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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望着案几上的地图,良久无语。
他很烦,叛乱一个接一个,坏消息总比好消息多,这让他既觉得疲劳不堪,又很无奈。大汉国这几年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要钱没钱,要兵没兵,天灾人祸,层出不穷,如此下去,何时才能熬出头?
想到朝中大臣的嘴脸,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些人打仗不行,争权夺利倒是比谁都积极。他刚刚把大司农王瀚关起来,弹劾王瀚的奏章就堆满了案几,他就奇怪了,既然王瀚贪赃枉法坏事做尽,为什么在这之前没人上奏?
王瀚为人如何,他心里有数,这老头除了天天缠着自己要钱令人反感以外,其他的无可挑剔,是个好人。但王瀚这几年为了筹措军资,为了维持朝廷的开支,殚精竭虑,得罪了许多人。他提议减少官僚俸禄,结果得罪了官僚;他提议向王侯权贵借贷田租,结果得罪了王侯权贵;他向少府借钱向万金堂要钱,结果得罪了自己。说白了,该得罪了他都得罪了,就连看守北寺狱的宦官、中黄门都恨他,王瀚一进北寺狱就被他们打了个半死。
看看三公府和大将军府的奏章就知道,盯上大司农这个位置的人太多了,这是个肥缺啊,随便动动手就可以贪污上亿钱,朝中各方权势为了这个肥缺已经开始了明争暗斗,大家都想抢到手。现在大司农的事情暂由司空丁宫在负责。在天子的眼里,司空丁宫和大将军何进关系密切,他不放心,但目前却不易立即换人,因为太后已经嘱咐他了,无论如何都要让丁宫先负责一阵子,等到大司农把借太后的钱全部还清了,这大司农由谁干太后都不管了。
由谁来干大司农,他已经想好了,他也不着急,他只想早点找个借口把王瀚放出来,让他回家颐养天年去。
他头痛的是宗正刘虞要求到幽州的事。他不愿意放刘虞走,刘虞一走,朝中又少了一个自己信得过的人。如果要让小董侯刘协做太子,他必须尽可能地控制内廷和外廷,以便在适当的时候解决大将军何进。内廷因为中官们的支持和由尚书台掌理兵事权,实力正在逐步加强,而外廷只能靠太常刘焉、宗正刘虞这帮宗室成员来逐步控制。刘虞一走,天子感到自己很长一段时间的努力都白费了。
要挑选一位得到朝廷上下都认可的宗室成员来担任九卿重职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没有真本事是做不到三公九卿的,不要说自己不放心,就是世族官僚的反对和暗中挚肘就够自己应付的。看看大长秋赵忠,中常侍张让,大将军何进这些权势遮天的人,他们的亲属可有做到九卿的?也只有何苗一人曾在未立军功前做过河南尹,但那也只是相当于诸卿而已。当今朝廷,还是门阀世族的天下啊。宗室之中,目前只有刘焉和刘虞等寥寥数人因为学识出众而被门阀世族所认同。
刘虞执意离开洛阳是存有私心的,他不为别的,就是不想陷进皇统之争。陛下中意他做太尉,但皇后和大将军等一帮势力惧怕天子通过刘虞来掌控兵事大权,所以百般阻挠,为此天子将太尉的位子虚悬一月有余,但最后还是天子妥协了,这说明什么?说明大将军的权势已经越来越大,和天子的斗争也越来越激烈,人人讳莫如深的皇统之争也越来越明朗化了。这个时候如果继续待在洛阳,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支持大皇子继承大统,和皇后、大将军站在一边;要么支持小皇子继承大统,和陛下、太后站在一边。刘虞无从选择,只有选择逃避。幽州大乱,正是他从洛阳脱身的最好机会。
天子不知道刘虞这个心思,如果知道了肯定大发雷霆要把他关进北寺狱去。天子还以为刘虞在被洛阳的谣言所困扰,所以特意找他谈了一次,希望刘虞留在自己身边,但刘虞痛哭流涕,以心念幽州的黎民百姓为借口,坚决要走,他甚至说自己宁愿辞官,也要到幽州抗击叛军,为大汉国尽忠。
天子很苦恼,彷徨无策。
刘虞看到天子魂不守舍的样子,心里也难受,他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差一点就要改口,但他想到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还是咬咬牙忍住了。刘虞想了半天,决定最后试探一下天子的心意。
“陛下,李将军如果平叛结束,陛下打算如何安排他?”
