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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大人?”见宁珂许久无话,卫敕试探着叫了一句,随即叹了气,压低声音,好似交心一般道,“宁大人,皇上操劳国事,底下若有些无知宵小惹得大人不快,也请大人看着皇上的面儿,别计较了。”
宁珂冷笑一声,无知宵小……怪不得卫敕能近身侍奉昭和帝这许多年,原来这人心思,最善揣测帝王心意,若要论起善后来,恐怕不比宜妃差上半分。
随即应了一声,“宁珂懂得。”
眼光极快的掠过卫敕,这人样貌平凡,只是一张白面团似地脸,在这阳光的镀贴下,愈发的慈善可亲,就连唇角那淡淡笑意,也勾出了最温暖最平和的弧度。
然而与此同时的一瞬,便又想起那怆然的林府血案,想起乱坟岗上被蝇虫环绕的爹爹,不由得便想起,卫敕是他的人,沈觉是他的人,这满朝的文武百官中,至少有一半是他的人……他有这么大的权势,却终还是不肯放自己、放林氏一条生路。
心仿佛便一寸寸的坠入冷波之中,没了再说话的兴致。
瞧出宁珂心绪不定,卫敕笑道,“钟粹殿还有诸多事务要忙,宁大人,奴才就先告退了。”
“今日心绪不宁,恕不远送了。”宁珂勉强扯起一个笑脸,待看着卫敕消失在丰皓轩的门外,方才转过身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日光自天际垂落,雍容的金光中,单薄的少年负手立于丰皓轩的鱼池前,深青的衣袂,在风中卷出扯不断的哀愁。
……
容楚赶回江南,本以为会看到恰好到了江南等他一同回皇城的宁珂,不想,接到的却是林江被解押进皇城的消息。
一惊之下,来不和杜禾商议,便自知府的马厩中带走了所有的马匹,一路上没有片刻停息的赶回皇城,希冀在所有的一切都来不及发生的时候,自己可以阻止。
尽管明明就知道,解押皇城……就是再也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马鞭不知疲倦的扬起,再落下。脑中除了追赶就再也没了旁的想法,道路两旁的树连绵成片极速而过,紫练给杜禾留了信便也挑了马日日里不远不近的跟着……然而此刻,是否有人跟着他已不再重要,他现在仅存的信念,便是赶在宁珂之前回皇城,阻止沈觉所有的动作。
一路上马换人不歇,往日快马半个月的路程,只用五天,便回皇城。
正要进城的时候,恰好听见守城门的人拢了手,打着呵欠闲闲的笑,“皇上都答应宁大人厚葬林江,宁大人这才没继续计较的……”
迟了……还是迟了……
听见这句话的容楚只觉得浑身一冷,这几日来支撑着他不停奔赶的支柱轰然坍塌,一瞬间便觉得天旋地转,全身被抽空了力气般的瘫软了下去,若非后边赶上来的紫练扶住,必会一头栽在皇城大门之前。
如歌……
容楚踉跄几步赶到了乱坟岗,一如既往的弥漫着腐朽和糜烂的味道,吸血的蝇虫盘旋在新鲜的尸体上,不时的抽了空叮血而食,容楚天青衣袖慌乱的扫过空中,希望以自己这微薄的力量还已死的林江一片清净,然而,人都死了,还哪来的清净?
容楚终是茫然的跪下,明明对着林江死不瞑目的尸体,脑中却一遍遍的浮现出那个与林江血水相融的女子,红衣单薄,肩膀消瘦,笑容清丽……然而,自今以后,这笑容,可还会对着自己绽开?容楚一遍遍的想,一遍遍的想玉章宫、想琼华宫、想江南、想上亥,想他和她一起走过的那些路……如今,那路还在,那情未了,那人……大约是再也不会原谅自己了。
指尖触着地皮,仿佛就看见那单薄的女子跪在这里,带着巨大的恨意与悲凉,把手心里这一片带了零碎指印、面目全非的草皮当做自己肆意揉搓。如歌,你该恨我,只是,你若恨我,为何不操刀于我回皇城之路?为何宁愿被父皇软禁在宫中,也不愿听我一句解释?
