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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是什么眼神~哼嗯?”
嫉碧瞳,逼视而来的邪森绿光如夜间幽暝灯笼闪烁,风吹起寒雾拢沙,亦吹拂起他额间鸦黑碎发飞舞,同时暴露另半边面容与眼睛残隐于凌乱错综白绷带之下。
虞子婴能捕捉到他蠢蠢欲动、从四面八方围困起一层血稠浓郁的杀意,以她为中心慢慢攥紧,将牧骊歌扯挡于身前,她身子侧立形成一个攻防皆备的姿势。
她眼桃梢斜斜上佻,很认真道:“虽然不清楚你是谁,可是若你真当我先前的一番话是信口开河,那此刻不妨尝试一下我话中的真实度……比如再次出手攻击。”
嫉表情一怔,继而古怪质疑睥向她——她这是在欲擒故纵,还是脑子进水了?
若失了牧骊歌这个温吞蠢货当附身符,她们一车人能够安全脱离呼鄂城?
这时,从后方提溜着一串菊白长杆灯笼,呼呼上气不接下气跑来一队人,带头者是连头顶的圆壳帽子都来不及扶正的宫廷宦官——安德才,他脚步虚软,连忙慌乱招手,气嘶力竭地喊道:“哎哟喂,这种事可试不得啊,嫉殿千万请手下留情啊~”
他的嘶心裂肺,惊惧尖叫引不起嫉的任何反应,他拂弄逸逸卷翻流动的黑斗篷解下随手抛却一旁,看架势像是解缚了衣帛,好放开手脚好好地厮杀一场,这么一想,直看得徐英与众将士心惊胆颤,脑门儿直冒虚汗。
眼下情势严峻,可禁不住这祖宗一番罔顾折腾啊!
瞧了瞧被人挟持的太子殿下,他等可不敢如嫉殿那般肆意妄为,一个二个掂量一番,便潮水波浪一拨一薄涌动着迅速将嫉殿包围,与那素颜黑衣少女隔挡开来,省得他们再度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累了他们太子殿下遭殃。
“滚开!”嫉阴恻恻地环顾一周,猩红蛇信舐舔着嘴角,眼底的危险气息已呼之欲出。
呜呜——众瑛皇将士全身寒毛竖起,吓得一哆嗦,双腿发软。
可……可为着太子殿下的安危,他们一咬呀一跺脚,死抗着害怕发颤的情绪,拼命地摇头。
牧骊歌虽被当成人质,但视野倒是开阔,早将底下变化的一切尽收眼底,他流转过眼波,莞尔一笑道:“御使大人,你当真只是想出城而已?”
这般询问,是准备妥协,还是另有所图?
虞子婴两扇鸦黑纤长的睫毛轻轻一垂,在眼下扫出淡淡的阴影:“如果我想让你将瑛皇国送给我,你能答应吗?”
真是好笑,他以为他身上有多少价值供人压榨?就目前而言,瑛皇国以及他都给予不了她任何方便,亏他傲得敢一本正经地跟她讨论他的剩余价值,倘若她真想狮子大开口,他又能如何?
牧骊歌面上笑容不变,只是眼底流转的黯色深邃了几分:“看来,是骊歌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此时,不难看得出来牧骊歌算是明白一个道理了,眼前这少女并非一只灵活敏睿、张牙舞爪的猫,而中一头山中打盹,恰巧被他等吵醒的雌老虎,她有智有谋,且有胆有识,这样的人物,不该因她的年龄而轻视之。
否则后果便是他如今这般,成为砧上鱼肉。
不是没有暗中一博,趁其不备脱身反击,可他发现这何其困难,好比如海中翻浪,即使有浮板在身,又如何翻腾出一片巨滔骇浪的围困。
他身体被一股阴凉之气束缚,丹田被制以至于四脉受堵内力上源不继下源不畅,如同被废了手脚,是以他相信她的威胁并非单单只是口头上的警示,更是有能力付诸于行动的。
想通这一点,他便由一开始倨傲的“本殿”自称,转换为此时谦和的“骊歌”,便是对她大能大显的承认。
“你很特别……”虞子婴看着经历一番变故,却依旧平和恬静的牧骊歌道,她似想到什么微微蹙眉,但一瞬便舒宽开来了,换了另一种难以描绘的神色。
说到他“特别”的时候,她表情没有多少变化,但那眼神就像高高在上的贵族以一种施舍,闲暇无聊之时遇到一个有趣的玩物那般漫不经心……亦是那般熟悉。
没错,很熟悉,因为曾经他就是用这种目光来看待眼前这名少女,虽然对她产生了兴趣,但这种兴趣却不是以平等、谦和的态度相待,而是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如同逗弄掌中玩物便随意。
牧骊歌眸光一怔,心忖,原来将彼此位置调转来看,才发现用这般眼神看人……委实令人心生不豫。
此时,他也分不清这番心思是因为虞子婴而生,还是对待别人他也会有这一番反省的觉悟。
观察着他眼底的变幻神彩,虞子婴才道:“可一般特别的人,总是会不断重复地犯着一个错误。”
牧骊歌清亮的眼眸微抬,很自然地接道:“什么错误?”
