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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士团的驻地里灯火通明,警钟铛铛作响,尖利刺耳。
骑手、侍从以及传令官来回奔跑。人喊马嘶声乱糟糟地混作一团。“我的马,我的马呢?”一名侍从惶然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而一名骑手衣衫不整地从宿舍里匆匆跑了出来,他的盔甲拖在地上,剑带绊住了他的脚,直接摔了个狗吃屎。传令官大声喊着某个人的名字,但周围吵吵闹闹的,没人听得见他的叫喊。
“全都给我闭上嘴巴!”伊帕辉?凯伊爵士大声呼喊,同时用手中剑鞘狠狠抽打叫喊最凶的骑手与侍从。“带上你们的剑,别去管你们的马!”
但他的努力收效甚微。那些弓着腰背的骑手和侍从仍然手忙脚乱。他们要么是将剑带扣反,要么是将剑落在了地上。最后爵士先生干脆不再管他们,直接点了十名骑手出了驻地。留下那些蛀虫独自与自己的盔甲和长剑搏斗。
然后,另一名骑士长接过了爵士的活儿。他用荆棘长鞭抽打不听话的骑手与侍从,强迫他们站好队形,闭紧嘴巴,但依然进展缓慢,那些家伙就像是死掉的肥猪,任你鞭子抽打,刀剑临身也不会挺直脊背老老实实地站着,他们习惯曲意逢迎,谄笑献媚,弓腰驼背。
这里简直不像是骑士团,更像是由强盗和小偷组成的流氓兵营。路德?黑荆棘一边避开拽着盔甲四处乱跑的侍从,一边不屑地想到。
他听说最近一年来,只要向城主交上一百枚金币,就能进入骑士团,成为一名骑手。于是骑士团里充斥着裁缝、放贷人和走私犯的儿子,也许这里面还会有小偷的私生子?他恶意地揣测。他们最好祈祷别撞上我的剑。
这时,一名骑手跌跌撞撞地朝他跑了过来,一匹高头大马被他死死拽着。“先生,先生。”他向他请求道,“请帮帮我,这马不安分,我没法给它安上马鞍。”
这家伙打算在闹市区纵马狂奔,排出锥形阵发起冲锋吗?路德现在总算知道方才凯伊爵士面对这群笨蛋是什么样的心情了。于是他干脆用剑鞘使劲抽打着马屁股,马儿便嘶鸣着拖着那家伙远去,引起更大的骚乱。我得向团长提议,给这些家伙统一划到另一个地方去。连一匹失控的马也无法征服,还配骑士之称?就连守卫所里的小兵也比他们出色。
他看着驻地无法平息的混乱,心中愈发烦躁,差点忍不住将这里的肮脏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精锐的白玫瑰骑士团原本是城主手中仅有的一块底牌,但她现在自己将它彻底葬送。让三教九流之辈填充她麾下的军队,并让贵族插手其中。难道她真认为仅凭那一百多蛮族面具人就能与他们抗衡吗?他的嘴角泛起冷笑。既然如此,那就由我来将它彻底改造吧。他一把推开没头没脑朝他撞来的一名侍从,大步朝司令塔走去。
司令塔有如怪兽一样耸立在黑暗中,漆黑的眼睛眺望着远处的火光。怪兽的血盆大口里一扇黑铁大门就像尖牙利齿,扼守着怪兽的咽喉。除此之外,还有两名钢甲钢盔的士兵守卫两侧。瞧见如松树般笔直站立的士兵,路德感到心情忽然好了许多。他扯了扯衣领,整理了一下衣装,然后走进了塔内。
