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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在看清那名与林颖启和容尚谦两位老相识联袂而来的中年男子面容后,任令羽脑海中即刻浮现出邓汉仪《题息夫人庙》中的两句诗。
“治明,我来给你引荐一下,这位是我北洋海军右翼总兵刘步蟾。”,小别重逢的林颖启笑逐颜开,上前拉着任令羽的手,为他介绍道。
“知道……”,任令羽望着眼前这张与军校教学楼走廊里悬挂的画像几乎一般无二的面孔,突地向前一个长揖,“任令羽拜见刘总兵!”
不管心中其实对这位在北洋海军中结党倾轧的“闽党”领袖有着怎样的腹诽,当斯人在前,哪怕仅仅为了刘步蟾在炸毁“定远”后口吟邓汉仪之诗,慨然赴死以遵“苟丧舰,将自裁”誓言的丈夫气概,他就已经足以当此大礼!
“不敢当!”,虽然口中是如此说法,但刘步蟾却处之泰然的受了任令羽这一礼。
见到刘步蟾如此做派,跟在他身后的林颖启和容尚谦脸上均露出尴尬之色,但任令羽本人却似乎并不以为忤――对于素有“豪爽有不可一世之概”风评的刘步蟾,这原本就是他该有的举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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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分宾主落座,简单寒暄几句后,刘步蟾开口问道:“早已听说治明兄乃是自美利坚国归来,只是不知治明兄祖上乃是何方人氏?”
任令羽的眉梢不易让人察觉的微微一扬――不看才具,先论籍贯?
在去年年初香港“撤旗事件”发生后,原任北洋海军总查的英国军官琅威理愤然去职,而海军提督丁汝昌在失去了这个一向被其视若臂膀的首席外籍顾问后,便“孤寄群闽人之上,遂为闽党所制”――彻底被眼前这位“定远”管带为首的福建籍军官小团体所架空。
只是,在这位名义上仅仅是北洋海军的第三号人物,却是舰队“实际之提督”的闽党首领眼中,籍贯出身难道真的就是比个人操守和能力更为重要的所在?
“在下乃是在美利坚国出生,祖上乃是安徽安庆人氏……”,任令羽猛然觉得心中一凉――当他说出“安徽安庆”这4字时,他清楚地从刘步蟾脸上看到了一闪即逝的失落。
“咸丰二年间家祖父去世,家父因是庶出幼子,祖父遗留之家产系为兄嫂所夺,家父在故乡几无立锥之地,不得不远走美利坚。”,任令羽继续痛陈着自己的“革命家史”。
“但正所谓血浓于水,家父虽身在海外,却时刻不忘自己本是大清子民,在下此番回国报效,也是为了偿家父的临终之愿。”,说道“临终之愿”时,任令羽已是眼眶微红――在蜗居水师学堂的这段日子,他的演技已经更上层楼!
“哦?”,刘步蟾面露惊讶之色,“令尊已经……”
“家父已经在年前因病于美利坚国马萨诸塞州赫约克镇去世。”,任令羽的声音突地低沉了下去,“在下幼年丧母,全赖家父拉扯成人!自家父过世后,在下如今已是孑然一身,再无一个亲人了。”
这番说辞乃是任令羽还在“威远”舰上时颇费了一番心思深思熟虑后的结果――虽说中美之间隔着一个浩瀚的太平洋,但在这个有线电报已经开始全面应用的年代,单单一个空间上距离远不能算作万全!而如今经这一番粉饰,自己已然成了一个父母双亡,凄凉无依的乱世飘零人,那一切就都可以由得自己自圆其说了!
