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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一,玉间府晴日当空,风却极大。
庆德王府挹翠园的暖阁内,程盈盈挺着七个月的肚子,嘴角含笑,替小庆德王将披风系好,柔声道:“王爷今日早些回来,我弄几个爽口的小菜,今晚您就在我这挹翠园―――”说着便慢慢依入小庆德王怀中。
她妩媚而笑,幽香阵阵,小庆德王将她抱入怀中,俊面上闪过一丝不忍,挣扎许久,勉强笑道:“你今日去万福寺进香,穿多点衣裳,也多带些人,毕竟是有身子的人,虽说你武艺不错,但得注意些。谈妃那个已经没了,她又不能再生,我不想―――”
“是,妾身记下了,妾身定会求菩萨保佑,为王爷生下一个儿子。”
小庆德王笑容有些僵硬,程盈盈却未察觉,再替他拢了拢披风,带着侍女们将他送出院门。
小庆德王走出数十步,又停住脚步回头,已只见她浅绿色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后。他不由有些怅然若失,王府长史周琏过来低声道:“王爷,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皇上的人都已经到了。再说,此女乃异族,包藏祸心,王妃险些被她谋害,留不得。”
小庆德王呆立良久,长叹一声:“走吧,岳景隆那边还等着。希望他们下手利索点,她少受些痛苦。”
万福寺为玉间府的名刹,气派雄伟,金碧辉煌。这日庙前侍卫清道,寺庙内外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有那好事之徒打听,方知是小庆德王侧妃因身怀有孕,来万福寺上香,祈求菩萨保佑,能为王爷诞下长子。
软轿直抬入庙内大殿前方轻轻落地,待所有人退去,程盈盈出轿,她行到蒲团前跪下,双手合什,抬头凝望菩萨面容,仿佛透过这金光之身,见到那如凤凰般孤傲的白色身影。她眼角渐湿,磕下头去,默念道:“求菩萨保佑,我月落族人能在他的带领下,不再受奴役之苦,我程盈盈愿粉身碎骨,只求菩萨保佑他平平安安。”
她默念一阵,便深深磕下头去,把右手紧握着的物事悄悄塞入蒲团内。
冬阳穿破云层,射入到大殿之中,金身菩萨的笑容也显得灿烂了几分。程盈盈默默起身,再看了蒲团一眼,微笑着走出殿门。她右脚甫一踏出大殿,面色剧变,身形急速拧起,避过从殿门右侧悄无声息刺来的一剑。
她知形势危急,未落地,右足于空中踢上殿门,想借力翻入殿内,可寒光自殿内袭来。程盈盈无奈,落地后连翻几个跟斗,一路翻下殿前石阶,同时抽出袖中匕首,“呛呛”连声,方接住三四人的合击。
但围攻上来的高手越来越多,她被刀光剑影围在其中,因有身孕,真气不继,招式越来越缓。不多时,一锦衣人剑光快如飞电,她正拼力挡住其余几人的招数,不及闪躲,惨呼一声,右肋中剑,跌坐在地。
锦衣人狞笑一声,围攻之人也齐齐收招,程盈盈看清锦衣人是小庆德王手下头号高手段仁,心顿时沉入无底深渊。
段仁微微一笑,接过手下从殿内蒲团中取出的物事,打开看了看,笑道:“果然是布防图,还真是难为你了,大-圣-姑!”
程盈盈肋下鲜血不断涌出,挣扎着站了起来,下意识望了一下殿后。
段仁负手看着她,仿如看着落入陷阱的野兽,声音也森冷无比:“大圣姑,你就不用看了,你未来之时,我便已将来取‘布防图’的人擒住了。此刻,乌衣卫的人正押着他一个个去抓你们月落派在玉间府的人呢。”
程盈盈瞬间面无血色,肋下伤口疼痛难当,她心念急转,喘气道:“你大胆!我肚子里的可是王爷的骨肉,我要见王爷!”
段仁呵呵一笑,摇了摇头:“王爷现在正在西山打猎,可没空见程妃娘娘。不过小的来之前,王爷说了,若是这城里的月落人都找齐了,便让小的给娘娘一个痛快,不要让娘娘死得太痛苦。”
程盈盈知一切生机断绝,猛然喷出一口鲜血,段仁被这口鲜血逼得后退两步。她已急速后飘,袖间绸带卷上寺中大树,借力飞向寺外。
段仁怒喝一声:“杀!”