天子好象早有主意,想都没想就说道:“并州历来是御边重地,直接关系到洛阳的安危,所以朕打算让他镇守并州,收复失地,护卫京师。”
刘虞心里一凉,知道天子这样安排李弘,已经铁了心要扶持小皇子继承大统了。他再无留在洛阳之意,大声说道:“陛下,臣到了幽州之后,当竭力平定叛乱,为陛下镇守边陲,日后若李将军奉旨南下,臣当为李将军供应粮草,御防胡虏,以确保李将军南下无后顾之忧。”
天子闻言毫无喜色,他看着刘虞,摇头道:“爱卿难道不知道朕更需要你留在洛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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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的思绪被皇甫嵩的喊声打断了。
皇甫嵩和卢植正在向天子详细说明幽州战况。
“陛下,贼势如此庞大,幽州之失已成定局。”皇甫嵩抬起头来,平静地说道,“蓟城失陷之后,幽州的东部和中部数郡已被蚁贼占据,目前我们没有任何解救办法。”
天子嗯了一声,有口无心地问道:“援兵何时能到涿郡?”
“陛下,当务之急不是催促援军北上,而是命令李将军即刻赶到晋阳,防止张燕突然掉头回常山。”皇甫嵩说道,“我们的援军人数少,实力弱,即使赶到涿郡也不能击败叛军,更不能夺回蓟城,最多也就是迟滞一下叛军的南下速度,无济于事。”
天子一愣,看看皇甫嵩和卢植,奇怪地问道:“两位爱卿什么意思?张燕看到豹子到了太原,掉头就跑,不打了?他不打了,李弘可以随后追嘛。”
“李将军无力追击,因为攻击上党的蚁贼杨凤立即就会北上太原缠住他。”皇甫嵩说道,“只有张燕一跑,李将军就毫无办法。”
“陛下,张燕不是不打,而是不能打,他必须尽快赶回常山,才能帮助幽州的叛军迅速南下,占据冀州。”卢植捋须说道,“臣和皇甫大人想了很长时间,张燕占据太原郡有什么意义?能解决蚁贼什么问题?后来我们蓦然醒悟,张燕攻打晋阳是诱敌之计,他不过是想把李将军的大军拖进并州而已。黄巾贼的真正目的是想迅速占据冀州。”
天子一脸茫然,疑惑不解。
“陛下,蚁贼野心勃勃,又是称帝又是建国,声势搞得那么大,总不会只想着待在北疆那个贫瘠之地吧?”皇甫嵩解释道,“他们占据蓟城之后,下一步想干什么?”
“怎么?贼人还要打洛阳不成?”天子瞪着眼睛问道。
“洛阳他们当然不敢想,但冀州还是一定要打的,否则,他们的粮草财物从何而来?没有粮草财物,他们如何支撑?”卢植说道,“但仅凭张举和张纯的叛军是打不下冀州的。”
“十几万蚁贼都不够?”天子问道,“他们不是还有乌丸骑兵吗?”
“乌丸叛军不会远离北疆,深入我大汉中原腹地,这一点我们可以肯定。”卢植说道,“一来,我大汉积威已久,胡人对我大汉多有惧意,多少年来,都是我们杀他们,而他们最多不过在边境附近掳掠一番而已,尚没有远击我大汉国腹地的先例,尤其现在,我们刚刚在西疆击败了鲜卑人十二万大军,这对他们的信心打击可想而知。二来,胡人以骑兵南下,必须携带大量的牛羊牲畜为口粮,冀州不同于西凉,没有水草丰茂的草地,只有耕地,所以牲畜的草料就成了难题。假如胡人不能解决这个难题,他们的口粮自然也就成了问题。”
“目前,乌丸人既不能驱逐心中的恐惧,又不能解决牲畜的草料,所以他们随同叛军南下冀州的可能性非常小。如果张举张纯以重利诱惑他们,我想最多也不过只有一部分乌丸人愿意随其南下,而不可能是全部。”
“如此一来,叛军攻击冀州的实力就不够。即使早期他们可以取得几个城池的胜利,但等到我们援军赶到,他们就寸步难行了。在后援不济的情况下,叛军还是要撤回幽州。”皇甫嵩接着说道,“因此,我们断定张燕会杀回常山,夺取真定,以牵制我们的兵力,掩护幽州的叛军进攻冀州。等到张举、张燕、白绕三支叛军会合后,他们就有足够的人马攻城拔寨了。”
“我们的援军呢?”天子难以置信地问道,“那时,我们的援军在哪里?”