黑铁大门在他的身后轰然关闭,将混乱与吵闹全部隔绝在外。他总算找到了一点平静。他不紧不慢地踩着怪兽的肋骨朝司令塔顶部爬去。
不知被多少人踩踏过的地板因年久失修而遍布裂缝,墙上坑坑洼洼的像是长着无数双眼睛。路德目不斜视,他一手按着剑柄,行走其中。他的脚步声在石墙之间来回碰撞,低沉呜咽,仿佛厚厚的墙壁里果真隐藏着阴影怪兽。
他爬上了幽长的楼梯,敲响了房门。
“进来。”
他推门而入。火焰白玫瑰亚伦?阿里伯特爵士笔直端坐着。他面前的书桌上燃着几支牛油蜡烛,但烛光完全没法与窗外冲天的大火相提并论。然而阿里伯特爵士却无动于衷。他专注于桌子上的文件,对窗外的混乱与火光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副团长先生。“团长大人。”他穿着紧身制服,未曾着甲。路德感觉他更像是一名玩弄笔杆子的书记官,而不是统御骑士的长官。难怪他只会选一些必胜的战役奋勇冲锋,混了一个“百胜爵士”的耻辱名头。
“路德先生。”阿里伯特爵士从文书中抬起头。“抱歉这么晚还叫你来。”
“发生了什么事吗?”路德询问。
“守卫所的士兵报告说有会走动的尸体袭击了烂衣巷,并且占据了清水湾码头。”阿里伯特爵士哈哈大笑,“会走动的尸体?他们还说是整整一群?他们怎么不说是海里的章鱼爬上了岸?”他冷冷地哼了一声,“那些家伙真以为骑士团里都是大字不识的农夫吗?”
“法师召唤不死生物得心应手吧?”路德问。
“他们也一定是这么想的。”阿尔伯特爵士不屑地讥讽道,“我看他们就是想把失火的过失推给黑色晨曦。这可是个好借口。反正大火之后,无论哪具尸体的骨灰都不会再走动了。”
这一招每个人都使得得心应手,路德心想,人人如此。“那您派谁去吗?”
“骑士团的新爵士。我以前的事务官。”阿尔伯特爵士在烛光下露出洋洋自得地笑容,“爵士配爵士,骑士配术士。注:单独称术士是贬义。这可真是一手好棋。”
路德皱起了眉头,“您让他去找了炼金术士?”
“要不然呢?正是这两位爵士杀死了一具会走动的尸体呢?”阿尔伯特爵士阴郁地说,“他们经验丰富,不是吗?”
路德得承认,他一点也不喜欢那位炼金术士。在他眼中,那位炼金术士同别的阿谀奉承的家伙没什么两样,不过都是想搭上黑荆棘的大船,在硕大的蛋糕上分得一小块。然而,他是他的弟弟妹妹的朋友,就连他的父亲大人对他也另眼相看。他感到厌烦,于是他就此终结了这个话题。那个家伙如果今晚死掉,我一定会让父亲大人替你讨要一个英雄的美名。路德不怀好意地想,至少也会比眼前这位“百胜爵士”的名头更加顺口,响亮。
因此,他没对阿尔伯特爵士的话作任何回应,用蛮力硬生生地将话题扯到了正规——今晚突如其来的骚乱上。“您找我来有什么吩咐吗?”他不耐烦地询问道。
阿尔伯特爵士尴尬地笑了笑。“警钟敲响之后,外面就成了这个样子,没人管得了他们。”他偏头转向了窗外,“看看外面的骚扰,我需要一个信得过,又有能力的人将他们收拾得服服帖帖。骑士团不是泥瓦匠的马戏团,能任由他们端着烂泥浆四处乱抹。”
他以为对方真的视而不见呢。“您确定要让我去做?用我自己的手段?”
