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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穆朴和清然的年纪都不小了,两家父母都急着婚嫁之事,故日子订得甚近,小定于二月初六,大定于二十二,因二者的聘礼嫁妆并大小定礼等物早已齐备,倒也不显仓促。
黛玉暗暗忖度,觉得以东平王爷夫妇和刘家夫妇二人的性子,只怕穆朴和清然成婚的日子订得不会太晚,必在今年无疑,自己和清然姊妹一场,于她添妆之前理应尽心,想到清然素喜奇巧朴拙之物,遂命丫鬟取来自己房中的账册,从中挑拣。
她是未嫁之女,给闺阁密友预备添妆之礼,都是在添妆之前私下送去。
她想到姊妹中大多数手里都不宽裕,除从母亲手里得些贴补外,余者四季衣裳首饰都是公中按四季所作,平时只能领取几两银子的月钱,毕竟就算是亲生母亲,能贴补的也十分有限,鲜少动辄百两以上,比不得自己有父母娇养溺爱,还未出生就有父亲准备的许多田庄商铺进益归自己处置,因而自己所赠不能太过出格,便只挑了看似寻常实则奇巧之物。
堪堪挑完,黛玉忽然想起迎春的好日子亦定在今年,且在清然之前,乃因迎春诸礼已然行毕,正请了阳春三月之时,忙又给迎春选了一份,只一副玉棋,别无他物,然棋坛与棋子同色同质,黑的是蓝田墨玉,白的是和田白玉,皆是上品,极是温润晶莹,又有一副棋盘,虽非玉质,却也是黛玉所喜的黄花梨木所制,十分精巧。
元春出阁时她并未过去,可私下也送了一张出自当世名家之手的琴。
荣国府行事浪荡,偏这几个姊妹都是极好的,名字皆有春字倒也罢了,爱好却也十分相似,竟恰恰符合琴棋书画,每人独精一样,从贴身丫鬟的名字上可见一斑。
黛玉固然和迎春最好,可是几番相处下来,探春之敏和惜春之冷亦是她所喜,思及二妹父亲兄弟都不如何长进,探春有生母亲弟之鄙贱,惜春有生父长兄之祸乱,心里难免多了几分怜惜,每请迎春,必有探春和惜春。
琴棋书画已送出其二,此后更不必小气,到时候送探春一副颜真卿的真迹,送惜春一幅她最喜欢的古时名家画作,亦是自己之心。
她虽远着外祖母家,也不登门,可那是因为避见宝玉,再如何宽厚的人,都不能忘却昔日无视父母之事,若是宝玉不在贾母跟前厮混,她随贾敏走动一二也不妨事,她毕竟是荣国府嫡亲的外孙女呢。所以说,对于荣国府心里终究有骨肉之情,那里是贾敏的生养之地,母女二人当真和贾家疏远之极,反倒是无情之人了。
黛玉年纪愈长,经事愈多,心胸越发豁达了。
挑选添妆之物时,黛玉发现账面上有一对桃花冻浮雕玉兰花的花插,命人去耳房找出来看了看,但见那花插式样小巧玲珑,色泽晶莹粉润,极是可爱,不觉想到元馨公主素喜冻石,偶然谈及长庆帝赐给她的桃花冻小香炉被自己失手打碎了,十分痛心,她命雪雁将之取出,道:“明日我进宫,提醒我带去送给元馨公主。”
她与元馨公主的情分越发好了,元馨公主年纪虽较她为小,可平素言谈投机,竟不逊于自己和清然妙玉等人,故她看到花插,先想到了元馨公主。
雪雁闻听此言,忙笑道:“既要送给公主殿下,须得找上好的盒子装上才是。我记得姑娘房中有一个乌木匣子,上面镂刻着百花争艳的花样,再精巧不过了,再于里面垫以大红色的刻丝,放上花插必定好看得很。”
黛玉不以为然地道:“何必如此?我送的是花插,又不是盒子,难不成竟要弄一个买椟还珠的椟不成?太也无趣了,也叫人笑话。”
雪雁却道:“话也不能这么说,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这般好看的花插,总要配个好看的盒子来装,才显得体面。”
黛玉莞尔一笑,说道:“纵然如此,也不必刻意地用乌木匣子和大红刻丝。我瞧着原先放置花插的掐丝锦盒就已极好,里头也是垫以上好丝绢,不必再另外费心。寻常人欲穿刻丝而不得,你却用来铺衬一件死物,竟是太作践东西了。”
话音掷地有声,甫一落下,便听曾净抚掌笑赞道:“妹妹此言甚是,咱们家虽不缺这些东西,但也不能挥霍无度。”
黛玉抬头一看,见曾净带着两个丫头款款走进院中,身后还有一个丫头端着紫藤食盒,她今日于大红袄外罩了一件桃红刻丝百子的对襟褂子,底衬松花弹墨棉绫百褶裙,越发显得身姿袅娜,风致嫣然,不由得迎上去笑道:“嫂嫂来了,快进来瞧瞧我给清然姐姐挑的东西。”
曾净进屋看了一回,又看了给迎春的玉棋,点头道:“都极合适,我瞧着好。”
黛玉听了,嘴角立刻掠过一丝笑意。
曾净微微一笑,命丫头将食盒打开,将其中之物送上来,却是两样细点,一色定窑白瓷小碟,摆在案上。
黛玉一看,道:“这是翠云轩的点心,嫂嫂何时打发人去买的?”