随着他这一喝,寺墙外忽然冒出数十人,人人手持弓弩。利箭漫天而来,“卟”声连响,血光飞溅,程盈盈惨呼一声,跌落于地。
段仁缓步走近,看着片刻前还娇美妍嫩的面容慢慢笼上死亡之色,冷笑一声。
程盈盈垂死的面容,呈现出一种凄婉的神情,她双目圆睁,自喉间发出一串微弱到极致的声音。段仁不由凝耳细听,依稀辨认出其中一句:“凤兮凰兮,何时复-西-归―――”
冬阳下,她终于吐出最后一口气,微微抽搐两下便不再动弹。
风越刮越烈,卷起她的裙裾。她躺于血泊之中,宛如一枝枯荷,不堪劲风,生生折断。
小庆德王此时却已到了百里外的洱湖。
湖面的风比城中更大,“呼呼”刮过来,纵是他身怀武艺,也不由拢了一下披风。披风上还残留着她的幽香,他面色便有些黯然,转而想起她那柔情蜜意无一分是真,又恨恨地哼了一声。
长史周琏似是知他心思,与他并肩而行,低声道:“王爷,星月教在我朝潜伏多年,皇上早就想将他们连根拔起,此次他们又与裴琰联手,更是犯了皇上的大忌,王爷既早做决定了,便不要再犹豫。只有谈妃娘娘诞下的,才是名正言顺的小王爷。”
“是啊。”小庆德王叹道:“她找人来行刺我,假装出手救了我,还嫁祸于皇上,险些上了她的当。幸得皇上英明,咱们的人又在月落偷偷见到了那‘小圣姑’的真面目,才早有防备,让谈妃假装小产避过大难,不然―――”
他望着远处湖面上的红舫船,尚存最后一丝犹豫:“稷之,你说,父王的死,真的与皇上无关?”
周琏长久沉默,冬天的风阴冷入骨,他打了个寒噤,低声道:“王爷,恕小的说句掉脑袋的话,现在关键不在老王爷死在何人手上,真相可能永远无法得知。关键在于王爷您,不能死在裴琰或是月落人的手上。”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裴琰的野心,是要取代谢氏皇族,迟早有一天要对付王爷。程盈盈要是谋害了谈妃娘娘,那她只要生下个儿子,便随时可以对王爷下毒手。但只要王爷这次依皇上和太子的意思行事,替谢家稳住这南面半壁江山,将来太子上位,王爷就能―――”
小庆德王摆了摆手,周琏不再往下说,见湖面上那艘画舫越驶越近,小庆德王神情复杂。周琏不由再附耳道:“王爷等会见了岳世子,可千万别带出什么来。岳景隆精得很,此次咱们好不容易将他引出来,岳二公子那边才好下手。”
画舫靠岸,舫上之人却未露面,小庆德王微微一笑,足尖一点,身形拔起,轻轻落于船板上。他掀帘而入,笑道:“岳兄好心情。”
岳藩世子岳景隆正围炉而坐,见小庆德王进来,俊眉微挑,笑道:“王爷可迟了些。”
“一点家事耽搁,让岳兄见笑了。岳王爷可安好?”小庆德王微微欠身后坐下。
二人不痛不痒寒暄一番,小庆德王觉得船身极轻微地晃了下,知外面撑船之人已上岸,船上再无他人,执壶筛酒间面容微肃:“岳兄,玉间府到处是各方的眼线,咱们长话短说,我此番来见你,可是冒了掉脑袋的风险。”
岳景隆心领神会地笑:“王爷是爽快人,有话直说。”
小庆德王沉声道:“此次约岳兄前来,是想和岳王爷订一个塞下之盟。”
“哦?!”岳景隆面上饶有兴趣地望着小庆德王,心思却是瞬间百转。自薄云山谋逆、桓军南征,父王便知机不可失,果断地自立为岳国。眼前的这小庆德王也一直保持着暖昧不明的态度,他的人马与岳军在南诏山北不痛不痒地打着一些小仗,双方自是心照不宣,都在观望北面形势。
北面战报不停传来,眼见裴琰大胜在即,两方都有些着了急。小庆德王自是怕裴琰取谢氏皇族而代之,他这个谢氏王爷会被赶尽杀绝,而父王也怕裴琰平定北方后,借口岳藩作乱,挥兵南下。
双方有了同样的心思,便自然一拍即合,先是谋士们互通信息,然后约定今日于这洱湖的画舫上见面。他打定主意要先摸摸小庆德王的心思,此时见小庆德王主动开口,心中暗笑,这位小王爷纨绔无能之名倒是不假。
小庆德王身子稍稍前倾,道:“岳兄,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现在咱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都有了同一个敌人。”
“裴琰?”岳景隆轻转着酒杯。
“是。裴琰其人,野心勃勃,他若作乱,我谢氏难逃一劫,但谢氏若是覆亡,他紧接着要对付的就是岳王爷。”小庆德王侃侃道。
岳景隆点了点头:“裴琰这个人,当初拉拢我时,我便知他心怀不轨。现在想来,当初薄云山谋反,只怕和他脱不了干系。”
“所以岳兄,北面咱们控制不了,但这南面,绝不能让裴琰也伸手过来。”
“那王爷有何妙计?岳某洗耳恭听。”
小庆德王微笑起来:“倒也不是妙计,但至少可让裴琰有所顾忌,让他不敢即刻起兵谋反。等他回了京城,董学士和各位大臣们自有办法钳制他,慢慢卸了他的兵权。”
岳景隆思考一瞬,道:“南安府、香州?”