“我相信您,黑荆棘阁下。”
路德皱起了眉头,他的讨好太明显,甚至比炼金术士更惹人厌烦。但是这事对他有益无害。若是一切如他所想,那么骑士团里有三分之二的混账骑手将彻底听他命令。然后他就能让眼前这位“百胜爵士”,还有真正的团长——城主小姐统统见鬼去吧。于是他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下来。
然而,当他正要转身离开时,房间的烛火忽然黯淡了数分,飘摇欲灭。一个影子忽然出现在了角落的阴影里。影子形态朦胧,但一点点地趋于清晰。
“是谁?”他飞快地拔出长剑,厉声质问。
阿尔伯特爵士一边高声大喊“卫兵!”,一边转身抽出挂在墙上的佩剑,带着惊慌地从桌后绕到了他的身边。“你是谁?”他色厉内荏地问道,“报上你的名字。”
对方一言不发,扭曲的黑雾就像一头怪兽,一双血红色眼睛死死盯着他们。路德感觉毛骨悚然。他僵硬地移动脚步,五指开开阖阖。他几乎要握不稳长剑。“百胜爵士”更是懦弱,他全凭身后冰冷的石墙支撑着身体,佩剑早已落到了地上。
那影子走出了阴影,蜡烛骤然熄灭。只有窗外冲天的火光隐隐透出了影子通红的躯体。然后路德?黑荆棘依稀瞧见那影子的眼中充斥滔天的恨意。显然,那影子的目标不是他。他感觉到对方完全对他视而不见。影子缓步逼近。但他听不到脚步声,也听不到呼吸喘息声。对方死气沉沉,像是黑色的冰块。
“别过来,别过来!”阿尔伯特爵士崩溃般地大喊,“卫兵,卫兵!”
路德?黑荆棘鼓足勇气,向面前的影子挥出一剑。然而这一剑就像砍中空气,从影子的身体里穿透而过,而他的身体也失去了平衡往前栽倒。当他站稳回头望去的时候,那影子已经站在了阿尔伯特爵士的面前。他们的眼睛近距离地对视着。他好像听见影子说了什么话,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外面的人吼马脚掩盖了一切。然后他听见阿尔伯特爵士清晰地说了句,“是你……”紧接着他只见一道黑光闪过,滚烫的鲜血就从阿尔伯特爵士的喉间喷射而出,洒在了他的身上,溅在了他的脸上。阿尔伯特爵士脑袋一歪,就此没了声息。
没想到“百胜爵士”唯一的一次失败就丢掉了性命。然而还未等到路德?黑荆棘拔剑反击,影子就骤然没了踪迹。房间里的蜡烛忽然又明亮起来,好似一切都未发生过一般燃烧着。但是路德眼前尚还温热的尸体却告诉他,那不是他的幻觉,不是他的妄想。他蹲下身,脱下皮手套摸索阿尔伯特爵士染血的脖颈,查探他的伤口。
突然被撞开的大门打断了他的思考。“副团长大人死了。”他头也不抬地说,“死于谋杀。”
“是你杀了他?”身后的语调听起来极为愤怒。
“不是我。”
那人快步朝他走了过来,左手搭上了他的肩,“那是谁?凶手呢?”
路德?黑荆棘受够守卫毫无礼貌地审问了,他腾地站了起来,猛地转过身冲对方吼道,“你没长眼睛吗?凶手已经跑了!”
对方不是守卫,而是归来的伊帕辉?凯伊爵士。他浑身浴血,身上遍布腐臭之气,好像刚才尸体堆里爬出来。他的双腿虚浮,仿佛脱力。但他仍旧紧紧抓着路德的肩膀。“跑?跑哪去?守卫什么都没看见,而外面……”凯伊爵士冷哼一声,“窗户外面是光滑石壁,凶手难道能飞不成?”
“注意你的语气!”路德一巴掌拍开他的手,“我说过了,凶手不是我!”
“那是谁?”
“是一个影子。”他大声喊出口。
“幽影修女?”凯伊爵士瞳孔瞬间缩小,他径直走到阿尔伯特爵士的尸体边,仔细检查他的伤口。但那伤口没有鬼火灼烧的迹象,那只属于剑刃所伤。“他没有死于修女的武器。”凯伊爵士盯着路德手中的剑。“而是死于钢铁剑锋。”
“该死!我没杀他!”路德?黑荆棘恼怒地叫道,“我为什么要杀他!”
“这得问你自己。房间里只有你们两人,没有别人。”
“还有一道影子!红色眼睛,朦胧扭曲的影子!一道拿着利剑的影子!我发誓,我亲眼看见了。”他大声说,“我以上天诸神之名起誓,我以黑荆棘家族的名誉保证,不是我干的!”
