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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如海听了,既为那位学子叹息,又为儿子欢喜。
林智性子跳脱,聪敏却不让林睿、黛玉,这一回南下竟中头名案首,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饶是林如海年将半百,行事深沉,也忍不住喜形于色。
人生在世,最喜欢之事莫过于儿女争气。
林如海忙问道:“你来了这里,那位学子的灵柩呢?”
张二牛敛容,肃然道:“我才进京城就听说大人身上不好,心里担忧得很,可这灵柩如何能进大人家门,怕晦气冲撞了大人。因此存在寺庙里,我又住在寺庙两日,听和尚诵经,去净晦气方来拜见大人。倒是二公子的喜事,耽误了两日,愧对大人。”
林如海道:“你也太谨慎了,我不过中了暑气,哪里就冲撞了?你该当将灵柩寄存后便即过来才是。至于智儿的消息,你不必如此,他已考中,我们知晓也不急于一时。”
张二牛听了,憨厚一笑。
林如海问起那位学子的名字门第,道:“你说与我听,待我递了帖子,好送回其家。”张二牛在京城中毫无根基,他若亲自登门送灵柩,恐怕会被他们打出去,认为他不怀好意,诅咒其人,所以林如海特地开口询问。
张二牛正觉得人生地不熟,怕找不到那人的家门,闻听林如海问,连忙开口道:“这个我记得,那人说他姓叶,叫叶枫,停车坐爱枫林晚的枫,他有个很有名的族兄,叫叶停,现今官至三品,和南安王府、保龄侯府、王家都是亲戚。这是叶枫叶秀才临终前告诉我的,说只要说是那个叶家,立刻就能打探到。”
林如海霍然站起,道:“你说什么?病死的那位学子是叶枫?”
张二牛见林如海的惊容,倒是一呆,随即怔怔点头,道:“就是叫叶枫,大人认得他?”
听他如此确定,林如海颓然坐回原处,脸上带了一点难过,叹道:“怎么不认得?”
那边贾敏已收到了张二牛送的拜礼并林睿兄弟的书信和江南的一些土仪等物,和后者相比,张二牛所送极薄,不过是些朴而不拙直而不俗的小玩意儿,可是张二牛却十分坦然地列了礼单,贾敏也不嫌弃,反而很是赞赏,一面看,一面命人收拾客院,好与他居住。
林如海在书房里见张二牛,早有小厮认出来,递了消息进内院。
得知是宋婆的外孙女婿,再想当年宋婆一家的狼狈,贾敏和黛玉尽皆诧异,又觉欢喜,尤其是黛玉,当初因宋婆之事,她从林如海那里知道了许多民生艰难,如何不刻骨铭心?
正说笑间,骤然听说张二牛所送之灵柩是叶枫的,贾敏蓦地流下泪来。
张二牛口中说的这位学子叶枫,十三岁就中了秀才,不想三十岁时回乡考试,乡试未考,业已病故。他在京城中也颇有才气,亦是世家子弟,却是叶停五服内的族弟,早已娶妻生子。叶停之妻小王氏进门不久,叶枫方降世,因此叶枫可谓是小王氏亲眼看着长大的,自来疼爱如子,叶枫小时便是同叶停的两个儿子一处读书,亲密友爱比别个不同。
小王氏性情执拗,眼里容不得沙子,和叶停的情分并不甚佳,对族人平平,不过,她觉得好的人百般好,觉得不好绝不再看第二眼,整个叶家里,能得她另眼相待的只有叶枫母子,可惜叶枫的父母前几年又陆续没了。
叶枫秉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日子过得甚是自在,小王氏掌管叶家,见他确实不愿为官做宰,不曾强逼于他。在叶家,敬重小王氏的远比叶停多,族人听了,也便不提。偏生他有一位贤妻,最喜入青云,想叫叶枫挣个诰命给她,遂时时督促叶枫上进,每见叶枫不愿,就淌眼抹泪带着孩子回娘家,闹得不像样,背地里又说小王氏的不是,说她自己现今是诰命夫人了,却不想别人建功立业,叶枫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南下。
小王氏现今一双儿子早已娶妻生子,儿媳皆是贤惠明理的女子,婆媳甚是相投。虽然两个儿子才能平平,但也依靠祖荫谋了个差事,本本分分做了几年,大儿子已经升到了五品,小儿子升到了六品。小王氏觉得如此正好,在京城中,官小位卑对上头心有所惧,便不敢生事,不生事便无罪过,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强。
叶枫南下后,小王氏最是关切,正掐着日子算乡试将至,府中忽然接到林家的帖子,说是有一故人受叶枫临终所托送其尸骨回家,不由得呆若木鸡,半日回不过神来。
可巧大儿媳沈氏和小儿媳李氏都在跟前,推了一把不见动静,忙命婆子掐了人中,好半日方回过来,小王氏痛哭道:“枫儿今年才三十岁,正值壮年,临走前还说要替我画下江南风景,好好儿的怎么就病死在南边了?”
