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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毓汶负手站在军机处的门前,清癯的脸上带着几分倦容,他静静地望着门口竖立着的那块雍正帝亲书的“文武百官并诸王公不得擅入”,竟微微的出了神。
“莱山!”,一个声音在他背后想起,孙毓汶转身定睛一看,脸上立时便现出了笑纹来,“叔平”,他略退了一步,双手一拱,已是做足了同僚间会面的礼数。
翁同忙上前一把拉住孙毓汶,笑道:“你这个人,几十年的交情了,和我还要闹这份虚礼?”
“哪里的话。”,孙毓汶立刻提起精神,笑着回道:“就是因为几十年的交情了,才更要以礼相待么。怎么着?难不成你翁叔平还想要我像当年大登科后那样,在这军机重地和你一起把酒言欢不成?”
翁同一怔,旋即脸上亦闪过一丝怅然:“难得莱山还记得三十几年前的旧事!算起来……”,他低头思忖了下,“你我自咸丰六年殿试及第后那一次小酌后,便再未在一起共饮了。”
“是啊。”,孙毓汶也是一脸若有所思,“不过这也好办,若叔平不弃,大可过几日后到我绳匠胡同我府上一叙,也让你我好好叙叙旧,如何?”
“哦?那自然好,过几日我一定过去。”,翁同立时喜动眉梢,当即便应了下来。
这两个人在军机处门前絮语欢言,看上去仿佛是极好的朋友,但只要对同光以来的中枢政局稍有了解的,却都清楚这二位咸丰六年的丙辰科状元与榜眼间存着怎样的芥蒂!就算不论当年殿试之前孙毓汶之父孙玉珍暗算
翁同的“人参状元”旧事,就单论两人这十几年间为了在眼前这个军机处上行走的恩恩怨怨。就足以使两人成为化解不开的死冤家!
翁同上一次被免去军机大臣之职,便是因为遭了孙毓汶的暗算。而自那一次地“甲申易枢”后,孙毓汶内有太后的信重,外恃醇王为强援,再加上李莲英这个耳报神,以及军机处中许庚身的支持。早已成了这大清朝有实无名的军机揆首,直到月前李鸿章上了那道要人命的《殿阁补阙折》,引得朝局不宁四方震动,其后一连串的政治角力下来,到了最后尘埃落定时,孙毓汶虽得了个协办大学士地彩头,却在军机处内失却了许庚身这个臂助,而翁同却是前度刘郎今又来,从正阳门内后府胡同对面的户部衙门重入这隆宗门内军机处。并立时与把持军机处近七年的孙毓汶隐隐成了副分庭抗礼局面。
“莱山。这里有份折子。怕还得麻烦你一下。”。翁同将一份奏折递给了孙毓汶。脸上地容色较他平日里地严肃庄重要雯----对于彼此间地这些个公私怨恨权势之争。他与孙毓汶各自都是心里雪亮。不过大家都是从几十年宦海里滚出来地。对于喜怒不形于色地奥秘。各自都是颇有心得。因而心里纵有不受用。每次见面时却是各自严守城府。即便是周遭没有外人。却也万不肯在这个“礼”字上给人落下半点把柄。
“嗯?”。孙毓汶应了一声。顺手便把那奏折接了过去。
“《请辞筹备阅舰式事宜购舰帮办委员折》?”。孙毓汶诧异地抬起了头。向翁同扬了下那份折子。“这个是……”
“还能是谁?我那个不成器地学生文廷式么……”。翁同语气中立时透出股浓浓地怒其不争味道。“委他为加布政使衔筹备阅舰式事宜购舰帮办委员地上谕昨天才下。今天就把这请辞地折子递上来了……唉……”。翁同满面地尴尬。最后只化作悠悠一叹!
“哦。原来如此!”。孙毓汶恍然大悟道。“想不到一个当年殿试及第时还颇有狂生之态地文翰林。经叔平调教了几年后。竟已经有几分大儒味道。对这华夷之防守地是如此之紧。难得!”
“莱山说笑了。”。听出孙毓汶话语中暗藏讥讽。翁同尽管心下暗恨。但脸上却仍作足了恨铁不成钢地神情:“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皇上地谕旨。朝廷地任命。又哪里由得他挑挑拣拣?”
“叔平说的甚是!不过如此也当真委屈文翰林了。”,孙毓汶神情凝重的继续道,“那叔平的意思是?”
