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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一阵,不见江慈出声,裴琰缓慢转头,望向一边的江慈,不由苦笑一声。
他站起身,脚步声放得极轻,走至正靠着椅背沉沉熟睡的江慈面前,长久凝望着她风尘仆仆的面容,军衣上的血渍,还有她垂于身侧的右手上,那因每天与草药接触而生出的黄色药茧。
一个身影闪入东厅,裴琰回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南宫珏看了看江慈,一愣下,被裴琰拉着走到了偏厅。
南宫珏忍不住道:“这不是那丫头吗?她怎么也来了?”
裴琰微笑道:“玉德辛苦了。”
“幸未辱命。”南宫珏叹道:“总算为安澄出了一口恶气。”
裴琰取过地形图,展开道:“玉德过来看看,接下来的任务,会更艰巨。”他手指在图上移动:“现在敌我两军在‘回雁关’对峙,桓军虽新败,但我们要想拿下‘回雁关’,攻过涓水河,只怕不是易事。”
“嗯,‘回雁关’不好打,只怕会形成拉锯之势。”南宫珏点头道。
“是,子明和我分析过了,如果对峙局面形成,宇文景伦从国内搬救兵来,毅平王和宁平王的兵力到达‘回雁关’,差不多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接下来,能否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还是要看玉德的。”
“少君的意思是―――”
裴琰望着南宫珏,缓缓道:“我请玉德,带着那帮武林中人,抄山路去桓军后方,仍旧依前计,在东莱、巩安、郓州、郁州、成郡,发动民变,烧桓军的粮仓,夺其战马,杀其散兵,尽一切所能,扰敌惊敌,我要他们鸡—犬—不—宁!”
江慈睁开眼,这才醒觉自己劳累多日,疲倦万分,闻着这薰香,竟也睡了过去。她四顾望了望,从椅中跃起,收拾好药箱,踏出东厅,被正午的烈日耀得眯了一下眼睛。她沿着回廊走至偏厅门前,正在里面用餐的裴琰和卫昭齐齐抬头。
江慈犹豫了一下,踏入偏厅,开口道:“相爷,我还是去―――”
裴琰望了望一边的仆从,仆从忙摆上碗筷,江慈正有些肚饿,也不推辞,放下药箱,坐了下来。见桌上摆着的是咸菜加白粥,江慈也不惊讶,只是埋头喝粥。
三人用罢,裴琰又与卫昭细商着给朝廷的军报和请求运送粮草事宜,眼见这二人说得十分认真,江慈拎着药箱,轻轻退出偏厅。她刚要出郡守府,周密过来将她拦住,江慈无奈,只得噘着嘴又回到偏厅。
卫昭起身,淡淡道:“少君先拟着,我还要去寻国舅大人遗骨,不然可是万分对不住庄王爷和贵妃娘娘。”
“三郎自便。”裴琰笑道:“子明晚上会回城,咱们再商量。”
卫昭点了点头,目光自江慈面上扫过,出厅而去。裴琰仍旧回转案后,执笔写着折子。江慈刚要张口,裴琰沉声道:“你想救人?”
“是。”
“我来问你,河西府的百姓,是不是人?”
江慈结舌,裴琰并不抬头,道:“这一役,百姓们也死伤严重,城内大夫不足,我让人收拾了郡守府西侧门房,作为义诊堂,你和小天,就在那里为百姓看病疗伤吧。”
“啊?!”