沈氏也滴下泪来,劝道:“母亲快别伤心,先问个明白才好。枫叔叔南下,身边跟了七八个小厮长随,怎么没一个回来报信儿,反倒是林大人的故人送来?”
小王氏立刻镇静下来,道:“不错,不错,枫儿身边跟了八个人,都是他媳妇敲打过的,怎能一个都没回来?备车,叫人备车,赶紧递帖子去林家,我去找林太太问个明白。咱们家虽不是一二等的人家,可身边总不能没有人跟着。”
沈氏一面料理,一面又问小王氏道:“要不要告诉枫婶娘一声?”
小王氏闻言冷笑,道:“跟她说什么?若不是她,枫儿现今还好好地在家里修花观竹呢!若是枫儿愿意建功立业也罢了,偏枫儿不愿,即使如此,枫儿也不是没有养家糊口的本事,一幅画能卖上百金呢,她利欲熏心,只想着什么做诰命夫人,把枫儿逼得什么似的。”说着说着,小王氏忍不住泪流满面。
沈氏和李氏相视一眼,均是叹息。
沈氏又劝道:“林家送了帖子,又是故人登门,母亲去只能见林太太,想要问个究竟,还是得老爷去才行,面对面地问清楚。”
小王氏对叶停一直淡淡的,听了这话,方打发小厮去告诉他。
叶停现今年纪大了,身体也并不太好,倒少了许多年轻时对林如海的厌恶之心,闻听叶枫之死,也觉震惊无比,忙更换衣物,同小王氏齐去。
林如海夫妇亲自接进府中,分内外相陪。
小王氏一见贾敏就流下泪来,哽咽道:“你说,这是什么事儿?好好的人去了,我正算着他考试的日子,谁知却盼来了死讯。”
贾敏亦含泪解劝,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是命罢了!”当她得知关于叶枫之死的前因后果,心里伤心之余,暗暗庆幸没有让林智自己南下考试,而是随着太子、林睿,身边随从众多,又离金陵甚近,有林睿照应。
在外面书房中,叶停开口就问缘故,林如海明白他的焦急之情,忙命张二牛与他细说。
张二牛悄悄打量了叶停一会子,容貌五官倒与叶枫有一点子相似,不过威仪更盛,他不知自己的举动完全落在了叶停眼里,开口道:“叶秀才说,五年前他送了一幅画给叶大人,不知道谜底叶大人可猜出来了?”
叶停一愣,脱口道:“你怎么知道他送的画暗藏哑谜?”
