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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天易寒,九月未至,鸣沙湖畔已经凉意深重,浅袍折扇的“师祖”面带微笑地穿过无数向他颔首行礼的沙弥,走到三千世界浮屠前,缓步踏上,扫得落叶沙沙作响。
他的姿态很悠然。任谁看见这般真诚的笑容都不会相信这个通身清水气息的男子,刚刚在树林里杀死了一位称他为师祖的老僧,并将在三千世界浮屠上杀死更多的人!
但他确实准备是这样打算的。
一步,两步,三步……
三千世界浮屠作为三界寺的中心,有化神期大能镇守,寻常元婴便是踏足一步,也会感受到四分五裂的可怕威压。但他却若无其事地走了上去,步伐轻盈,嘴角含笑。
第一百一十一步踏出时,空气终于有了扭曲,淡得几乎嗅不到的线香气息擦鼻而过,“师祖”的面上于是多了一丝微笑。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瞒不过三界寺镇守三千世界浮屠的秃驴,好在他本也不打算瞒过。
“施主留步,前面已经无路,还是回头吧。”
一声佛号低宣,刚柔并济的力量排山而来,恰恰阻住他的去路。“师祖”抬起头,看到上方五十台阶处,垂手立了一灰袍老僧,长眉垂地,手握智珠,嘴角挂着一丝神秘的微笑。
他平静地站在台阶上,虽然形体肉眼可见,却又带着几分朦胧,仿佛存在只是个错觉。
“你借用我徒儿的皮囊,造下欺瞒、杀生诸多罪孽,更企图祸害三界。我佛虽有好生之德,却也难容你这等心狠手辣之徒。”
老僧开口了,声音响若洪钟,震得空气流转石阶震颤。
“师祖”却只是笑,他自袖中取出折扇,握在手中轻浮地指点着:“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老和尚,难不成藏经阁首座还没有告诉你……我的真正来历?”
他戏谑地说着,句尾甚至带上了欢喜的神色。
许是对“师祖”的坦诚无法理解吧,老和尚闻言,愣了一下,许久才重新直起,弓腰问道:“敢问施主姓名?”
“师祖”道:“缄默。”
他的声音温柔可亲,但“缄默”两字出口,老僧却如闻丧钟般,面色骤然惨白。
“难怪!难怪!难怪!”连说了三声难怪,老和尚双手合十步下阶梯,对“师祖”道,“既是无头僧,那名字确实毫无意义。若阁下不介意,我便以难叶之名称呼了。”
难叶是“师祖”当下暂用身体原本的名字。
“好,却不知大和尚如何称呼。”“难叶”坦然地说着,对名字无半点执着。
因为他是无头僧。当一个修士通过重重考验成为无头僧以后,于他而言,以往种种宛如昨日死,活下来的只是个无头僧,一个连名字也没有的信仰机器。
除了那不能说出口的信仰,他们什么都不需要,也什么都不在乎。
“名字于你我而言不过是方便交谈的称呼,阁下既已使用大和尚这个称呼,那我的名字对阁下而言便只是大和尚了。”
老僧坦然地说着,从“难叶”披着难叶的皮囊进入三界寺的那一刻,战争已经开始。
这是一场不死不休的战斗。
不仅仅因为三界寺是冰原四重封印之一,更因为对立的信仰间绝不可能有沟通的余地!不论是灰衣老僧或是无头僧,都清楚地知道,是否知道敌人的名字毫无意义,不过是让对话指向变得更简单清晰罢了!
“大和尚倒看得很开,不愧是保存了万年来几乎所有佛经的三界寺,果然高僧云集。”
“难叶”满不在乎地说着,又跨上一步,而灰衣老僧也适时地迈下一步,两人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但流转于彼此间的空气却惬意得仿佛夏日的午后。
虽然存了必杀之心,两“人”四目相对时,却丝毫不见剑拔弩张,他们的表情如此舒缓,仿佛弟子见到憧憬已久的师尊,又如伯牙遇上子期。
如此静静地注视着,老僧突然叹了口气:“……如果你不是无头僧,我们或许会成为朋友……”
“如果我不是无头僧,我们根本不可能相遇。”
“难叶”微笑地说着,他的笑容是春风般的和睦,期间蕴含的杀机却胜过冬雪。
老和尚不反驳。
近万年来,无头僧都以神秘而闻名,即使是修真联盟,也只有少数人听说过他们的名号,知道他们“永远忠诚,永不背弃”,沉默低调得像个遥远的梦。
但三界寺不同,三界寺从建立那一天便注定了被无头僧攻陷的命运。即使知道命运不可抵挡,他们也会竭尽全力抵抗,为了苍生,为了大地。自然,万年的积累,三界寺对无头僧的了解非常人可比。他们知道无头僧的兜帽下部分真相,他们甚至知道无头僧们来自何方,又将往何去。
“单论资历,我该叫你声前辈吧。”尴尬的停顿后,灰袍僧人略带悲伤地说着,言辞间隐隐含着“卿本佳人,奈何为寇”的惋惜。
“难叶”道:“我的舌是为歌颂神的光辉而存在,我的剑是为铲除怀疑神的异教徒而挥舞,我的过去早已融化在神的荣光中……”
“所以,我们之间——”灰袍僧人打断了他的话,“——不存在妥协。”
“只有生死。”
理直气壮,异口同声。
但依旧谁都没有出手,因为他们的战斗与拔剑无关。
空气开始流动,冰原的极寒之风缓慢地吹拂,淡红的冰雪花瓣经过处,万木凋零,被彻底夺走了水分的干瘪叶卷成黄蜂般的乌云,确实地滚来,转眼间已经有小山一般高,黑压压地,似要把整座浮屠碾成粉屑。
然而即使拥有把整个世界吹得东倒西歪的力量,风却在台阶前被无形的墙拦住了,它甚至连老僧人衣角的飘带也无力吹起,倒是站在老僧对面的“难叶”,全身的衣服诡异地冰冻,衣褶一丝不乱,宛如一场骤然的风景。
“为什么一定要如此兴师动众?”
