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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下来的才是真正的独眼狱卒。他穿着松松垮垮的脏兮兮的无袖衬衫,腰间别着一把短匕首。牢房的钥匙就握在他的手中。侍卫队长,还有十来个红袍子跟着一起走下石梯。李欧喝下最后一口酒。“队长先生,”他说,“我们这就走?”
侍卫队长看向独眼狱卒,“打开门。”
牢门打开之后,马上就有一名红袍子走了进来,仔仔细细搜他的身。“诸神在上,我能藏着什么?”他配合地举起双臂,平静地说,“每一样东西都由你们送来。说起来,应该担心的是我才对,要是你们在饭菜中下了毒呢?”
“以防万一。”侍卫队长告诉他,“对魔法我们不甚了解。”
“那就应该堵住我的嘴巴,捆住我的十指。”
“别耍嘴皮子,炼金术士。”红袍子当然不会搜到任何东西。他退了出去。侍卫队长拍了拍手中巨斧。“走吧,你该出去了。小心别被外面的太阳刺瞎了你的双眼。”
走出地牢的刹那,耀眼的阳光笼罩住了他。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眯起了眼睛。沐浴在久违的阳光之下,深入骨髓的湿气,关节里的腐朽蒸腾而起,仿佛冰雪般彻底笑容。他深吸了一口裹挟海风的湿气,大步迈了出去。
他被带往流水宫殿,王座厅。侍卫队长当先推开包金橡木巨门,领他走上连接王座的猩红长地毯。全场的目光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数百贵族前来观看——准确地说,都是来看我被处决的看客,其中也许还有对付我的“证人”。他们有着黑色的外表,穿着深色的服装,看起来就像一块块黑木炭码放整齐地摞在一起。
一身丧服的艾伦伯特男爵高高地坐在旁听席上——他无法作为控方证人出场,作为当事人的家属,他不得不回避此事,等待审判结果。但审判还未开始,他的眼中就已经透着快意,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死人。李欧意识到,他或许已与他人达成了共识。
高靠背王座上,奥柏伦亲王支着肘子,斜斜地托腮而坐。两名李欧不认识的审判官分坐他的两旁。他们中一人棕发黑皮肤,外披绿色披风,一人则是黄色皮肤,套着绯红色罩袍,光秃秃的脑袋上点着戒巴,应该是千湖城邦神庙里的主事僧侣。
“我的同伴呢?”还未走完红地毯的时候,他悄声问侍卫队长。“她们在哪?”他没能在人群中找到她们。
“她们也在观看你的审判。”杀鸡儆猴?但愿罗茜能控制得住自己,否则你们都得为我陪葬。“她们看得见你,你看不见她们,别费尽心思寻找了。”
炼金术士在通往王座的台阶前站定。
四周乱糟糟地吵成一片,无非是喊叫着“烧死”,“绞刑”之类的血腥词汇。然而他的心里平静如无风的湖泊,没有一丝涟漪。他对这些黑皮猴子冷眼旁观,任他们尖声嘶叫。总有一天,我会剥掉你们的猴子皮,我们走着瞧。
亲王抬了抬手,大厅里立即安静下来。他向站在一旁的年迈僧侣点了点头。
审判由神庙的主持僧侣的祈祷开始,一袭白袍衬得他更加漆黑的僧侣高声祈求瓦利亚人信仰的蛮荒神明主持正义。
当他说完后,奥柏伦亲王倾身向前,他的声音在宽阔的王座厅里来回振荡。“赛拉斯廷?李欧,艾音布洛的炼金术士,是你杀害了艾伦伯特男爵的儿子吗?”
李欧一如既往的单刀直入。“不是。”
“噢,他本就不是白魔鬼所杀。”亲王右侧的那位主审官干巴巴地说,“这下大家可以放心了,他可没撒谎。”他是谁呢?听上去怎么像是在为我说话?
亲王轻咳一声以掩饰尴尬。“那么,炼金术士,你有给过男爵夫人一支药剂?”
“有。”他垂着目光轻声回答,“一瓶令狼狗安静,不那么狂躁,不会咬人的药剂……”
艾伦伯特男爵腾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指着他的鼻子,毫无贵族风度可言。“闭上你的狗嘴!”他像是要站在椅子上,成为当街怒骂的泼妇。
“……对人也有效。艾伦伯特男爵可以亲身试试,它杀不死人。”周围传来了紧张的冷哼窃笑之声。他意识到自己成功挑起了所有人的恨意。干得不错,他告诉自己,请继续努力。
“管好你的嘴巴,炼金术士。”亲王的眼中透着怒意。别忘了你是说过的话,别忘了你的同伴。从亲王恼怒的褐色瞳孔里他读到了这样的信息。
僧侣敲了敲手中木锤。“安静,男爵先生。这是王座厅,不是码头酒馆。”
艾伦伯特男爵愤恨地闭嘴坐下。
“控方请到不少证人,”主持审判的僧侣大声声明,“我们先听取他们的证词,随后由你请出辩方证人。请注意,未经法官允许,不得打断证人发言。”
头一个证人是一名红袍子。“诸位大人。”他在僧侣面前发誓诚实之后,紧张地开了口。“我有幸奉命迎接这位……白魔鬼……虽然无人心甘情愿,但请您们相信,我们恪守职责,会毫不犹豫以生命保护魔鬼周全,尽管这听起来使人发笑。”
没人笑出声,所有人只会为他们的红袍子叫好。但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他的审判大会……答案很快得以揭晓。红袍子说了一大堆,终于转到正题,不情愿地说起那日发生的事。“是的,那是我们的耻辱,是我们的失职。”红袍子垂头丧气,“我们让一名杀手找到了可乘之机。那名杀手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重伤了红鸽大人,然后逃之夭夭。”
人群里的一个贵族恰到好处地发了问,“只是重伤?炼金术士也在一旁,为何他没有事?”