张二牛老老实实地道:“叶秀才说,这幅画的事情只有他和叶大人两个人知道,绝不会有第三个。他怕叶家不信我送回的是他,所以叫我见了叶大人问一问。”
叶停忍不住老泪纵横,道:“不错,是有这么一回事,这件事也只有我和他知道。他还交代你什么了?”听到这里,他已经可以确定张二牛送来的尸骨确实是叶枫,因为这件事正如张二牛所说,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张二牛又道:“他说,如果叶大人没猜出来,就把卷轴拆开,谜底刻在了轴上。”
叶停闻言,忙命下人回去取画,借林如海的书房将其拆开,果然见到紫檀轴上刻着谜底,还刻着叶枫对叶停的嬉笑讽刺之语,甚是不羁,皆出自叶枫亲笔。叶枫博学多才,不仅工书画,而且善于金石雕刻裱糊字画等等。
叶停失声痛哭,林如海等人好半日方解劝住。
叶停拭泪问张二牛道:“你且将我这兄弟临死前的情状一一说与我听。”
拆开卷轴时,张二牛也亲自看了谜底,和叶枫交代的一般无异,兼还有林如海为证,他方从怀中取出一个荷包,荷包陈旧,颇有磨损,上面的花样绣线都断裂好些,然而叶停一见,不免泪痕加重,道:“这是贱内早年亲手做与他的。”
林如海听了,心下凄然。
张二牛抽掉荷包的系子,倒出一个小小布卷,展开却是一幅明显从衣料上撕下来的丝绢,上面泪痕斑斑,墨迹斑斑,潦草地写了两行字。
张二牛递给叶停看,道:“这是叶秀才临终前拼命写下来的。”
又道:“我见到叶秀才时,他被丢弃在山坳里,已经奄奄一息了,身上只余中衣。我们家原有林大人和林太太从前送的人参,吊住了叶秀才一口气,我才知道叶秀才到江南后患了重病,看了好几个大夫都不中用,叫准备后事,跟着他的小厮长随不敢承担,怕回去被罚,就合计卷走了叶秀才的盘缠东西,又将叶秀才丢弃在山坳里,对外人只说带叶秀才回乡治病。他们卷走的不仅是盘缠和东西,还有叶秀才的户籍、路引、书籍、印章等物。”
叶停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恨意丛生。
他颤抖着手接过丝绢,上面只有寥寥几句话,“奴才弃主,病已无力回天,盼回神都”。字迹是叶枫的字迹,写到最后,已是十分潦草,仿佛手腕无力所致。
丝绢上用的墨十分寻常,想来是张二牛家的,他家的笔墨自然都不是上好的,然而这块丝绢却是进上之物,京城中拥有此物者都是有数的,叶停很清楚地记得自己得了好几匹,然后由小王氏送了两匹给叶枫做衣裳。
叶停夫妇二人亲自去寺庙带回了叶枫的灵柩,家里沈氏和李氏早已撤下红绿之物。
小王氏一向把叶枫当第三个儿子,今闻其逝,伤心得几乎昏厥过去,待得往各处报丧时,叶枫之妻已经得了消息带着一儿一女哭着过来。
小王氏见到她,顿时怒从心起,当着前来哭灵的族人之面,劈头盖脸一顿痛骂道:“若说枫儿没有养家糊口的本事,你催着他上进倒也罢了,偏生他是有本事的,多少人许诺千百金欲换其画?你还不知足,总想着什么诰命夫人,逼得枫儿南下考试,如今你称心了,你如意了,只可怜枫儿正值壮年,性命就丢在了南边儿!”
得到噩耗,枫妻早已悔极,白着脸由小王氏数落,泪水滚滚而下,煞是凄凉。
小王氏见两个孩子年纪幼小,吓得瑟瑟发抖,这是叶枫的血脉,心里到底有些怜惜,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非得逼得他退无可退,你才甘心?”
枫妻听了,哭得一口气噎住,说不出话来。
因叶家报丧,又缉拿弃主的逃奴,京城中人难免都知道了些,不免有人感叹道:“不知那叶枫之妻可有‘悔教夫婿觅封侯’之意?”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诗中人只是没有夫婿陪着赏春便已后悔,而枫妻却是丧夫守寡,更是命运凄惨。
贾敏和小王氏交情甚好,见她如此伤心,少不得****过来解劝,又因见史湘云不曾过来一回,想到史湘云在荣国府中的种种事迹,贾敏不免觉得她有些凉薄,怪道卫若兰一意孤行地要退婚,退婚不得,远走他乡。
听林如海的意思,除非卫家出事,否则卫若兰怕是不会进京了。
贾敏暗暗叹息,卫若兰此人当真极好,人品才貌俱不必说了,她亲眼所见,亦有所感,心里很念他当日的情分。他在粤海才多久?已经升到了从六品,从六品固然微不足道,可他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到粤海从军也不过一年。
她私下里曾听不少诰命夫人半含酸地说史湘云有福,京城里为官做宰者众多,世家子弟亦多,可是正经知道上进的不过就那么些,偏史湘云占了一个,让人如何心服?