“自以为是。”虞子婴道。
自以为是?牧骊歌沉凝片刻,她这是在暗示些什么?
“嫉殿啊,千万拜托您啊,千万别动手啊~奴婢的主儿还在敌人手中呢~”安德才尖细的嗓音不断拖长尾音,听似惨叫般鸡皮起。
嫉直接伸掌一扫,那刚靠近的安德才便当真是惨叫嘎啊一声,撞飞了出去,若非被那些士兵手忙脚乱间接扶着,恐怕非撞出个好歹来不可。
嫉微扬尖细如锥的下颌,那煞冷之气暂被压抑于其,他双手施施然拢于袖中,身形微躬朝前,如镰如随时准备进攻的野兽,那浓覆鸦青的流海遮掩了他半边面旁,余下一半映于一层白辉与阴影,更显得眉目乌黑漂亮精致。
可偏生他的眼神却冷得像覆层了冰,嘴唇更是讥诮嘲讽地勾起,轻漫地看着虞子婴,碧眸红唇诡异,阴冷:“女人,你叫什么?”
那语气也甭提有多么地高傲自满,就像是他能够问便是一种施舍,一种怜悯。
可凭什么别人就必须对他言听讲从?
“关你屁事。”
偏生虞子婴就不吃他这一套,那一双微翘丰润的双唇一张一阖,平静而语调轻缓有力地说出这四个,完全就不像是从她嘴里吐出来的粗鄙脏话。
她表情是那般的端庄娴静,语调是那般的平心静气,但偏生从嘴里吐出的话,却是那般的气死人不偿命。
一刹那,四周一片死寂,落针有声。
呃?他们……他们是不是听错了,还是漏听了些什么?
下一秒,一道惨烈尖叫声骤然响起。
“啊~嫉殿啊,您千万别冲动啊!”
但见那一个个吓得白色惨白的暗卫与宦官字德才都跟嚎丧似地都猛地冲上去,一个个抱腿的抱腿,扯臂的扯臂,抱腰拖后腿的拖后腿,还有里三层外三层聚拢劝架式的,那场面那叫一个势闹、混乱。
“她竟敢!竟敢!”嫉嘴里反反复复地絮叨着这两句,可见着实气意冲顶,那填满胸褐的怒意已经外散趋于实质般浓烈扑杀而去,盯着虞子婴那阴森粹毒般的目光那叫一个杀之而后快!
相反,层层人群后,虞子婴拢袖安然而立,神色没有半分忐忑不安,她依旧从容自在,一点也没觉得眼前的混乱皆由她而起,而感到不安、惴惴。
“你跟嫉有仇?”牧骊歌感觉面对她,始终沉默不下去,特别是面对她随意开口一句,便能挑起一大阵仗的情形。
“为什么这么说?”看似她此刻心情不错,那望着嫉目不转瞬之时,尤分些心神来回答他的话。
“一般这种时候,以不激怒对方又能达到目的为最佳的解决方法,同是亦是一种退路,可你字字诛心明显是刻意选择激怒他的方式,若别人这般做则是显得太愚蠢冲动了,但我相信御使大人是一个聪明人,应该是有原因才会故意这么做的。”牧骊歌自认分析得头头是道,并且略略偏过头来观测她一眼,但在她脸上一沾便移开了去。
那张冰粹雪铸的素颜简直太能迷惑人了,一不小心,他担心他又再犯下之前那般同样的错误。
虞子婴抬头望了望天:“你果然很特别……”
一听她提起“特别”这个词,牧骊歌眉心一跳,好笑道:“我又自以为是了?”
她嘴里的赞扬,如今在他耳里已经称不上是褒义词了。
他的领悟性,令虞子婴难道真心赞赏地瞥了他一眼,道:“他这种人,激怒与不激怒结果等同,我与他素不相识,自然是跟他没仇,纯粹……只是看他不顺眼罢了。”
他们两人的对话没有刻意因为周边吵嘈而压低声音,反而如闲聊随谈一般,这句话别说是嫉听到了,基本上周围一圈的人全都尽收入耳中。
一时间他们的脸色七彩纷呈,心中悲泣喊天跪地哎哟连天,姑娘,咱们能别闹了吗,您没瞧着这边儿都快死人吗?!