“怎么?不敢?看来子明这个弟子收得可不怎么样。”裴琰边写边道。
江慈想了想,低声应道:“我尽力吧。”
战事陷入胶着,长风骑攻不下“回雁关”,桓军也据关不出,半个多月下来,双方短兵相接的血战渐少,但均处于高度戒备之中。
河西府百姓渐渐从战争的阴影中走出,城内,也终于恢复了几分昔日“中原第一州”的繁华热闹景象。
江慈知裴琰不会放自己去“回雁关”军营,便安下心来,带着小天,在义诊堂内,为百姓看病疗伤。经过在医帐的时日,普通伤势已经难不倒她,若遇疑难杂症,她便记下来,然后去请教崔亮,一段时间下来,医术进步神速。崔亮每隔两日,往返于河西府和回雁关,裴琰与卫昭也时不时去军营,四人各自忙碌,一时无话。
忽忽十天过去,城中忽起了疫症,数十名百姓又咳又吐又泄,全身青斑,重症者呼吸困难,痛苦死去。裴琰接报大惊,他久经战事,知大战之后的疫症乃世间第一恐怖之事,忙命长风卫紧急搜城,将凡有症状的百姓带到城外一处庄园隔离居住,又急召崔亮和凌军医等人回城。
崔亮、凌军医及城内的数位名医蒙上头罩,进到疫症百姓集中的庄园,查看了个多时辰,又找来相关人员问话,定下对策:将患了疫症的人员迅速隔离,在城中广撒生灰,又命人煎了艾草水,发放给全城百姓饮用。
但天气炎热,疫症仍在河西城内蔓延,被带到城外庄园隔离的百姓越来越多,每日都有重症者痛苦死去,崔亮和凌军医等人急得嘴角冒泡,遍试药方,仍未能找到对症良药。
再过两日,疫症蔓延至留守河西府的长风骑,眼见士兵们一个个被送入庄园,不时有死去的人被抬出集中焚烧,裴琰更是焦虑。
为免疫症殃及“回雁关”前的长风骑主力,无奈之下,裴琰紧急下令:封锁往河西府的一切道路,在疫症未得到彻底解决前,河西府内所有百姓及士兵不得出城。
裴琰和卫昭也在崔亮等人的力劝下,暂移至青茅谷的军营中。
自疫症流行,江慈便随着崔亮,查看水井,遍试药方,并在城内为百姓散发艾草水。眼见染疫之人越来越多,全城军民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之下,城里处处弥漫着一片绝望恐怖的气氛,江慈不禁深深体会到在这乱世之中,人命便如草芥一般,面对这日益严重的疫情,她虽然心急如焚,却也深感无能为力。
裴琰出城之日,崔亮担心江慈染上疫症,劝她随裴琰移居军营,江慈微笑不应。裴琰看了她一眼,弹出一块石子,正中她穴道,又命人将她塞入马车,移到青茅谷军营之中。
凌军医也劝崔亮以军情为重,随裴琰离开,崔亮只是摇头。裴琰本欲将他强行带走,见崔亮面上坚毅之色,无奈下,只得叮嘱他多加小心。
江慈知河西府已被封锁,纵在心中有些埋怨裴琰,却也知他这是无可奈何之举,毕竟两军对峙期间,如果瘟疫在军内散开,后果不堪设想,他是主帅,不能有丝毫危险,也不能让士兵们陷入危险之中。她只得收起忧思,呆在军营里,又记挂着崔亮和凌军医等人,怏怏不乐。
她按崔亮先前嘱咐,每日早晚熬好两道艾草水,发给士兵们饮用,又让士兵取青茅谷两侧山峰上的山泉水煮饭烧茶,军营之中,倒也未见疫症出现。
天气越来越炎热,黄昏时分,明霞满天,山谷之中,犹有热气蒸腾。
见各营士兵取去艾草水,江慈觉有些困倦,头也有点疼,她打了个呵欠,提着药罐,走入裴琰居住的军帐。
裴琰与卫昭正在商议要事,二人接过艾草水,均一饮而尽。江慈向二人一笑,转身走到帐门口,低咳了几声。她觉喉间越来越难受,急奔出几步,控制不住,低头呕吐。
裴琰与卫昭听到帐外呕吐之声,同时面色一变,闪身出帐。江慈低头间已看清自己的呕吐之物呈一种青灰色,刹那间,心头凉如寒冰,她听到脚步声,猛然转身,厉喝道:“别过来!”