“陛下,臣已经说过,我们的援军至少一个月后才能陆续集结完毕,等他们到了冀州,叛军可能已经打到巨鹿郡和安平国一带了。”皇甫嵩皱着眉头说道,“所以现在当务之急是把张燕留在并州,把白绕困在魏郡,把张举张纯拦在中山国河间国一带,阻止他们会合,这样,他们占据冀州的图谋就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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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看着地图,越看越生气,猛然一拳砸在案几上,大声吼道:“杀,给我杀光这些叛逆,有多少杀多少,朕就不信杀不完。”
他指着站在一边的蹇硕叫道:“立即下旨给李弘,叫他把蚁贼包围在晋阳,一个不许跑了。”
蹇硕赶忙答应一声,走到一边拟旨去了。
“如何困住魏郡的蚁贼,阻止他们北上?”
皇甫嵩躬身奏道:“陛下可以下旨让冀州牧杨奇率军阻敌于漳水一线。虽然杨大人手上没什么兵,但迟滞一下蚁贼的北上速度还是可以的。等到距离魏郡较近的兖州东郡、陈留郡、济阴郡的郡国兵北上支援后,蚁贼就难以为继只有逃回黑山了。”
“另外,如果蚁贼首领白绕迟迟没有接到张燕率军出击常山的消息,他可能会主动放弃北上,撤回黑山。”
“爱卿能肯定?”天子问道。
“陛下,叛逆张举自称皇帝,张纯也自称丞相,那为什么蚁贼张燕、杨凤、白绕等首领却没有自称将军呢?是张举没有封还是张燕等人不愿接受?要知道,在名义上,张燕才是黄巾蚁贼的大首领,他就象当年的张角一样,在蚁贼心目中地位崇高,但现在蚁贼的首领却变成了张举。那张举在蚁贼中到底是个什么地位呢?”皇甫嵩沉吟稍许,说道,“也许,他们内部有些问题。”
“所以,臣认为在这种情况下,为贼多年的白绕当然会保存实力,以维持自己的生存,因此……”
“哼……”天子冷笑,“叛逆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没有一个好东西。那如何把幽州叛军拦在冀州之外?”
“只有指望青州的郡国兵了。”卢植指着地图上的平原郡说道,“青州的平原郡和渤海郡相邻,两郡的兵马可以立即集结北上,共同迎敌与河间国一带。只要张燕的叛军不到常山,臣估计幽州叛军轻易不敢南下。如果李将军能够迅速把张燕的叛军包围在晋阳,我们就有足够的时间集结更多的兵马,御敌于冀州之外。”
“那这样,你们以尚书台的名义,亲自给李弘写一封书信,详细说明尚书台的平叛策略,让李弘务必遵从你们的安排,警告他不要再自以为是随意出击了,如果让张燕逃到了常山,造成冀州失守,你们叫他把脑袋送到洛阳来。”天子嘴角带笑道,“这头豹子桀骜不逊,很不听话,如果不威胁他一下,恐怕他在并州又要乱打一起。”
皇甫嵩和卢植失声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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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植一边笑着,一边小声问道:“陛下,赶到北疆平叛的各郡兵马齐集冀州之后,需要一个统兵之人,不知陛下……”
天子顿时想到了刘虞。他拿小眼瞅了一下卢植,心里怀疑刘虞是不是私下找了他。难道刘虞就这么急着要离开洛阳?旋即想起这尚书台上上下下四五十人已经半个多月没有离开过北宫了,刘虞不可能见到卢植。天子心有所触,不禁叹了一口气。卢植此时提出由谁统兵北上幽州平叛,其用意不问可知。
朝中的官僚们还是当心自己重用刘虞,当心自己废嫡立庶引发宫闱内乱,说到底,这些门阀士族还是站在大将军一边。外廷如果没有支持自己的心腹大臣,就无法影响士族。如果没有士族的支持,自己能一帆风顺的让小董侯继任大统吗?天子一时间,心乱如麻。
天子看看皇甫嵩。皇甫嵩低眉垂首,面如止水,但眼中的坚毅却似乎在告诉天子,他同意卢植所说的一切。卢植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天子,那亲和的笑容里分明带着一股逼迫。
“爱卿认为哪位大臣合适?”天子虽然已经明了卢植的意思,但他还是想问一问。
“臣认为,宗正刘虞刘大人曾任职幽州刺史,对幽州情况非常熟悉,而且他在幽州的时候,为官清廉,为政仁爱,念利民物,为幽州百姓做了许多好事,深受幽州百姓爱戴。刘虞对胡人一向采取怀柔之策,反对杀伐,他大举内迁和劝化胡人,恩泽各族。胡人感其德化之恩,曾四季朝贡不绝。”卢植由衷地赞道,“如果刘大人率军到幽州,不但可以重整民心,也可以得到胡人的帮助,这对早日平定叛军有莫大的助益。”
“臣认为,刘大人为平叛大军统帅最为合适。”
天子无奈地笑笑,“但他位列九卿,如何能降职使用?”