对于此事,小王氏从不在意,史湘云和她不亲近,她才不管史湘云的事情。莫说她只是舅妈,就是嫡亲的舅舅,也没见史湘云亲近。所以听贾敏说史湘云没有过来,她只是淡淡一笑,道:“理她做什么?平素没见走动,今日枫儿的丧事,也不必她来走一趟。”
贾敏唯余叹息。
自从甄家出事后,史家也有些意兴阑珊,湘雪不曾出阁,逃过一劫,然婚事不曾再提起。当年她说的那位甄应嘉的嫡次子,就是甄宝玉。甄宝玉乞讨为生,并未见史家出手,史鼐迁了外省大员,史鼎却在京城,可是不见丝毫动静,反倒是贾母怜惜他和贾宝玉生得品貌一样,兼之贾家和甄家到底是多年的老亲,私下给了一笔银子,资助他返乡与老祖母团聚。
甄家人等被押解进京治罪时,老夫人和那位寡妇媳妇不在其列,大约也是想到她上了年纪,怕途中有什么三长两短,所以留在了金陵。
小王氏因问道:“听说你们家智哥儿中了秀才,怎么还没回京?”
当年林睿年纪轻轻中了秀才,参加乡试却等了几年,想必林智亦然。
贾敏道:“他哥哥现今在金陵当差,没个三五年怕不能调任,我哪里放心叫他一个人回京?再者,张秀才说,金陵一位极有名的大儒看中了智儿,嚷着要收为关门弟子,智儿便来信问我们的意思。我们老爷甚为欢喜,说那位大儒他也十分钦佩,于是就说,横竖他哥哥在金陵,有他嫂子照应他,且住在那里,随先生读书,暂且不必回京。”
她心里其实盼着林智回京,但是经过叶枫的事情,不敢让林智一人带着小厮回京,因而张二牛在林家住了几日,告辞时,就托他带信给林睿和林智兄弟。
小王氏问了那位大儒的名讳,欣喜道:“我在这里都听说那位大儒的名声呢,听说上回春闱时,那位大儒门下的学生竟有十几人及第,最出色的高中榜眼,这还不是正经的入室弟子呢!智哥儿既为先生收为入室弟子,将来必定前程似锦。”
贾敏叹道:“我也不求他什么前程似锦,只想随他心意。他爱科举出仕就考取功名,若不喜欢,便由他自己,只要他不惹祸,能养得起妻儿便是。”
叶枫的事情让她也害怕了,就怕因自己想让儿子上进,导致儿子落得和他一样。
小王氏听到这里,不觉滴泪道:“若是枫儿媳妇当初能看得透,何至于此?你不知道,枫儿虽不喜科举,才气却着实好,他的一幅字画不知道多少人求而不得。我原想横竖我们家家资厚实,出一位书画名家亦是极好,偏他媳妇不满,反说是我挑唆的,真真冤枉!如今,若非瞧在枫儿那一双儿女,我如何容得下她!”
贾敏安慰道:“逝者已矣,你节哀罢!我知道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只是不说,心里又觉得过不去。只盼着世人能警醒些,别再生出一样的事情来。”
这时候京城里已经有很多人家暗自警醒了,原先十分逼迫儿子苦读的,现今不敢再如此强逼,毕竟是自己嫡亲的骨肉,若是因此而亡,后悔都来不及。不过这些人家并不是一味如此,他们若是见儿子不争气,只是贪玩,仍然令其读书,若是另有喜好,已经有了本事养家,唯独不喜科举,方不再逼其读书。
就是荣国府里,贾政被吓了一跳,一时不再督促宝玉和贾环、贾兰等读书了。
宝玉本就畏惧贾政,闻得此消息,首先念了一句佛。贾环本就不喜读书,也无人管他,依然故我。倒是贾兰仍旧在李纨的督促下,用功苦读,每日往学堂里请教功课。
既不用读书,宝玉便兴冲冲地扔下书籍,径自在府中花园里游荡,忽一日听说父母已经和薛姨妈商议定了自己和宝钗的婚事,不觉一怔,随即感到一阵怅然若失,竟呆呆地走回了自己的住处,对着窗外各色鸟雀不语。
袭人等皆知他的呆性,并不在意,反而十分贺喜。
