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麋鹿(三)

酒徒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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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见牢门开启的撞击声,胡维庸轻轻的笑了。自从震北军登岸,他就等待着这一天。这些日子每天看着自己的旧部或者进来,或者被提出,听着自家人的埋怨和胆小者的啼哭,烦得他恨不能第二天就离开这个世界。败就败了么,有什么话好说,你推脱了别人就会相信吗。所以在被审讯时,他对所有罪行指控都招认不诲。既不胡乱攀污,也不替被无辜牵连者辩解。

    他等着看朱元璋自毁江山,那样,他才有复仇的快意。你们不是忠臣吗,不一样被处死?出乎预料,一直被他打压的武安国居然给他的党羽求情,一直对文官看不顺眼的徐达、李文忠居然会联名上书,为被冤枉者开脱。消息一个个传来,让胡维庸几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而“梦”越来越离奇,接下来,平素和自己交好,但没有确实证据证明其参与谋反的吉安侯陆仲亨、南雄侯赵庸等人陆续出狱,被发往辽东军前听用,宜春侯黄彬、河南侯陆聚官复原职。当太子重瞳亲照,将最后一批和胡维庸牵掣不深的官员“平反”时,胡维庸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让他痛恨的是,那些整日拍自己马屁唯恐落在人后的一些官员,在被夹杂在众人之间放出后,再也没回来看望过自己。倒是一些平素不怎么近的,会不时送些酒菜来。昨日,已经有人把庭议的结果通知了他,出乎他的预料,对胡家人没像历朝一样凌迟,而是念在他辅政多年的份上赐了毒酒。除了嫁入李善长弟弟家的小女儿,一向残暴的朱元璋居然还给胡家多留下了一点儿血脉,赦免了他未成年的小儿子。难道皇上转了性了吗,一切真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之处必然有其可思议之由,胡维庸不傻,对着送消息的灰衣人直接了荡地问道“皇上还有什么吩咐”。

    来人笑笑,转过脸,赞道;“无怪圣上总是称胡相聪明,和聪明人打交道果然不费力气,皇上让你最后为他做一件事,做不做就看胡相的意思了”。

    不理会家人在附近牢房生离死别的哭声,胡维庸满口子答应。附带提出的条件是,换一个干净的牢房,远离家人,给家人置一桌酒菜,每人换一身干净的衣服。

    灰衣人尽数满足了他的要求。“胡相曾有功于国,这点小事,某家还是能做得了主。那酒一杯落肚,也就半柱香的功夫,胡相不必担心”。

    对于毒药,此人倒是行家。胡维庸眼中精光一闪,冲灰衣人摆了摆手,转身拖着镣铐到一边养神去了。让老夫再见见此人也好,老夫此生,也算阅人无数,唯一此次,走了眼。棋差一招,满盘皆输,天不佑我,奈何。

    “武将军,能给老夫打开镣铐,让老夫舒服一点上路吗”?在这处临时腾出来的房间内,胡维庸听完朱元璋的圣旨,谢完了恩,平静地对奉旨前来监刑的武安国问。

    武安国看看左右随从官员,挥手招来狱卒除去胡维庸身上的束缚。虽然在战场上已见惯了敌我双方鲜血,但从来没有杀过自己的族人。尽管面前这个人据说是杀死自己没见过面岳父的仇人,尽管朝野之间很多人认为胡维庸死在自己手中是天理循环的报应,他还是不愿意下这个手。

    “坐”,胡维庸舒展舒展被禁锢了好几个月的四肢,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坐下。然后开始招呼起众人,样子根本不像一个即将赴死的囚徒,而是像一个宴会好客的主人。

    众人看看胡维庸面前那桌子宋濂念在旧日情分送来的上路菜,尴尬地推辞。

    “武侯也不肯赏老夫这将死之人的薄面吗,老夫和刘基本是同僚,老夫下毒杀他,迫死其子。他的半子来送老夫上路,再公平不过,何必谦让呢”。胡维庸看着武安国茫然的样子,开心地说。不知情的人看了还真推测不出是谁监谁的刑。