“岳兄精明。正是,裴琰的长风骑大多数人出自于南安府和香州,裴氏一族的根基也在南安府,只要咱们控制了南安府和香州一带,他裴琰便会投鼠忌器,不敢贸然造反。”
“可南安府现在是在静王爷和裴氏一族的控制之中,虽然人马不多,但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岳景隆微笑着等他的下文。
“所以,咱们得携手,控制南安府、香州。”
“如何控制?”
小庆德王面上透出杀伐决断的气势:“我玉间府人马奉太子诏令北上,接管南安府、香州!”
岳景隆长长地“哦”了一声,又陷入沉吟之中,小庆德王却紧盯着他,面容沉肃。
岳景隆再慢慢抿了口酒,道:“王爷要与我岳国订塞下之盟,意思是想让我岳军不要在王爷人马挥师北上期间,趁人之危,越过南诏山北上?”
小庆德王一笑:“我也知这个对岳兄没什么吸引力。”
岳景隆来了些兴趣:“我倒想知道那个极有吸引力的条件。”
小庆德王从袖中取了一封信函,递了过来,岳景隆接过细看,俊眉微蹙,但眸中却慢慢涌出笑意,终笑道:“这是董大学士的手笔吧。”
“岳兄眼力甚好。”
“呵呵,说句不敬的话,太子爷还写不出这样的华文。”
小庆德王借仰头大笑掩去目中的一缕冷芒,笑罢,道:“但事成之后,默认岳氏建国,划玉间府以南三州给岳国,这个是得到了太子的同意的。”
岳景隆长久地思考,面上不起一丝波澜。小庆德王也不再多说,画舫内仅闻湖风吹得竹帘“扑扑”作响的声音。
良久,岳景隆长出了一口气,蹙起眉尖,缓缓道:“这个事关重大,我得回去和父王商量之后,再给王爷一个答复。”
小庆德王面上先是闪过一丝失望之色,旋即平静道:“当是如此,但时间紧迫,希望岳王爷能尽快做出决断。”
“这是自然。”
小庆德王系紧披风上岸,转身望着画舫驶远,唇边渐涌冷笑。长史周琏过来,轻声道:“他信了?”
“瞧着倒有五分不信。”
“也不在乎他信不信。”
小庆德王此时反倒心静了下来,低声道:“都安排好了?”
“是,叶楼主亲自带人跟着,咱们的人马随后而行,定会在‘诏云峡’及时和岳二公子会合。”
小庆德王想起那位叶楼主的身手,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道:“既是如此,没咱们什么事了,回去吧,这里冷得很。”
行出十余里,段仁策马过来,小庆德王拉住座骑,段仁在马上行礼后与他并骑而行,轻声禀道:“一共中了九箭,去得没什么痛苦。布防图也拿回来了。”
小庆德王面色白了一白,下意识裹紧了披风,马上又醒悟过来,颤抖着将披风解开,狠狠掷于风中。周琏忙解下自己的披风递给他。
小庆德王慢慢系好披风,面色才恢复正常。过了一阵,他缓缓道:“三日后传我口谕,郑妃因妒生恨,暗中下毒谋害身怀有孕的程妃。毒杀王嗣,罪无可逭,即刻处死。程妃仍以侧妃礼仪殓葬。”
岳景隆此番来得机密,也极为警惕,自是不敢在小庆德王的地盘上多呆片刻。他命画舫急驶,与保护自己的高手会合后,便弃船上岸,插山路而行,疾驰向南,连夜赶路,终于第二日晨曦微现时赶到了“诏云峡”。
此时山道上一片清淡冷素,冬日的晨风卷过峡谷,扬起满天枯叶,岳景隆不自觉地眯了一下眼睛。
手下李成见状,道:“主子要不要歇一下?”