听说金玉缘定,别人还罢了,唯独袭人喜不自胜,她早就和宝钗亲密非常了,她的见识言语连宝钗都十分赞叹,况且她已从王夫人处领了二两银子一吊钱,虽未过明路,可也经过了王夫人的同意,将来宝钗进门,自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荣国府一面给宝玉置办聘礼聘金等物,多出自贾母和王夫人的梯己,盖因府里库房中着实没有体面东西了,一面打发官媒向薛家执雁提亲。
这时候,叶家正在办丧事。
小王氏是王夫人和薛姨妈的族妹,不管从前有多少嫌隙,心里如何深恨王子腾,然因惧王子腾之势,面儿上该有的走动从来没断过,今逢此事,小王氏立刻借口不去,怕冲撞了。
王夫人和薛姨妈心里有些不悦,可也怕被叶家冲撞,不再理会。
倒是贾敏早得了信儿,是自己嫡亲的内侄定亲,少不得走一趟。
对于金玉良缘,王夫人和薛姨妈早就彼此有意,和贾母争了这些年,总算称心如意了,一个是王夫人唯一的嫡子,一个是薛姨妈心头的爱女,两家一个有权,一个有钱,竟是一拍即合,办得十分热闹,意欲去一去府里近来的晦气。
薛家一家仍住在梨香院,未曾迁到自己家在京城中的旧房子,多年以来并未如当初所言慢慢收拾,所以如今便想搬回去一时也不能搬走,毕竟东西多,事情又繁琐,因此两家放定是从荣国府正门出,然后绕到后面,从梨香院在后街开的门进。他们都怕夜长梦多,不仅大小定的时日甚急,就是成婚的日子也急,今年就要过门。
宝钗今年十七岁,生得妩媚风流,虽不如宝玉之意,但和他人相比,却也是十分出挑,又是自小相处了几年,宝玉并无反对之意。
唯独史湘云有些闷闷不乐。
她现今住在贾母院中,有宝琴偶尔相伴,她原本想着宝钗和她最是亲厚,谁承想她竟撇下自己,不再往贾母这里来了,心里如何气平?
宝琴有时住在梨香院,有时住在贾母房中,她心思敏捷,人又伶俐,极得贾母之心,但是和宝钗却是淡淡的,并不如旁人认为的那般亲密,皆因那年贾母给她一件凫靥裘所引起的。后来又听说宝钗曾当着姊妹面直提哥哥的名字,心里便觉得不喜。因此宝琴住在贾母房中的时候多些,可是就算姊妹情分不好,也都是薛家人,听到史湘云抱怨,不由得嗤笑一声,道:“姐姐既要待嫁,如何能过来?过来岂不失礼?”
湘云一怔,无言以对。
宝琴道:“过几日就是老太太的寿辰,云姐姐的寿礼可预备妥当了?”
姑娘们手里都没钱,平素的寿礼无非就是针线,湘云这回给贾母预备的亦是两色针线,她极擅此道,遂道:“我的预备好了,妹妹呢?”
宝琴自然也准备好了,她家虽非皇商,可是自己哥哥争气,现今又定了亲,说的是邢夫人的娘家侄女邢岫烟,有邢夫人家照应,他们家的生意一日比一日好,现今已经胜过渐亦消耗入不敷出的大房了,只是除了自己和哥哥,他们都不知道罢了。
谁也不曾料到,薛蝌和邢岫烟的姻缘竟是命中注定,兜兜转转,没有薛姨妈从中使力,仍然定了下来,成婚的日子就是明年。
事到如今,薛姨妈不免有些焦急,宝钗并薛蝌兄妹的年纪都比薛蟠小,然婚事已定,可是长幼有序,薛蟠还没动静,宝钗率先出阁,岂不是叫人笑话?因此除了给贾母预备寿礼,平时忙里忙外,请了许多媒人,只为薛蟠挑选媳妇。
宝琴因自己哥哥在外面走动,消息灵通,问史湘云道:“姐姐的舅舅家的一位舅舅没了,姐姐怎么不去道恼?”
湘云一愣,方想起叶家。
说实话,她对亲叔叔亲婶婶都不如何亲厚,何况早年远在江南后来又不大走动来往的舅舅家?在别人跟前,她从来不曾提过自己舅舅家。今日听宝琴提起,湘云面色有些儿不好看,淡淡地道:“我又没有亲娘亲嫂子带着,如何登门?”