此时,他们简直是连余光瞄都不敢瞄一眼嫉殿的脸色了。
——那绝逼一定是非、常、恐、怖!
而牧骊歌先是顿愣片刻,接着却是在一片像世上最冷的南极洲凝固气氛中,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或许这次又会被你称之为‘特别’,可我不得不再‘自以为是’一次了,我猜他的确曾得罪过你吧,哈哈哈~”
两人不认识?或许吧,可两人之间有过节却是肯定的,至少这点眼力他还是有的,对比她对任何人的表现,再拿来与之嫉相对比,就能明确地感受到,她具有特别的针对性与恶意攻击性。
就像被欺负了的野狗,即使咬不断野狼的脖子,也要咬撕下它一块肉来解恨。
虞子婴闻言,仅嗤笑一声,也不等嫉的暴动,一把扯过牧骊歌便纵身跃上一步开外的马车——在刚才她成为“聚光灯”作用引开所有人注意力的其间,其它人早就趁机上了马车。
“出城!”
吁~牛子瞪大一双牛眼,马鞭子啪啦一抽,整个车厢便激烈颤抖地摇晃起来。
他今儿个一日都在经历前所未有的刺激与冒险,他做事从来都是循规蹈矩,为人低眉顺眼,生怕这一副遭人厌恶、害怕的模样得罪人,他没有一刻像今日这样扬眉吐气过,昂首挺胸,腰板挺直,从万军包围当中策马飞奔如过无人之境那般嚣张。
事后会怎么样他没有想过,但能像现在这样过得不惧不畏,如同有一根定神针戳在心中一样,让他的心与身子都像能飞一样轻松自在,实在太爽快!
这种爽快是他活了快近三十年都不曾体验过的舒畅、快意!
虞子婴一把将牧骊歌扔进车内,完全没有要顾及他那对于别人来说尊贵无比身份的意思,她也并不担心他会反扑,因为她已经确切将他的内力制住了,除非眼前再出现另一名玄师才能够解重开。
接着她撩发回头一看,果不其然,别的人都是隔着一段距离尾随而来,唯有那道嚣张而鲜明的身影——嫉飞舞着一把血色巨镰,破风跨境,气势汹汹地追杀上来。
马车一路狂奔地朝着城外而去,随着那道遽如闪电的身影愈发欺近,虞子婴动作利落撩帘,蹿进了马车内。
牧骊歌身形不稳地扔进车内,刚站定,而里面的人都惊怔了一下。
籽月手按腰间匕首,看着方才那神态闲逸,端着一张温和纯良面容,实则暗中压着她玩耍的瑛皇国太子,此刻被虞子婴当成人质包裹似地随意抛掷进来,眸中充满各色复杂——她想,若先前换她与虞子婴面对同等的情况,她自忖绝做不到这样,即使她能够想到挟持了瑛皇国太子做人质,可她也做不到令这种腹黑,心机深沉之人放松警惕,任她欺身压制。
还有那个给人一种连灵魂都颤悚的人,她也做不到面对之时,能够冷静自持不慌了手脚,并有条不紊、步步为营地进行到成功逃出城这一步。
这不关武功或智谋的事,而是一个人的涵养与心性的问题,她能做的,虞子婴也能做,而虞子婴能做的,她却无能为力……
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何祈殿会对她另眼相待了,这种人生来便是让人嫉妒羡慕恨的!
舞乐与害怕陌生人的兔子司仅迅速地瞥了他一眼,便像隐身了一般,沉默于一隅。
而玖兰戚祈倒是光明正大要打量、评测着牧骊歌,他既使坐在车厢内依旧遮掩着严实,并不怕被人认出来。
一出城,夜间深沉,黑压压的树林飞逝而去,无星唯有一轮弯月照辉,撒满一条蜿蜒一望无际的小道。
巍巍城楼被尽抛车内,颠簸在一条蔓延朝外的官道之上,虞子婴入内,手如白光一现,便将牧骊歌拽过再度扯出车厢外。
马车疾驰奔跑,一般人别说站,连坐都嫌颠簸摇晃,但虞子婴却稳如钟楼,整个下盘似塑般粘在车板上。
她对着牧骊歌突然道:“记得之前的交易吗?”