“文廷式毕竟是我地门生。”,翁同颇为尴尬的道,“一会大家去养心殿见面,我这里自然是要回避的,不知莱山……”
“没事,就交给我好了!”,孙毓汶答得极快。
他此时心中已在冷笑----对于翁同在推荐文廷式为任令羽副使这件事上存了怎样的心思,他打从上谕下来那一刻便已心知肚明。
不过他却当真没想到,自“甲申易枢”那次挫折,七年蹉跎下来翁同的心思竟已深沉到了这般地步!文廷式毕竟是十数日前弹劾郭嵩焘并立陈不能为其赐谥立传的“清流”主将,而如今自己却要步郭嵩焘的后尘出洋“事鬼”……
翁同若不这样帮他搞一番“请辞”的戏码出来,这个两面三刀无耻小人的罪名,以及清流们必然爆发地弹劾风潮,怕文翰林自己也不知道如何躲过去呢!翌日,天津,直隶总督衙门
“不过一个出洋购舰的鬼使而已,万没想到翁师傅竟然会力荐自己的得意门生……”,李鸿章微微冷笑,顺手将那份刚刚收到的上谕邸报向沙发前的茶几上一丢,“也当真是奇闻一件呢。”
“回中堂的话,这也谈不上什么奇闻!”,并排坐在他下首长条沙发上的三人中距离他最远的严复突然开口了,这位此时仍面色青白容颜憔悴的天津水师学堂总办向李鸿章略拱了拱手。继续道:“不过是新瓶旧酒,欲仿效当年某人以刘锡鸿害郭筠仙公地鬼魅伎俩,用这个文廷式来暗算任大人罢了!”
他话音未落,室内地其他三人已是容色各异----坐在他身旁的任令羽容色如常,而在任令羽旁边地张佩纶则是满面尴尬,而李鸿章则是立时斜睨了严复一眼。脸上却已现出明显的不悦神色。
刘锡鸿构陷郭嵩焘,乃是举世皆知的一件公案!当年郭嵩焘因“马嘉里案”奉旨出使,而身为其副使的刘锡鸿在随郭嵩焘抵达英伦后,便开始在发回国内地公函中对自己的顶头上司非议如潮----他先是指控郭嵩焘参观炮台时居然披洋人衣,“即令冻死,亦不当披”;其后又称郭在参加音乐会时,屡取阅音乐单,仿效洋人所为,全无大臣体面;更在见巴西国主时“擅自起立。堂堂天朝何至为小国主致敬?”,可谓举手投足都是罪状,数典忘祖全无尊严!
郭嵩焘最终因谤满天下而黯然去职。刘锡鸿在此过程中可谓居功至伟!
但是……
如果要究其根本,刘锡鸿之所以能得到这副使之职,还是要归功于当时的清流领袖李鸿藻的荐举,而据说这“多上折子,多多参奏”的做法亦是出自李鸿藻之前的授意!而在坐的几人当中,张佩纶可算李鸿藻的门生弟子,而且也正是由他的牵线搭桥,才使得李鸿章和李鸿藻这二李结成了政治盟友,故而严复此时地“某人”之说。才会显得如此的不合时宜!
“中堂,学生也以为几道之所虑,实在是不无道理。”,片刻的沉默后,张佩纶很快就出言打破了室内地静寂。
“这文廷式是如何得的榜眼头衔,想必中堂也是知道的,而看上面的意思,对其也是相当看重的,只是一直等不到合适的机会拔擢而已……”。张佩纶理了下身上的竹布长衫,若有所思地继续道:“这奉旨出洋购舰,只能算作是个差使,而非实职!对文某人的仕途,当真是弊大于利啊!”
坐在他旁边的任令羽依旧低眉敛目,只是眼中已悄然闪过一丝了悟----清承明制,其官制中地“实职”与“差使”在待遇上几有有天壤之别----“实职”乃是经过吏部铨叙的经常性官职,是被纳入升迁考核的完整体制中的。而“差使”则只是临时性的差遣,和他原本那个时空的“出差”颇为相似。差使完成仍回原职。对官员的升迁不但于事无补甚至还有拖后腿之嫌。
而且即便同是“差使”,其境遇也各自不同。如由中枢派赴各地的学政“差使”,便是无数京中翰林削尖了脑袋去争的差事,三年一任学政下来,不但有收入颇丰,更难得地是可以就此在应试士子中依师生名分广结党羽,对今后的仕途可谓大有裨益。而与学政比起来,这出使西洋的差使就几乎可以弃若敝履了,先不论且没有明确“销差”回国后的“政治待遇”这一积弊。这一放洋就是多年,身居海外,通信不便,与官场的联络自然要稀疏乃至中断,对官员升迁的影响几如釜底抽薪!
而翁师傅既然拼了这么大的牺牲也要把文廷式塞到出洋名单里来,那就只能判断其是各有所图!
李鸿章容色深沉的点了点头,“既如此……”,他突然诧异的盯向任令羽地右手边:“严几道,你是怎么了?”
任令羽心下一凛,他急忙转过头看向身边地严复,而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地心猛地一沉----只见严复的精神突然萎靡了下来,他不停的打着呵欠,眼中竟然还流下了泪来!