按当世俗礼,除非闺阁密友之间相互下帖子请客,是小儿女之情,否则寻常女孩儿家没有家中长者带领,不能随意登门。
这就是探春惜春等人从不曾出门做客的缘故。
贾母不出门,王夫人从来不带她们,下剩贾赦一房不在府中,自然没有出门的机会。
宝琴叹道:“话虽如此,可那是姐姐嫡亲的舅舅,亲密些对姐姐也好。”
她若有这么一门亲戚,何必随着哥哥依附贾家,只为了不让梅家退亲?偏生她爹是寻常商贾,她娘亦是商贾之家的小姐,家中有钱无势。
她觉得史湘云真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亲叔叔亲婶婶她不思依靠,亲舅舅亲舅妈不想亲近,只在这府里长住,到底有什么意思?贾母虽然疼她,可毕竟是老姑太太了,隔了好几层。难道将来她出阁了,贾家能做她的靠山不成?再怎么着,贾家终究算不上名正言顺。
荣国府内里愈是寥落,王夫人愈是有心办得热闹,从七月二十八日起,荣宁二府齐开筵席,贾母毕竟是八旬之寿,旁人疏远也不在一时,兼是老亲,皆来了。
贾家于七月二十八日单请皇亲驸马王公诸公主郡主王妃国君太君夫人等,二十九日单请阁下督府督镇及诰命,三十日便是诸官长及诰命以及远近亲友并堂客们,然贾敏是贾母嫡亲的闺女,也是荣国府唯一在世的姑太太,故每日都到。
头一日到的都与贾敏熟识,有极交好的,也有曾生嫌隙的,但是林如海现今非比寻常,谁家都对贾敏笑颜以对,入席时,十分谦让,
林智进学一事众已皆知,席间不免细问。
贾敏十分谦逊,只说在江南求学,暂且不回京。
南安太妃心里想着自己的小孙女,年纪和林智相仿,因开口笑道:“你们家智哥儿我见过几回,模样儿长得越发好了,不知定亲了不曾?”
贾敏犹未回答,便听北静王妃道:“太妃问这个,莫不是想结亲?”他们王府和林家极为交好,又是亲戚,自然要向着林家,故而她含笑挑明南安太妃的心思,她已说得这般明白,南安太妃总不能在席间说起此事罢?女家上赶着男家,终究不好看。
南安太妃淡淡一笑,道:“我才问一句,你倒是说得更多些。”
当初因为霍灿,南安王府的名声一落千丈,好容易过了二十多年,她行事如何能不谨慎?为了孙女,她也不能再提。
想到这里,南安太妃向贾母问起宝玉,待听说宝玉跪经去了,赞一句孝顺,又问小姐。
贾母忖度片刻,打发丫头叫宝琴、湘云和探春同来。
宝钗和宝玉已经定亲,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能叫了她来,不过王夫人素疼宝钗,想到今日在座都是王公贵族,忙添了一句道:“也请宝姑娘来。”
贾敏摇头一叹,没有插口。
贾母心里有几分不悦,可是当着众人的面儿,到底没有开口阻止。
四位姊妹年纪不大,皆生得不凡,众人有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一概交口称赞,唯湘云曾经随着史鼐夫人出门走动,与南安太妃极熟,又有亲戚情分,说笑之间十分自在,剩下宝钗、探春和宝琴都含笑不语,端庄矜持。
各人都有表礼相赠,不必细说。
吃了茶,又往花园里略略逛了一回子,南安太妃便说身上不快,先告辞了,送出去后,又过一回,北静王妃也走了。最后,有终席的,也有不终席的。
贾敏却是最后离开的,因对贾母道:“惜春那孩子今儿怎么不曾出来?”
贾母恍惚了一下,道:“他老子才没了一年,正在房里守孝念经呢。”
因窦夫人和迎春的教导,惜春并不喜诵经念佛,不过是不愿出门,方借口在屋里,贾敏猜测出几分,正色道:“既然惜春有如此孝心,莫若让她去庵堂里住些日子罢,西门外的牟尼院,住持与我们家极熟,那里既清静,又干净,想必惜春喜欢。”
贾母一怔,踌躇道:“这要看四丫头的意思。”
说毕,打发人去叫惜春。
贾母寿辰将至,惜春方脱了缟素,略换了一件颜色衣裳,藕荷纱衫配着白绫裙子,更显得娇俏柔弱,问明缘故,道:“老太太不必推辞,我愿意去。”府里已经是不堪入目,倒不如离了这里,去个自在的地方,既然贾敏开口提起,一定有她的主意,不会害自己。窦夫人离京前告诉她,唯一能信的就是林家,其余皆不必信。
