本地人,他便说,“那你们知道几年前七号线跳轨的那件事吗?”
“好像……想不起来了……”
“仔细想想,那个新闻很热。七号线的地铁站外面不是还有一扇玻璃门的吗,为了防止跳轨的,平日里都是外面的玻璃门先开,地铁门再开的。这种双层门设定本来是可以杜绝跳轨事件的,可还是出事了……”
他说到这里我才想起来,前两年是有过这件事!
“——是不是那个吸毒的?”
“对,就是他。”李儒平叹了一口气,扶着额头。“他吸了毒,然后在地铁门关上的刹那跳了出去,人卡进了地铁门和外面玻璃门中间的那个缝隙里……然后地铁就开了,他就被……”他双手做了一个平行搓动的动作。
昆麒麟也听懂了,“那次的那个司机就是你?”
李儒平点点头,眼神很沮丧。
我们差不多了然了——原来如此。自己开地铁的时候出了这样的事故,心理压力确实很大。
“虽然最后被鉴定为意外,我没有承担责任,但是心里一直过不去……要是那时候我看到了通行信号后再等几秒,说不定就不会有这种事了……”他越说越沮丧,越说越崩溃,把我们的情绪都给带动了。“我就辞职了,一直接受心理康复治疗。”
“会不会是那个死者阴魂不散?”我说,“而且推我下地铁的那个人到现在都没找到!”
“我现在就想找回我的身子啊!”李儒平说,“我还没死呢!”
“好好好!一个个说,一个个说!”昆麒麟大喊,“别吵!给你们烦死了都!——开地铁的那个你先说,你的身子跑哪去了,偷了什么样的衣服?”
“就是在马当路,具体哪里和哪里我记不得了,但是旁边有个老弄堂……他偷的衣服是……一件米色格子衬衫。”
“好,明天我们去马当路给你找找。至于你待哪是个问题……得给你找个阴气重的地方。”
李儒平看看我,“不能和之前一样,跟在他背上吗……”
“就算你没什么恶意,对他也不好的。”昆麒麟摆摆手,“算了吧,丘医生已经和人类的标准有点差距了,你就别再让他拉大差距了。那个鲤鱼池看到了没,你就待在池子边,别往外跑……哦对了,明天可能有个小孩子会回来,他也看得到你,你就告诉他你是我老板——先说好,如果你回到身子里了,我是要收钱的。”
李儒平满眼是泪地点点头,特别感激。至于收钱那部分可能根本没听见,我严重怀疑昆麒麟会宰他一刀。
这一晚上就闹哄哄地过去了,我一觉睡到天亮,身上的黑印子开始渐渐散了。昆麒麟拿粉笔在鲤鱼池旁边画了个圈,让他别出圈,待在阴气重的地方。然后我们俩吃了早饭就准备出去查了,但我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
“马当路离七院近吗?”昆麒麟问。
我说不近,挺远的。
“那就说明他往马当路走是有原因的啊……”昆麒麟上了车。他的黑SUV停在道观的八卦阵里,我要是不明真相的群众肯定以为是道士在给这车开光。“先去马当路。路边有晾衣架的老弄堂,应该还是挺好找的。”
我上了车,拿平板查那里的地图——马当路小时候我常去,有个阿姨住在那,她家也是住老弄堂的。现在不知道这个弄堂还在不在,挺多年没去了,估计很多地方都变了。目的地离昆门道观有些远,估计要开一会,我就先上网查了当年那个地铁案。
那件事情挺轰动的,不是为了其他的,而是那种匪夷所思的死法——在有玻璃门阻隔的地铁站是可以杜绝跳轨的,但没有想到死者居然会在地铁门关上的一刹那跳进了两扇门之间的空隙处,然后被碾得稀巴烂。搜了搜评论,没看到有人声讨司机的——正常人都不会啊,对方吸了毒神志不清,又在关门的瞬间跳了出去。司机收到通行信号后直接开车的,他又看不到后面的情况。
死者叫程忍冬,家境好像还不错,父母为了儿子的死告了地铁公司,也获赔了一笔钱。事情到此为止,好像应该就恩怨了结了,李儒平都愧疚到辞职窝医院了,谁还会想到去害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