    武安国轻轻出了口气,对着胡维庸席地而坐。一盏毒酒,一坛陈年女儿红,摆在二人的面前。

    胡维庸抱起女儿红,给自己和武安国各倒了一碗。举起自己面前的酒碗,对武安国说:“这第一碗酒,谢武侯出言救我亲朋好友,别人怪你害我,老夫却非不明事理之人”。说着一口喝光,冲武安国亮了亮碗底。

    武安国苦笑一下,陪了一碗。二人谦让着吃了几口菜,时候尚早,还有时间品评一下大厨的手艺。身后的官员个个摇头,胡维庸是临死发泄,你武侯爷跟着发什么疯,那是你的仇家啊。

    吃了一会,胡维庸又把两个碗倒满,举杯说道:“老夫及中书省诸人数度阻你功名,你非但不计前嫌,反而为众人力陈冤屈,这等胸襟,老夫佩服。可惜老夫福薄,终不能让你为我所用。来,我们再干一杯”!

    “大胆”,刚刚出狱不久的宋慎大喝一声,斥责道:“你这老匹夫,叛乱之罪,当株九族,圣上念你有些微末功劳,不灭你宗族,古之仁君,莫过于此。你不思悔改,死到临头还做春秋大梦,武侯,不必理这个混人,快快送他上路便是”。说到情绪激动处,一不小心居然踩到武安国的朝服,几乎把自己绊倒。他是宋濂的孙子,宋濂腿脚有疾,平时都是他与父亲宋遂搀扶着上朝,一家祖孙,同殿称臣,本是当朝佳话。胡维庸平时羡慕宋濂的学问,两家多有往来。这回祖孙俱被牵连,若不是武安国仗义执言,几遭横死。

    武安国扶住宋慎,猛然间看到宋慎给正在给自己使眼色。又听见后边一人轻咳一声说道:“枉你叫做慎,怎么如此不小心”!

    轻轻一笑,武安国把宋慎扶稳,口中却对着胡维庸说:“不敢,武某非心胸开阔,乃是为国留贤,你是当朝丞相,这些人平时支持你是为国,并非你的党羽。古人云:不可以私怨而坏国事,武某给他们求情也是为了国家,与心胸气度并不相干”。

    “如此一来,老夫更佩服你三分。磊落丈夫,可惜了”。胡维庸横了武安国身后的人一眼,愤愤地说道:“比起当今皇上,老夫只是差了几分运气罢了,如今愿赌伏输,你们这些人平日里哪个见了老夫不是必恭必敬,现在反过来教训老夫,老夫若是造反成功了,你们还不是上赶着过来三叩九拜。哼!来,武侯,老夫再敬你不这副不卑不亢的身子骨,老夫若是当了皇帝,也要倚仗你这样的英雄豪杰”!他本来是文官之首,方面美髯,自有一番气度。如今放下了生死,反而多生出几分威严,双目炯炯,逼得众官员无言以对。

    “这碗酒武某不能陪你,丞相自便”!武安国听身后的人被胡维庸数落的没了声音,像似有意给众人出气般推开了酒碗。“即使丞相侥幸做乱成功,我等也不会追随。武某救你家童仆,为正大明律法也。至于丞相,武某非但不救,还会劝万岁早日杀你”。

    “你已经帮皇上杀了我,老夫不敢怨你,但是想问你一句,为何不会追随老夫,难道今上的官就比老夫的官香么,老夫已经做了大逆不道之事,就不在乎这大逆不道之言。人其将死,其言也善,但请武侯打个比方,打个比方,当今皇上应该不会怪你”!

    武安国摇摇头,叹息道:“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当今皇上举义师,驱逐鞑虏,救我华夏百姓于水火之中,乃盖世英雄,武某甘愿受其驱使。你却为一己私利,勾结鞑子,私通倭寇,是个知耻的,也不会追随你,武某大好男儿,肚子中墨水不多,但也知道羞耻二字。要知道天下并非你胡氏一家,用天下百姓的福址,赌你一家的黄袍,难道丞相不觉得此举卑鄙么!武某今天明白可以告诉你,莫说你不会侥幸得手,即便你侥幸,武某必兴义师复国仇,与你白刃相见”!