空中荡悠悠的飘过几朵白云,在这阳春三月里,他的心,却一点点的沉在无边的苦海之中。
紫练怔怔的站在容楚身后,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明明是想好了任凭容楚生气、发怒、更或者是千刀万剐,自己都毫无怨言的受着,然而此刻的容楚,就是这么愣愣的跪在那里,魔怔了一般只管盯着草皮看,没有丝毫生气的迹象,却比生气更让自己心里为难。
“主子……”
紫练嗫喏出声,然而心中终还是觉得理亏,吱唔半响,只能干巴巴的说道,“主子,我们进城吧。”
容楚在紫练的搀扶下站起身,从皇城内传来的风,带了旖旎繁华的脂粉香气,带了男欢女爱的春意逶迤,然而走过九重宫门,穿过这十里长街薄凉人性,再扑到脸上,便只剩了一刀刀剐在心里的痛。
地平线永远都在视线之外,一抹残阳,远而高的的挂在碧蓝天幕之上,照的皇城中檐角高飞的钟粹殿,闪烁如金。
“走吧。”
容楚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不敢去想那皇城六日,宁珂如何以自己单薄的身躯撑起本不该她撑起的苦难,千般思绪,万种寂寥,却都只能随着那长长的一声叹,如流水,潺潺而去,就像人生中永远错过了就不能挽回的东西。
比如生命。
再比如,爱情。
……
宁珂回朝,国子学曾震惊于宁珂风华的学子们,决定借此机会在宴春楼宴请宁珂,一来是迎接宁珂,恭贺江南、上亥之事的完美解决,而二来,也是为了探一探昭和帝的口风。
昭和帝进来屡次称病不上朝,但卫敕行事一如既往,并没有表现出昭和帝大限在即的意思。
容瑄以太子的身份监管朝政,昭和帝却好似故意给他难堪一般,安排了陈玉和、沈觉、霍珺三人辅政,三人中除了沈觉名义上是太子的人外,其余两人与太子都不是很合拍,是而容瑄行事,诸般艰难。
而此刻被变相囚禁在宫中的宁珂便万分的重要了起来,国子学中诸人的出路,大多便寄托了宁珂的身上。
待听到国子学学员们准备宴请宁珂,御书房中的昭和帝浅浅一笑,“难为他们有心,你就去吧。”随即仿佛想起什么似地一拍额头,笑道,“你捡回来的那个孩子……叫……呃,叫星轨的,让素络照看就好。”
宁珂擦了擦研着磨的手,低低笑了一声,“臣明白。”
几日后,依约而去的宁珂抱着国相府最好的酒,带着昭和帝安插给自己的眼线,一步三晃的去了宴春楼。
宴春楼在皇城的最南端,说不上最偏僻,但还是比较僻静的地方。然而今日……宁珂有些啼笑皆非的看着摩肩接踵、简直可以用人山人海来形容的宴春楼,一霎那说不上心中有些什么滋味。短短数月,她进了国子学,再因了国子学解出成文卷,最后,也是因为成文卷打开自己人生中的十色流光。
这十色流光,惊心的斑斓,却在江南、上亥之行后,在心底的最深处,凝成了无限浓黑的深渊。
就像这皇城中的天色,被四周高伟的墙禁锢成方方正正的一块,永难跨越。
“恭喜宁大人啊……”
“宁大人,一别亦久矣……”
“久矣,久矣。”
宁珂笑着对着周围一圈人作揖过去,脸上挂着不知疲倦的笑,看似一如往常的雍容自若,坦然的在孙大飞身旁坐下。
孙大飞有些受宠若惊的意思,慌忙跳起来,让过陈颖,道,“宁大人,陈颖兄弟曾是你的同位,今日重逢,也当是坐一席的。”
陈颖也不推辞,待孙大飞坐到了第三席,方才落了座,笑意淡淡,“宁大人,今日这宴春楼里的人可真是多。”
“是啊,真是多。”
宁珂应的随心,随即抱过一壶酒来,分别斟了两杯,推了一杯给陈颖。
“你我同窗情谊深厚,来,我先敬你一杯。”
陈颖撇撇嘴,却毫不推辞,端起杯来一饮而尽,许是动作太猛,反而将酒灌在了嗓子里,猛地一阵晕眩后就伏在宁珂肩上咳了起来,温热的气息带着几分浓而醇的酒香拂过宁珂的耳垂,恍然便想起,什么时候,也有过这样华艳而清凉的气息,拂乱自己的心绪。
“陈兄,别喝的太快了。”
宁珂好意拍了拍陈颖的背,然后下一刻,一错而过的眼光中,却现出一袭碧青长衫的身影。
容楚。
一怔之下便忘了手里的动作,然而陈颖剧烈的咳嗽又把宁珂的思绪拉回了眼前的席宴上,宁珂无意识的拍打着陈颖的后背,眼神却不受控制的瞟向静立在另一厅屏风外的容楚。
他在的地方,烟尘不起,嬉笑怒骂、人生百态,只能低入尘埃。
“太子殿下到——”
宁珂听着内卫的通报,眼神却看见屏风外那一袭碧青长衫,随在容瑄的身后,一步步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