凯伊爵士迟疑了,但依旧没能打动他。路德也知道,他们家的荣誉只是金钱和权势,还有暗中的刀剑毒药。但他没有放弃,“副团长大人今晚与我谈话,他说,让我去管理那帮地痞流氓……就只是这样而已……随后,就有一道影子进来,然后蜡烛就熄灭了……”
“蜡烛熄灭了?”凯伊爵士眯起了眼睛。
“不,不,这是魔法……”
“影子,蜡烛。”凯伊爵士朝他走近,“据我所知,幽影修女可没有熄灭和点燃蜡烛的习惯。”
“见鬼!你能听我说完吗?”他举起右手狠拍桌面,但他忘记了他的手中握着长剑,他的举动被当做了反抗。
凯伊爵士举剑向他攻来,他狼狈地闪躲。“你这是干什么?停手!”
凯伊爵士毫不留手,把守门口的两位士兵也加入了进来。
“我说过,不是我!”
“如果不是你,就应该扔下你的剑,然后束手就擒。”
这不可能。那样他只会被关进监牢,等待审判。父亲大人能救他,但他杀人的罪名一定无法洗清了。因为没有第三者在场的他根本无法洗清冤屈,他一辈子都将背上谋杀上司的罪名。那时别说是别的人,就连他的父亲也许也不会再信任他了。
“这不可能!”他大声叫道,开始反击。
满身是伤的爵士和两位士兵无法对他造成威胁。他闪开凯伊爵士偏偏斜斜的长剑,轻而易举地打落了他的剑,把他打倒在地。然后又迅速了解了两名士兵。
“凶手。”爵士倒在地上时还在这么说。
“不是我干的。”他将长剑对准了爵士的胸膛,然而他沉默了许久,最终移开了剑刃。“如果我再杀了你,那就更加坐实了我的罪名。你可以去揭发,作证,说是我杀了阿尔伯特爵士。但最后的事实会证明,那不是我。”他收起了剑,转身离开司令塔。离开的时候,他不禁想,这一切都跟宴会那晚多么相像啊。然而这次却没人站出来救他。
街上同骑士团一样混乱,到处都是匆忙调动的士兵,到处都是惊慌失措的市民。他们不断议论猜测着发生了什么事,不时眺望向下城区的方向。而他则像是鬼魂一样茫然地在街上游荡,不知该去往哪里。
他沿着街道毫无目的地走下去,过了好一会发现自己竟然在原地兜着圈子,而周边的市民正在对他指指点点,躲得远远的,唯恐避之不及。他低下头,才惊觉自己浑身已全是血迹。既有阿尔伯特爵士的,也有那两名士兵的。他惨笑一声,像是老鼠般遁进了阴影里,专挑那些僻静的小巷蹒跚着朝家走去。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向父亲开口。他会相信他的说辞吗?他没法确认。虽然他说的那么大义凛然,说的那么斩钉截铁。但路德?黑荆棘知道,他就像那名炼金术士的护卫一样,若没有人替他辩护作证,恐怕只会面临牢狱。没人会相信荒诞的一面之词。他会从荣耀的白玫瑰骑士变成弑上的囚犯,撒谎的骗子。
他苦涩地扯着嘴角,抬头看着燃烧的天空。忽然间,他眼角的余光发现在不远的角落里,那影子又一次出现。只是这一次,街边的灯光让对方的身体格外清晰。除了那双他印象深刻的眼睛,他还看见了对方有着清楚无比的橙红色身体。他的双脚踩着青石板,没有丝毫的声音。
“你是为了杀我?”他异常平静地问。
然而对方没有任何回应,一如方才般沉默地毕竟。
不过他本来就没期望对方有任何回答。他看了看手中的长剑,知道这把剑根本没法伤着对方,于是他干脆将它扔到了一旁。“来吧。”他惨然地笑道,“不过,你能告诉我你究竟是谁吗?就算是实现将死之人的临终愿望。”
影子将漆黑如墨的匕首刺进他胸膛的时候,他听见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冰冷声音说出了一个他陌生的名字——“约瑟夫?霍兰。为复仇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