    胡维庸手抖了两抖,半碗酒泼到了地上,武安国这几句话义正词严,让他脸刚刚建立起来的自尊又被打破。带着三分赌气,三分狡辩,胡维庸又说:“当年唐高祖也曾向突厥称臣,那不过是一时之计耳!胡某得了江山,自然会和蒙古人划清界限”。

    “最后完美的结局,并非来自正确的方法。这个危害才更大。况且唐高祖做得到,未必人人都做得到。当年若不是石敬塘这个不要脸的为了一己私利割了燕云十六州,使契丹人居高临下,我中原百姓也不会落得国破家亡的下场。你知道契丹、女真、蒙古铁蹄下一共死了多少无辜百姓,我告诉你,是六千万!至今多少年了,河南、河北有些地方还荒无人烟。那些断壁残桓你看到过没有,那些累累白骨你看到过没有,就为了你当个狗屁皇帝,为了你的儿孙一生下来就受人叩拜,让这么多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你扪心自问,值得吗!同样站在苍天之下,凭什么整个大地上就你家的幸福如此高贵,别人的幸福可以随意牺牲践踏”!

    “这”,胡维庸一时语塞,忘了本来的目的。喃喃道:“老夫当了皇帝,不敢说是一代英主,至少不会当庭责打大臣,羞辱斯文”!

    “你当了皇帝会好,谁能保证。你不好了,翻脸不认帐了,谁又能监督。退一步说,你当了皇帝会努力做个好皇帝,你能保证你的儿子还是个好皇帝吗?能保证你的孙子还是个好皇帝吗,能保证你的子子孙孙都是个好皇帝吗?不能!既然不能,你就没资格怂恿别人同你造这个反。既然是为了一己富贵,就不要找什么借口给自己脸上贴金子”!武安国越说越怒,声音几乎把房顶震破。众人起先还想劝他说话小心,后来反到一起听起他和胡维庸的辩论来。大家说到皇权,一般都要提及天命,唯独武安国没有,那大声的怒喝中,只有对人的关怀,没有天,没有命运。这种观点在众人眼中真是新鲜,殊不知在武安国的世纪,所有皇帝无论是贤是愚,早被搬下了神坛,在武安国眼里,只是有称职的和不称职的分别,归根到底都不过是个独裁者,没什么值得称赞。

    胡维庸猛灌自己了几碗酒,苍白的脸上慢慢恢复了些生气。长出了口气,像似有些不甘心地问,“说别人容易,难道你打到白虎之时,对着如画江山时,就没一点点动心”?

    屋子间猛然一静,众人都从武安国刚才的话语冲击下醒来。隔壁的屋子里椅子吱的一声,随即传来几声猫叫,不知是哪为牢头闲心这么大,居然在监牢里养了猫。

    “时候不早了,丞相还是快些上路吧,别让家人在前边等得太急”。宋慎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说道。

    “不急,老夫只想听文武双全的武侯一句真话”。

    “我不信天命,那白老虎海外很常见,还会被人圈养,不过是老虎的一种,没什么值得奇怪的。至于如画江山,我的确很爱,正因为爱,所以我才不愿意看到我们自相残杀的鲜血把他染红;所以我才不能容忍有人为了一己私利将他出卖;所以我才不惜一切地去保卫他;所以我才走到哪里都无法把他忘怀;所以即使远在万里之外,听到他的不幸我亦不能开心。丞相,动心不是要去zhan有,而是要去保卫,去建设,去让他一年年变得更好。这片江山不是哪家哪姓的,是所有华夏子孙的,毁了这片江山,无论你跑到哪里,有多少钱,当多大官,你的子孙后代一样被人瞧不起,一样要背上败家子这个名号”!

    整个牢房静悄悄地没了声息,隔壁的猫儿也被感动了般不再吵闹。半晌,胡维庸端起酒盏,惨笑了一下,道:“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以。胡某终闻此道,死而无撼矣。此酒不宜相劝”。举杯一饮而尽。

    傍晚,朱元璋坐在御书房的桌前,不住地翻看着桌子上的奏折。一份是群臣称赞其不灭胡维庸之族是古今少有的仁君的,另一份不太规矩,一看就是份密折,折子上清楚的记录了武安国和胡维庸的每一句对话。装在那间牢房墙上的铜管把二人的交谈清晰的传到了隔壁,几个高阶锦衣卫如实地记录了整个过程。

    你这小子,朕现在也不知你是傻,是忠,还是奸。朱元璋对着武安国的名字,低低的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