“难叶”低声问着,老僧抬起头,慈眉善目。
“三界寺因封印而生,自然注定要为封印而死,但此刻在三界寺的人……大多是无辜……”
“大和尚怕我拿他们做威胁?”
一滴水飞出,轻灵地驱散了落叶卷成的巨大漩涡,天地间梵唱滚滚,然而极寒之风却没有散去,只是凝缩成冰凌,环在“难叶”周身。
“放心,”他说,“我此来的目的只是破坏封印,让神复活,对于其他,毫无兴趣。”
“但是你的神一旦复活……会把整个世界拖入地狱……”老僧苦涩地说着,突然抬头,昏黄的眼中精光暴涨,“……神……神……你们如此崇敬他,为何不敢称呼他的名字?是因为崇拜不敢用自己的舌头亵渎他,还是……只是害怕只是心中想到、念到他的名字,都可能将他的复活提前?”
“……大和尚知道的事情果然不少。对‘神’了解得如此深刻,想必在三界寺的地位也不寻常吧?”
没有反驳也没有赞同,“难叶”微笑着,展开折扇,轻摇,悬浮周身的冰凌于是也轻轻地颤抖,仿佛水晶蝴蝶扑棱翅膀,只是每一次闪动都会带起更多的严寒。
转瞬间,三千世界浮屠已经大半都浸在北冥的寒气中。
“佛主面前人人平等,我枯活千年,与芸芸众生,也无不同之处。”和尚谦虚地说着,但眼中的精光,却是越发夺目了。
“嘴上说着并无不同,心底未必真把自己与别人一样。踏上修真路,接触到道,心总会改变,总会不知不觉地将自己和蝼蚁划分为不同的生物。即使你把心放进尘土,将他们当做你的同类,但你心底,总还是有一份优越感。”
温和却又犀利地说着,扇子摇晃间,冰棱纷纷碎落,化为妖娆而寒冷的冰雪花,摇曳着,风姿绝代。
“尔非我,焉知我之心?”
灰袍僧人双手合十,和气地宣了声佛号。
即使他的口吻越发谦卑而“难叶”的追问越发犀利,他们之间依旧存在着和谐,以蜘蛛丝维持、微妙得摇摇欲坠的和谐。
谁都不能出手,谁也不敢出手。
这是不存在任何妥协的争斗,越过线,便可能尸横遍野!
何况,“难叶”心中也有另一份自信。
怀着崇高的信仰潜入三界寺的他,从未考虑过活着回去的可能,也从不否认自己作为神的信徒的骄傲。
“你我之间本就无朋友的可能,何必作交心姿态,空余恨?”
悠悠地说着,“难叶”又踏上了一步,落地时脚下微微有些重,在石阶上留下一条裂缝。
咔——嚓——
轻微如发丝的脆响,竟震得灰袍僧人面色剧烈变幻!
“啊!”
痛苦地****着,老僧紧捂心口,身体几番摇晃,最终还是跌坐在石阶上,“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口血!
“你……你……你!”
那一脚踏下时,他以全身修为为线布下的结界被“难叶”破解了,连他的身体也被冰原的寒毒入侵,自脚踝处开始结冰!
咔咔!嚓嚓!
低头看了眼已经失去知觉的膝盖,老僧无力地垂下眼帘,双手合十,道:“……果然,我拦不住施主。”
“难叶”也笑了,他弯腰,信步跨上,冰雪的手指滑过老僧的脸庞,冰晶“嗤嗤”地生长,将眼睛冻结。
“不自量力,但到底是尽忠了!”
不知是嘲笑还是赞美的评价轻飘飘地落下,冰冻的衣角生硬地擦过结冰的身体,“难叶”继续着前进,姿态翩然仿佛游山玩水。
视线的尽头,有一白衣僧人,立在菩提树下,一双凤目翩然生辉。
“施主,水沸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