任令羽早知道严复最近已经开始在戒毒,只是万没想到他的毒瘾竟然会在这他第一次参与机密的时候发作!这让任令羽只感觉尴尬非常,甚至都不敢回转头去看另一边的李鸿章。
“几道大概是有些不舒服!”,李鸿章声音平静的几乎没有一丝温度,“幼樵,你先带几道出去休息片刻,待他好些后再进来……”
“严几道如今已是这副样子,你还要他给你当这个帮办委员么?”,待书房内只剩下自己和任令羽两个人后。李鸿章冷冷的问道----刚刚严复出去时已是两腿发软,要不是张佩纶扶掖的快,他差一点就跟抽了筋似的瘫伏了在地下。
任令羽没急着作答,而是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衣服,随即便向李鸿章一个长揖:“正是!学生的这个副手。非严几道不可。”,他略顿了一下,又继续道:“还请老师保荐!”
身为奉旨出洋地筹办阅舰式事宜帮办委员,他任令羽原本是可以自己遴选随员的----这时的洋务人才本就不可多得,而相应的官制设计上又将出使定为“差使”,使得这出洋一事对于官员的仕途几乎形同戕害!十几年沿袭下来,使得内外官吏对于作为随员出洋之事几乎是避之不及!无可奈何的满清朝廷便索性顺水推舟,一旦选定了某位官员作了出洋地正使,便将这遴选属员的人事权悉数下放以为弥补。
而任令羽自然不会放弃这千载难逢的培植党羽的机会!而就此拉拢严复更是他务要得之而后快的事。但千算万算,却万没想到会斜刺里杀出个包藏祸心的翁同!
李鸿章盯了任令羽良久,过了良久。他才问:“为何?”
“其一、学生此行乃是为购兵船而去,那这副使和随员自然都以海军人士为最佳,而严几道又是我朝第一代海军管学生出身……”,任令羽容色平和的娓娓道来:“尤其严几道当年又曾留学英伦,与英吉利国之语言文字风土人情皆颇有造诣,有他在旁,对学生的英伦之行自然大有裨益。”
李鸿章没插话,只是用目光示意任令羽说下去。
“其二、严几道的才华,老师自然也是清楚地。”。任令羽继续道:“否则老师也不会将为我北洋作育海军新人的重任交给他一个闽人……”
他话音未落,李鸿章的眼睛已然是眯了起来,却仍缄口不言。
“至于严几道这些年地不思振作,论根子还在他自己身上。但以他之才华,其今日之境遇,便有如明珠蒙尘!若能有个法子将其心上的魔障除去,则其还是个难得的人才!”,任令羽笃定自己的说法会有效果,李鸿章对严复的才干素来赞赏。甚至还屡屡劝诫严复戒除毒瘾,有这样的旧事在前,若他任令羽真的能让严复就此振作并且死心塌地的投向北洋,相信李鸿章也会乐见其成。
“还有么?”,李鸿章不懂声色的问道。
“还有,其三……”,任令羽抬起了头,直视着李鸿章,“严几道当年就学英伦时。便与郭筠仙公结成了知己忘年之交……如今郭筠仙公已然故去。学生实不想让他在地下每当念及严几道时还要心生缺憾!”
严复与郭嵩焘地交往乃始自十四年前,若严复可称良骥。那郭嵩焘无疑就是他的伯乐!正是这位中国首任驻外公使在春节一会的短短交流中最早发现了严复在军事以外的才华,并从此引为知己,一直到郭嵩焘被构陷去职之前,每逢星期日,他都要与严复“论析中西学术异同,穷日夕勿休”。
李鸿章的目光立刻黯淡了下去,郭嵩焘的抱憾而终而随后的谤声四起,以及他李鸿章本人的不作为都让这位与郭嵩焘相交四十四载的老人感觉悲愤莫名郁结难解。
只是,要仅仅以此作为重新启用严复地理由,似乎仍显单薄了些----更何况严复自己现如今还是这般不争气样子!
“老师”,见李鸿章仍默然不语,任令羽不由得略有些焦急,便立时决定多加上几个筹码:“郭公生前对严几道曾下过考语----出使兹邦,惟严君能胜其任。如某者,不识西文,不知世界大势,何足以当!,如今学生出洋在即,除购船械外,学生亦向多做些事。”
李鸿章“霍”的抬头,刀子似的目光直直的落在了任令羽身上,过了片刻,他才从齿缝里迸出一句话:“你要跟洋人打交道?”
“回老师的话……”,任令羽的声音也突地低了下去,“老师想必还记得学生给老师献的那联吴制楚之策,如今那越国谋我甚急……学生既然有了这么个远赴海外的机会,便自然不能错过了!”
李鸿章一怔,旋即眼中闪过一丝欣慰的笑容,但很快便又敛了去。
“此事知易行难!”,他看着任令羽,缓缓地道:“老夫和洋人打了半辈子交道,感悟最深者,便是这一国在国际上没有外交,全在自己立地!便譬如交友,彼此皆要有相当地资格,我要联络他,他也要联络我,然后够得上交字,若自己一无地位,专欲仰仗他人帮忙,即有七口八舌,亦复无济于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