曾净笑道:“哪里是我打发人去买的?是你哥哥今儿出门会友,买了打发小厮送回来,我已孝敬了母亲一份,这是给妹妹的,妹妹且尝尝。”
黛玉听了这话,促狭一笑,道:“原来是哥哥买的。翠云轩的点心向来难得,何况是大师傅亲手做的,四样点心每样一日不过卖一百份罢了,哥哥给嫂嫂买的,嫂嫂只管自己吃便是,何必再分给妈妈和我?”再说,林睿也不会不给妈妈和自己买点心。
一语未了,果然有贾敏打发丫鬟送林睿买的点心过来。
原来那翠云轩大师傅做的点心十分出奇,黛玉极爱吃,偏生那点心每样每日只卖一百份,每家每人只许买一份,还不许买两样,就算大户人家想多打发几家下人去买也不行,即便翠云轩规矩如此苛刻,每日仍然供不应求。林睿自己只能买一份罢了,这几份点心都是他拉着几位友人一起去买,然后从他们手里买来,送至家中。
林睿极似林如海,人在外面,心里却记得曾净,故买了点心送她,讨其欢心,不过,他又十分敬重母亲,溺爱妹妹,自然也不会忘了贾敏和黛玉,兼之他常常听友人抱怨各家的婆媳嫌隙,哪里忍心让贾敏对曾净不满?所以先打发小厮送到贾敏房中两份,一份是贾敏的,一份是黛玉的,给曾净的一份则是另外打发小厮送去,表明心意。
虽然如此,曾净依旧将自己所得的分了三分,送给贾敏和黛玉,每一份都不多。
贾敏得到孝敬时,还未把林睿送的点心给黛玉送去,心里自然更喜欢了曾净几分,东西事小,她看重的是心意,尤其是自己媳妇的这份心意。
曾净拧了拧她的腮,道:“哪怕是金银做的点心,我也不能独享。”
姑嫂两个笑闹了一回,方净手吃点心,黛玉命丫鬟贾敏送来的点心也摆了上来,吃完漱口净手,下剩的一点子散给丫鬟,姑嫂对坐,看到曾净突然叹了一口气,脸上似有几分忧色,黛玉好奇问道:“嫂嫂可有什么事儿?且说与我听听,说不定能替嫂嫂解忧呢。”
曾净叹道:“这事儿也只能说与妹妹听。”
黛玉越发好奇了。
曾净瞅了房中丫鬟一眼,黛玉会意,命她们都在外面听唤,曾净方压低声音道:“妹妹知道卫家的兰哥儿是我表兄弟,我十分留意卫家和史家的消息,倒不是监视,只是想着我这兄弟命苦,少不得留心些,免得叫人作践了去。”
黛玉点头道:“理应如此,嫂嫂此举并无不妥,难不成是他们两家哪一家不妥当?”
曾净脸上的担忧之色越发浓郁,叹道:“倒也没有,只是听说史大姑娘去了荣国府,你说这已是定亲的女孩子了,不在家专心绣嫁妆,跑去荣国府作甚?我不是说定亲的女孩子不能去亲戚家走动,只是你也知道荣国府别的不怕,唯独怕那一个宝二爷在内里厮混,她又不是当日即回,而是住几日,倒连累了清白体面,到那时,谁家能得好呢?”
黛玉蹙了蹙眉,道:“不是说保龄侯夫人早就吩咐史大妹妹在家绣嫁妆了?原也说明了其中的要紧,怎么还得空去外祖母家住几日?”
曾净摇头道:“保龄侯夫人毕竟不是亲娘,若是史大姑娘执意如此,哪里管得来?”