他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了一下在场诸人,除那两名随三人一起前来的仆役外,刘步蟾、林颖启、容尚谦等三人面上均有哀伤之色――这也正是任令羽所要达到的效果。
刘、林当年都是在10几岁时便进入福建船政后学堂,20几岁又被派往英国学习海军,而容尚谦更是在9岁时便已远渡重洋,对于那种身处异国他乡,举目无亲的孤单寂寞自然都是感同身受。
“是步蟾孟浪了!还请治明兄见谅。”,刘步蟾颇为诚恳地抱歉道,脸上的神色较片刻前也已亲切了许多。
“不敢,不知者不怪,子香兄万勿挂怀。”,任令羽在暗地里长出了一口气,所谓“幼年丧母”这一句,乃是他在见到刘步蟾的一瞬间便临时决定加上去的。
刘步蟾幼年丧父,系由寡母将他辛苦抚养成人,故而其一生事母至孝!而如今自己既然与他“同病相怜”,那这位能量大到足以将海军提督丁汝昌架空的北洋海军“闽党”领袖在将来共事时,也许会对身为“皖人”的自己网开一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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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明也不必如此哀戚。”,大概是已经在“威远”上相处了一段时日的缘故,林颖启对任令羽说起话来明显就较刘步蟾少了几分客气,却多了几分亲切。
“如治明所言,令尊当年在安庆还有兄嫂在,那治明何不请人去安徽寻亲?纵然当年治明的伯婶多有不是,但过了这许多年,也应该揭过了。”
“纫季兄”,不用任令羽开口,一旁的容尚谦已经把话头接了过去,“你没听治明说么,治明的老父乃是在咸丰二年间出的洋,长毛起事后,安徽便是主战场,仅这安庆一地,就被长毛占了8年,兵祸连绵下来,就算治明在老家还有亲人在,恐怕也不知流落何方了。”
仿佛被触动了情肠,任令羽的头垂得更低了,两行热泪已是夺眶而出!
什么叫捧哏?什么叫绝配?
看看容尚谦就知道了!
所谓“守江必守淮”,太平天国起事时为屏蔽天京,曾大力经营安庆,而湘军为自武汉顺流而下克复江宁,亦将安庆视为志在必夺之地,双方在此反复交锋,现任的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大人,便是咸丰十一年在安庆随程学启向湘军投诚而来的。
更重要的是,经过这近10年的兵火,安庆城内原有的户籍档案等早已荡然无存!要想从这验证他的出身来历,那恐怕是掘地三尺也还会一无所获!
而此等任令羽本人不便对人言的隐情,容尚谦竟然如此体贴的为他一语道破,怎不让任令羽为之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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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失言了”,见林颖启与容尚谦都是一脸尴尬,三人中职衔最高的刘步蟾只得又开口抚慰道。
“没事,是我失态了。”,任令羽抬手拭去眼角的泪花,问道,“不知三位此来?”――以自己所了解的刘步蟾之性情,似乎不是一个会为自己这样的无名之辈专程跑上一趟的人。
“哎哟,只顾聊些家常,险些把正事忘了”,刘步蟾轻呼出声,眉眼间随之也浮上了一丝尴尬。
“家常么?恐怕在你心中,这些‘家常’才是判定我任令羽是否可用的标准吧?”,任令羽心中苦笑,自见到这位北洋海军右翼总兵后原本还算不错的心情此时已蒙上了一层阴霾。
――中国近代海军的门户之见便始于刘步蟾在北洋海军中营造的“闽党”,此后历经甲午之役、辛亥鼎革,乃至后来的抗日血战三度劫难,中国的海军虽命运多舛,但闽人独大的局面却未曾撼动分毫。即便是那位一生信奉“打死敌军除外患,打死我军除内乱”的蒋委员长,其在海军中经营嫡系“电雷系”以打压闽系的结果,也只是让海军中的闽籍官兵纷纷阵前倒戈易帜,最后倒便宜了任令羽穿越前所属的那支中国海军。
而纵观此前整个中国近代海军的历史,独秉海军的闽系势力虽然在历次抗击外辱的战争中均有不俗表现,但其自结党之初便已形成的排斥外省籍官兵的痼疾对于海军的戕害却也是遗害无穷!
结党易营私,党同必伐异!
就以现在他面前的这位闽系始祖为例,在他统带之下,莫说作为一舰之长的管带级军官,整支北洋舰队,除广东籍的邓世昌和颇善投机的闽人方伯谦所统带的“致远”、“济远”两舰外,其余各铁甲舰和快船上几乎就找不到非福建籍的中下级军官!
只是既然自己已经将加入北洋海军视为了改变甲午的唯一可行之途径,那也只能努力从现在开始预留地步了!但愿甲午战前邓世昌被闽籍管带们群起而攻之的窘况,不会落到自己身上……
坐在任令羽对面的刘步蟾丝毫不会想到,就在这片刻之间自己面前的这个“海外游子”心中竟转了如此之多的念头,见任令羽不再说话,他便向容尚谦使了个眼色,而后者也知机的开了口:“我等此来,是有一事要向任兄请教。”,一边说着,一边顺手掀开了盖在桌上那物事上的石青色锦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