岳景隆莫名的感到一丝不安,道:“不行,咱们得尽快回去。”说着力夹马肚,一行人疾驰向“诏云峡”。
眼见已到峡谷中段,却听得一声哨响,山谷两面明晃晃刀枪剑戟,冒出无数人马。
岳景隆心呼不妙,迅速勒住座骑,看清前方黑压压而来的一队人马,又松了一口气,笑道:“是景阳吗?”
来者渐行渐近,岳景隆见异母弟弟岳景阳甲胄鲜明,面色沉肃,心中暗惊,尚未开口,只听岳景阳厉声道:“大哥,原来真是你!”
岳景隆也是久经阵仗之人,知形势不对,全身陷入高度戒备,冷冷注视着岳景阳:“二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大哥我怎么听不明白?”
岳景阳摇了摇头,语带悲愤:“大哥,你素日欺负我是庶出,倒也罢了,你独揽大权,那也罢了,可为何你要命你的部属犯上作乱,弑父弑君?!为何要引敌兵入关,灭我岳国?!”
岳景隆大惊,只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极大的阴谋之中,狂怒下喝道:“你说什么?!你这逆贼,把父王怎么了?!”
岳景阳冷笑:“你阴谋弑父弑君,倒还有颜面来问我?!你让你的手下暗算父王不成,你又亲引小庆德王的人入关,大哥啊大哥,你真是太令人心寒!”
岳景隆全身大汗涔涔而下,怒喝道:“你血口喷人!”
岳景阳一声长笑,转而咬牙切齿道:“大哥,你看看你后面,你还敢说你不是引敌入关?!”
岳景隆迅速回头,远处,数千骑震起漫天黄土,不多时便驰到近前,为首马上一人,正是小庆德王手下大将关震。关震右手执枪,左手拉辔,大笑道:“岳世子,不是说要开关放我们进去吗?怎么不走了?!”
岳景隆知陷入重围,当机立断,暴喝一声:“走!”他手下的高手明他意思,急冲而上,刀光剑影,为他挡住岳景阳和关震的雷霆合击,岳景隆瞅准空隙,策马前冲。
他心忧父王,一力前行,欲待强冲过“诏云峡”,一抹剑影凌空飞来,挟着无穷的杀气,如乌云压顶,岳景隆一个翻身,从马背落地,手中剑势连绵,却仍被来袭者逼得步步后退。
生平最激烈的过招间,他也看清了眼前之人身形高挑,容颜清俊,皮肤比一般女子还要白晳,正是京城赫赫有名的“揽月楼”叶楼主。
岳景隆上京之时,也曾见过这位叶楼主,却从不知他身怀绝技,更万料不到,在二弟阴谋作乱之时,他竟会凭空出现。可已不及细想,叶楼主一剑快似一剑,岳景隆拼尽全力招格抵挡,仍被逼得步步后退,不多时背后一硬,已到了山路边,退无可退。他欲待拔身而起,叶楼主一声暴喝,剑势如狂风暴雨、裂岸惊涛,岳景隆再也抵挡不住,数招后长剑脱手。叶楼主面上带着冷酷的微笑,长剑抹出,岳景隆咽喉处渗出一缕鲜血,缓缓倒地。
黎明的冬阳,从云层后射出来,将叶楼主手中的寒剑映得雪亮,也将剑刃上的一缕鲜血映得分外妖娆。叶楼主姿态闲雅,还剑入鞘,转身与岳景阳和关震相视一笑。
华朝承熹五年十月三十日,岳藩世子岳景隆命手下大将姚华带兵冲入王宫,将岳王爷刺成重伤;行刺失败,为恐父王追究,十一月初二,他亲引小庆德王大军入关,在“诏云峡”被岳王次子岳景阳拦截,一番血战,岳景隆身亡,小庆德王人马被逼退。
十一月初三,因剑上淬有毒药,岳王爷薨逝,次子岳景阳接掌岳藩大权,三日后,其主动上表,愿重为华朝藩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