贾母皱眉道:“这如何能行?叫外人知道,以为咱们家苛待孩子。”
贾敏笑道:“哪里就至于这样了?今儿宝玉还给老太太跪经呢,四丫头去,别人只有说四丫头孝顺的。外人若问,就说四丫头因身上有孝,难尽孝心,故去庵堂小住,为亡父诵经念佛,外面知道了,只说四丫头是孝女。”
贾母听了,只得答应。
贾敏唯恐夜长梦多,次日来坐席离开时就带了惜春回去,送至牟尼院。期间皆已收拾打点妥当,惜春进去便独居一院,十分清静。
待贾母寿宴毕,满京城里皆已听说惜春孝女之名。
黛玉叹了一口气,对林如海道:“只盼着有了这个孝顺的名声,能让四妹妹逃过一劫。”对于宁国府的那些罪状,贾敏一无所知,黛玉却知道,她心怜惜春无辜,遂想了这个主意,和林如海商议后,托贾敏送惜春进了庵堂。
当今以仁孝治国,惜春既有孝女之名,又住在庵堂诵经念佛,十分清苦,待宁国府抄家之际她仍在庵堂,十有八、九会被网开一面。
凝视女儿眉梢眼角的丝丝愁绪,林如海摸了摸她的发梢,柔声道:“世间之事自有因果循环,宁国府之罪已是铁板钉钉,没有回转的余地,荣国府虽被牵连,未必能殃及性命,到时咱们家上下打点一番,也算对得起他们了。”
黛玉一想也是,虽然和贾家是亲戚,可贾家有很多事她都看不过眼。
她扯着林如海的衣袖,仰脸仔细看林如海的气色,发现比昨日又好了些,心里微微有些欢喜,林如海这一病着实厉害,虽有一个月的假,竟还未痊愈,果然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后来又告了假,至今日犹未上班。
此时,平安州传来消息,皆已掌握,亦将罪魁祸首擒拿。
长庆帝立刻派兵遣将,即刻包围西宁王府,此事交给了俞恒,又分一路,先将和平安州一直有所来往的王家拿下,然后又派忠顺亲王和刑部官员王瑞查抄宁荣二府。
罪证确凿,长庆帝的动作极快,不给党从反应的余地。
一时间,京城中靠近西宁王府并宁荣二府的商铺悉数关闭,不敢开张,路上来来去去全是将士和刑部的官兵。
贾敏这日早起便觉心慌意乱,见林如海和黛玉静静用饭,神色如常,方觉得平稳了些,不想没过多久,就听到外面关于宁国府参与道平安州西宁王爷谋逆一事,罪至抄家的消息,并连累到了荣国府,不禁滴下泪来。
林如海安慰道:“我已派人去打探消息了,且等着罢。”
贾敏方拭了泪,哽咽道:“只是心痛老母亲才过了八旬之寿,就遇到这样的事儿。”
黛玉亦忙柔声劝解。
林如海吩咐下人紧闭府门,道:“今日不见客,谁来都不见。”贾家是他的岳家,虽然长庆帝对他信任有加,可他总要有所表白,也要有所防备,免得被人趁虚而入。
一时去打探消息的未留头小厮进来道:“老爷,太太,姑娘,被抄的不光有西宁王府,还有王家、宁国府、荣国府和薛家,听说这几家也就荣国府和薛家罪过轻些,其余皆重,另外还有十来家官宦的府邸也被抄了,都已经官至一二三品呢!”
贾敏心中一沉,她虽然对贾家落败一事早有预料,却没想到来得如此措手不及。
黛玉忙问道:“荣国府老太太怎么样了?”
贾敏听她提起贾母,也忙细问。
小厮忙道:“所有将士官兵个个如狼似虎,也不敢详加打听,不过忠顺亲王身边的长史官给我透了消息,说因刑部大牢关不了那么些人,所以除了罪魁祸首和男丁之外,余者家眷都锁在府里一个院落里,宁荣国府的太太奶奶姑娘们便是如此。又因老太太上了年纪,令其独居上房,额外留两个丫头在身边服侍,倒还平安。寡妇奶奶的院落也没封锁,但是东西都已经查封了,若是发放回去还得等上头的旨意。”
忠顺亲王也想立功给长庆帝看,所以抄家之时,未曾贪墨,皆一一封存。
贾敏闻得贾母平安,暗暗松了一口气,荣国府也就贾母一人为她所惦念着了。
只听小厮又道:“荣国府里也放出去几个人,先是薛家二房的琴姑娘以及丫鬟,被她嫂子的娘家邢家接走了,薛家二房与此事无关,薛家二爷也不在京城,故如此,然东西没让带走,要细细查访。还有一个史家姑娘,她不是贾家的人,也被放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