“陛下,此时危难之际,可以临时变通。”卢植说道,“陛下可以让刘大人以中两千石官秩领幽州刺史,持节钺,节制各郡兵马,统军北上。”
天子沉默不语。
“臣知道陛下宠信刘大人,不愿放其离开,但此时乃非常时期,非刘大人不能担此重任啊。”卢植言辞恳切地说道,“陛下想重用刘大人,朝堂上下无人不知。此次陛下本想迁升刘大人为太尉,但因为京师流言,致使刘大人遭到弹劾,陛下未能如愿。”
“陛下,假如刘大人到了幽州,平定了叛军,立下了盖世功勋,那时陛下再将其召回洛阳委以重任,会怎样?恐怕即使再有流言,也无法阻碍了吧?”
天子意有所动。如果刘虞平叛成功,建下功业,迁升太尉不是众望所归吗?而且那个时候,刘虞在北疆有弟子,军中有部下,他在朝中说话份量……
卢植看到天子犹豫不决,再进言道:“陛下,幽州叛军虽然势大,但位于北疆贫瘠之地,势难持久,有个一年半载也就差不多了,而且,陛下不要忘了,并州还有李弘啦。只要太原平定,李弘即可挥师北上。到时,刘大人这功想不立都难啊。”
天子心中豁然开朗,扬眉笑道:“那就依爱卿所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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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尚书房内还是烛火通明。
皇甫嵩缓缓放下手上的笔,对坐在一旁的卢植说道:“子干,刘大人建功回朝,洛阳的形势就会发生变化,如果……”
“义真,刘大人离开洛阳是一件好事。”卢植放下手上的竹简,四下看看,然后坐到皇甫嵩的对面,小声说道,“无论在朝在野,只要不是权欲熏心的人,都不会喜欢一个外戚做大将军。你也好,我也好,刘虞也好,三公大人也好,我们都不喜欢何进做大将军。看看前朝历任外戚大将军,有几个功德于我大汉国。外戚大将军不同与世族出身的大将军,前者为权势,后者为国家,天壤之别。”
“当年中常侍曹节、王甫诛杀窦武之后,再不立大将军,于公于私,我们都认为没有什么不妥。要不是有蚁贼之乱,何来这个外戚大将军?要不是有这个外戚大将军,又何来今日的皇统之争?”
“我大汉国立储向来是立长立贤,如果长者无能自然可以立贤者。史侯和董侯都年幼,不懂世事,我们不能因为史侯顽劣就认为他没有王者威仪,从目前来说,两人皆可继承大统。但这立储之事本是国之大事,要陛下与众臣和议方可,但今天呢?陛下为什么不和众臣和议?陛下为什么不立太子?都是因为有大将军。”
“立史侯则董侯危亦,立董侯则大将军危亦,这才是陛下坚决要立董侯为太子的原因啦。”卢植小声叹道,“陛下宁愿杀掉大将军,也不愿意把太后、董侯和自己的宗室性命交给大将军。前车之鉴比比皆是,陛下怎会重蹈覆辙?”
皇甫嵩紧皱双眉,低声说道:“立董侯为太子,虽无大将军之祸,却有奸阉之害,两相权衡,当然要取前者,但陛下却取后者,实乃下策。”他看了一眼卢植,问道,“这与刘大人离京有关系?”
“对,刘虞不在朝,宗室势力立减,陛下就要倚仗中官。如今老中官势弱,小中官渐起,正是铲除良机。”卢植冷笑道,“两虎相争,非死即伤,到时……”
皇甫嵩略有所悟,“一箭双雕?”
卢植点点头,压低声音说道:“义真,此事你明白就行。若想两虎相争,必要重饵,这个重饵……”
皇甫嵩猛然醒悟,骇然惊呼:“子干,这是玩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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