“我、我想,是因为某种巫术保护了他。”
李欧开始明白对方的计划了。他们先让一位普通人上庭作证,然后展示自身的崇高,开一个符合普通人思虑的头,使人们信服这场审判“公平”,而且“公正”。随后他们将会接连派出一条条走狗,地位渐高。他们不会一锤定音,而是循序渐进,模棱两可,在言语中设下“他就是凶手”的暗示及陷阱,让旁人去猜测,去揣摩,最终成功诱导他们。
紧接着出场的老妪证明红鸽尤金受了足以危及性命的伤,详细阐述了她是如何施救的。
“我们不是来听你的医术课程。”棕发的法官不耐烦地打断了她。
“哦,好,好的。”老妪颤巍巍地说。一名红袍子呈上了证物。她证明了那几枚药丸是她所有。“我开出了这些急救药,以保住那位大人的性命。但炼金术士却将它们统统扔掉。”
他一声不吭,根本不去辩驳药丸的真伪——它们瞧起来简直一个样。然而他的心里提高了警惕。他不知道还会出现什么状况,所有的小事无一缺漏,这令人无法安生。
老妪告诉诸位法官,红鸽尤金在第二天就恢复如初。“一定是因为不为人知的法术。”年老色衰,灰发披肩的老妪如此总结道。
夸张也得有限度。但她的证词真真假假。俗话说三分假七分真的话比真话更容易使人信服。炼金术士现在也体会到它的威力了。真假之间所有的漏洞都被填补,他无力还击。
随后,又有一名证人出场……竟然是红鸽尤金!
他们远比炼金术士想象的还要无所不用其极。他甚至忍不住开始怀疑这是否是对方——包括红鸽尤金——为了达成目的,从一开始就制定好的策略。但这未免太过不可思议,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然而,他们一定达成了某种协议。他一定是认为我反正要死了,倒不如废物利用,达成所愿。所以应当被拔光羽毛的鸽子才会讲得尤为夸张,毫无良心的底线。
“我不否认,我们之间素有间隙。”面对亲王的质询,红鸽尤金轻飘飘地说,“但那是因为理念不同,各执己见罢了。”他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尤为痛心。“可我没想到,他对我施展了邪法。”
李欧实在无法忍耐,“说啊,说你是怎么不相信亲王派来的医师,说你是如何咒骂她的?说你究竟同别人做了什么肮脏的交换,充当叛徒?你敢不敢说?”
“炼金术士,”亲王敲了敲椅背,朗声道,“不得打断证人发言。给你一次警告。”
鸽子斜着瞥了他一眼,续道,“你们见我恢复如初,那是以透支生命为代价换来的。每一晚我都更接近死亡。”
简直是无耻之极!他咬牙切齿地大喊,“我真后悔当初没有给你喂下毒药!”
“听啊,他就是这么对我的妻儿的。”艾伦伯特男爵在一旁火上浇油。
“骗子!”他上前两步,红袍卫士见状连忙拖住他。
奥柏伦亲王皱眉道,“爵士先生,你想让我像对付土匪强盗一样把你捆起来吗?”
李欧稳定情绪。别犯这么愚蠢的错误了,他们在激怒你,让你失去理智,让你忘记你应该做什么。冷静,冷静,冷静,别忘记分辨形势,做出最正确的选择。“不用。大人们,恳请你们原谅。他的谎言激怒了我。”
“他的实话惹恼了你。”艾伦伯特男爵在一旁冷哼。“别试图顽抗了。”
“认罪吧。认罪了就没有这些煎熬。”亲王叹了口气。听他的语气,似乎还有更多他意想不到的人出场?
“我们不能强迫一个人认罪。”为他说话的法官又开了口。他猜想对方也许听从的是杀手的雇主指挥。“男爵先生不是还有证人吗?”他说,“这是一场公正的审判,所以请他们一一作证。让我们听听他们是怎么说的。最后再来决定他的罪行,讨论他应当受如何的刑罚。”
没有了鸽子在一旁恬噪,他平静下来。“是的,我也想再听听他们是怎么说的。”他无视亲王愤怒的视线,寒声说道,“死刑犯也得知道被冠上了什么罪名。才不会因为冤死而化作厉鬼报复在座诸位。”
“很好。我遵从每一个人的临死愿望。”亲王的语气听起来不再友善。他看看窗外,站起身来,“时候不早了,明日再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