本以为虞子婴是走投无路,准备故技重施拿他出来当人质要挟的牧骊歌闻言,一愣,耳畔风声呼啸冽冽刮耳嗡嗡,他几乎以为是错听。
“那不是缓兵之计,是当真的。”虞子婴相信他听得到,却也加重了几分语气,以便更用力地传进他耳中:“断尾求生,记得三月后面临的商运是关键,一国经济乃国之立身根本,之后剩下的运途则看你的决策方针了……顺便提前恭喜你了,即将登基的新皇陛下……”
她的话就像一颗巨雷炸响在牧骊歌耳中,他恍惚失神地盯着她那双奥妙玄黑的眼瞳,整个人都懵懂震惊。
新皇……他即将登基?这怎么可能?他父皇虽已年迈,但这几个月倒是病情看涨,精神大济哪里像是要薨的模样?
可事已发展至此,她又需得布下谎言来欺骗自己?
将部分真相告知于他后,虞子婴便将他直接推下了马车,她已施巧劲,像这种程度的摔伤不会伤着他根本,顶多刮破擦伤些皮肉。
接着,她对牛子肃声道:“一直朝前走,遇上任何情况都不许停下来!”
“是!”牛子不疑有它,全副身心都集中在御驾马车前行上。
玖兰戚祈在内一听,直觉她话中有异,便出声道:“你想做什么?”
虞子婴与他隔着一层薄薄的车帘对话,她道:“那个人……不会受任何人的威胁、阻挠而停住脚步,刚才他只是犹豫了一瞬罢了,我必须留下来拖住他……”
舞乐一听,险些摔落在地,他急道:“那可是东皇的嫉殿,神兵排行榜第三的高手,你觉得你能够赢得了他?”
虞子婴没有回应舞乐,而是定定地看着玖兰戚祈那个方向,仿佛穿透了那一层青糙布帘,定定地落在他那雍容华丽、冶艳高贵的面容之上。
“若我最终没有回来,那么我们之前的承诺便一笔勾销,若我未死……”
车内静滞无语,其它人都感受到一种诡异、却又暧昧的气氛,虽然她并没有指明对谁而言,但却有一种秘而不宣的感觉,一时尴尬、失落种种情绪蔓延无声。
而玖兰戚祈怔地凝视着那撒落于布帘之上的清丽剪影,耳中像是被什么一撞,血液在那一瞬间仿佛逆流,却只觉得她当时的每字每句似乎都意味深长,而那字里行间所代表的含义,以往他总是嗤之以鼻,曾自满、曾自得、曾鄙夷,却从不像此刻这般……惆然若失。
他觉得此刻他是需要对她说些什么才对,毕竟此事她为他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但他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的感情。
让她别去,显然是不现实的,这一车的人唯有她有能力能够阻挡拖延时机,若让她去,之后发生的危险连他都无法一一想像得出来……
就在他沉默期间,车帘外再次传来她清越低吟的嗓音,如秋逝冬来,纯黑夜空飘下的第一片干净晶莹的雪花。
“……你可愿许我一个有你的锦绣未来?”
那一刻,玖兰戚祈竟有些慌神了,那种原本习惯紧紧攥于手中,最终却如沙漏消失与指缝间的失落感,令他十分不习惯,想要伸手去抓住些什么。
他感受得到,她离开了,那一抹与娟绣在布帘上的剪影似被外面凛寒冽风吹散消失,只剩一片空荡布帘随风摆动、飘拂,再也无法寻觅其熨帖随行的行踪,她不仅音容像貌消失,连气息也一并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
一离开马车,虞子婴便若有所感,一探,玖兰戚祈身上的“玄束”竟有松动之迹,她顿时眸光一亮,那向来乌黑清泽眼瞳,生出一丝鲜活璀璨之色。
看来她没有想错,太久的安逸平静会令人忘却那岌岌可危的现况,亦忽略了身旁那像如同空气一样给汲氧气般重要的存在。
这段时间的陪伴,她已如菟丝一样缠紧他,从一开始的不适应,平淡,起冲突,厌恶,再趋于适应,平淡,接受,嫉妒……到此时此刻,她觉得她在他身上刷的好感度已经足够了。
再继续的平淡相依相伴,已经满足不了她的需要了,只能在原地踏步。
前来呼鄂城之前她不曾想过事情能够进展得这么顺利,若说遇到舞乐与籽月是一场意外的话,那么遇到瑛皇国的太子跟东皇的嫉妒则是她设计出来的一场“意外”。
她需要适当地弱化自身与对抗强敌,完成一场牺牲自我,成就大义崇高思想的同情牌,虽然就她本身理解,一味地通过牺牲自我保全他人的这种人,这么做是为了减轻自己内心的空虚、寂寞,满足自己道德上的优越感,有时甚至达到了受虐狂的境界。
但不可否认,恰当的时候,这么做的收效却是十分令人惊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