裴琰与卫昭脚步顿住,江慈慢慢挽起左袖,看清肘弯间隐隐有数处青斑,面上血色褪尽,身形摇晃。
卫昭倒吸了口凉气,裴琰也眉头紧拧。
江慈慢慢清醒,抬眼见裴琰与卫昭俱是愣愣地望着自己,凄然一笑,缓缓后退两步,颤抖着道:“相爷,请为我备匹马,我自去庄园。”
裴琰望着江慈惨白的面容,说不出一个字来。卫昭踏前两步,又停住。
江慈再向二人笑了笑,笑容中满是绝望之意,话语却极淡:“相爷,快让人将我住的帐篷和用过的物事给烧了,还有,这呕吐之物,需得深埋。”
见裴琰眉头紧蹙,双唇紧闭,仍不发话,江慈转身,走向远处拴着的数匹战马。
落霞渐由明红色转为一种阴淡的灰红,裴琰与卫昭望着江慈的身影,俱各踏前几步。但江慈急急解下缰绳,闪身上马,也不回头,猛抽身下骏马,消失在山谷尽头。
最后一缕霞光敛去,卫昭猛然转身,大步走入帐内。
裴琰呆立在军帐前,天色,渐转全黑,安潞走到裴琰身边,小心翼翼唤道:“侯爷!”
“传信给子明。”裴琰话语滞涩难当:“请他无-论-如-何,寻出对症良方。”
江慈打马狂奔,泪水止不住地涌出,流过面颊,淌入颈中。也好,就这样去了,归于山野间,再也不用,看这俗世种种―――
疾驰间,呼啸过耳的风,忽让江慈想起虎跳滩索桥上的生死关头。她勒住骏马,回头望向茫茫夜色,猛然伸手,狠狠地抹去泪水。
她在庄园前勒缰下马,崔亮正与凌军医及几名大夫从庄内出来,崔亮取下头罩,吁出一口长气,道:“还得再观察几天,才能确定是不是这个原因。”
凌军医也除去头罩,点头道:“如果真是这个原因,那就好办了,疫情当可控制,可这些人如何治疗,是个大问题。眼下还得运来大批‘雩草’才能预防疫症。”
“我马上传信给相爷,请他派人紧急调药过来。”崔亮转身,见江慈执缰立于庄前树下,吃了一惊:“小慈,你怎么来了?!”
见他欲走近,江慈忙退后了几步。
崔亮的心渐渐下沉,江慈心中伤痛,却竭力控制着轻声道:“崔大哥,让人开门,放我进去。”
凌军医忍不住惊呼,江慈慢慢走向庄门,又回转身道:“崔大哥,你若要试药试针,尽管在我身上试吧。”
庄门“吱呀”开启,又“嘎嘎”合上,崔亮木立于夜风中,忽然低头,鼻息渐重。
凌军医极为喜爱江慈,也是伤痛难言,见崔亮难过,上前道:“军师―――”
崔亮抬头,平静道:“我再去看先师留下的医书,凌军医,各位大夫,劳烦你们继续试药。”
“正寻对症之方,预防之汤药需要大量‘雩草’,请相爷即派人急调。慈精神尚佳,可护理染疫之人。”
“‘雩草’预防效果良好,已发给城中居民服用,请命军中煎汤服用。亮当竭尽所能,寻出对症治疗之方。慈病情渐重。”
“城中疫情有所控制,如再过数日,无新发病者出现,疫情当可止住。但仍未寻出对症良方,今日又死十一人。慈时昏时醒。”
裴琰紧攥着手中的信笺,面沉似水,安潞进帐,欲请示什么,又退了出去。
“什么事?!”裴琰厉声道。
安潞忙又进来,道:“宁将军派人送了几名俘虏过来。”
“先放着,明日再审。”裴琰冷冷道。再坐片刻,他猛然起身,大步走出帐外,抢过一名长风卫手中马绳,打马南奔。安潞等人急忙跟了上去。
卫昭缓步入帐,拾起地上信笺,目光凝在了最后五个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