确实,和史家相比,湘云显然更亲近疼爱自己的贾家。
姑嫂二人相视一眼,同时叹息,甚为忧心。
室内静默了片刻,都无话可说,正在这时,却见雪雁跑过来笑嘻嘻地道:“我以后再也不作践东西了,那块大红刻丝的料子我瞧了,竟真真是好料子,怪道都是进上的呢,今儿我用心给姑娘做一件褂子,姑娘进宫好穿。”
曾净和黛玉闻言大笑,倒将先前所忧抛却了。
若是别人听了黛玉原先的话,只当黛玉训斥自己,满怀愧悔,又觉得脸上不好看,偏生雪雁却不如此,她天真烂漫,听黛玉的话之后,仔细想了想,果然是自己太作践东西了,此时又看了大红刻丝的料子,更觉得后悔了,方有此言此举。
黛玉却笑道:“你只管顽去,做什么衣裳?年前我做了那么许多衣裳还没穿一遍,何必再做?再说了,正月里忌讳针线,你们也忌讳些。”
曾净点头称是,向雪雁笑道:“正是呢,咱们家开春穿的衣裳早就在残冬里做好了的,你巴巴儿地做什么?倒叫你们姑娘担忧你。你说的那料子我想起来了,你们姑娘有一套这样料子做的,明儿穿进宫便是。”
雪雁一想不错,便跑出去与人顽耍去了。
次日早起,黛玉便穿了一件大红刻丝的对襟褂子进宫,正是曾净所说的那件。
行礼拜见后,坐下还没说两句,她见俞皇后和元馨公主脸上颇有几分忧色,见到自己所赠之花插也并未如何在意,心下纳罕,也知母女二人必定心里有事,待出了俞皇后的宫殿,忙拉着元馨公主询问究竟。
若是旁人,必然不敢开口询问,毕竟是宫里的事情,哪能随便开口,然而她和元馨公主极好,许多事情并不似旁人那般避讳。
元馨公主叹了一口气,道:“母后担忧国事呢,我也很想替父皇分忧。元宵才过,年酒还没散,山东南边儿就传来消息说下了一场碗大的冰雹,足足下了半刻钟,压塌了不少房舍和庄稼,百姓和牲畜死伤无数,父皇正愁此事,母后焉能不急?”
黛玉一怔,脸上登时浮现一抹诧异之色,道:“竟出了这么大的事儿?”
他们家的消息也算十分之灵通了,可是却不曾听说这件事,山东南边儿还有他们家的田庄呢,想来灾情是今儿才送到宫里的,不然外面不会没有丝毫风声。
念及于此,黛玉担忧之心陡然而起,问道:“公主打算如何替圣上和皇后娘娘分忧呢?”
元馨公主愁眉苦脸地道:“我也没有法子呢。”
她拉着黛玉到自己的住处,遣下宫娥,急切地道:“你有什么好主意没有?母后常说你是世间少有的聪明人,竟是教教我罢。”
黛玉忙笑道:“公主太过誉了,我哪里有娘娘说得那样聪明?不过,公主既然问我,我也就不推辞了。敢问公主,公主想帮圣上何事呢?可是想帮圣上筹措赈灾的银子?”她心思机敏,又常听林如海说起朝中内外诸事,如何不知每逢天灾**朝廷必缺银两赈灾,因此初闻元馨公主开口说起此消息便知长庆帝所忧。
元馨公主却是眼睛一亮,赞叹道:“怪道母后说你聪明,果然如此。”
言毕,她悄悄地道:“我常听父皇和母后说,因各处天灾**,朝廷每每赈灾,导致国库年年入不敷出,每逢祸事,总是十分辛苦。也就是说父皇极缺银子赈灾,只是这些话却不能跟别人说,只好心里暗暗着急。”虽然说后宫不可涉政,但是后宫毕竟隶属皇家,和前朝有着扯不开的联系,所以皇家公主对朝中之事并不是一无所知。
听闻元馨公主说长庆帝缺银子,缺银子却也好办,黛玉想到自己的梯己,心念一转,就已有了主意,嘴里却对元馨公主道:“若说主意,倒也有一个,只不知公主舍得不舍得。”
元馨公主道:“我之一切都是父母所赐,哪里有什么舍不得的?你且说。”
黛玉笑道:“因父母溺爱的缘故,我自小到大每年都能得些梯己银子,虽不过家中进项的牛毛之微,但积沙成塔,至今也有不少。”
她说得十分隐晦,然元馨公主十分聪明,很快就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尤其是她在说到积沙成塔的时候语气极重,登时眼睛一亮,忙道:“我也有不少梯己银子呢,册封之前我每年都有月钱,兼之册封之后每年有一千两银子的俸银,平时父皇和母后也会赏我许多,年前年后也有压岁钱,我吃穿用度都有定例,多从宫中出,自己花费极少,倒是攒下了一些,约有上万两。我立刻就把这笔银子献给父皇,以尽绵薄之力,这笔银子对于赈灾粮款来说自然不值一提,不过却是我的心意。”
黛玉见元馨公主并没有十分明白自己的意思,不禁暗暗叹了一口气。她从小就听说林如海从盐商手中筹措建立行宫的银两,虽然事情不同,但是方法都可以一样使用,林如海可以用此名义,自己却不能,为免皇家忌讳。
想到素日父亲所教,黛玉不禁想起父亲离京已久,消息不通,不知身体如何了。
心头思念闪过,黛玉重新按捺下去,先顾眼下,有了元馨公主先出银那就另当别论了,遂笑道:“公主如此深明大义,甘为百姓捐献俸禄所得,身为臣下之女,怎能不效仿公主之大义?因此,我也愿意拿出八千两银子随公主捐献于民。”
她手里拥有的金银可比元馨公主多得多,不过却不能越过她,所以便开口出八千两。事实上八千两已是极多了,一品大员的俸禄一年也才一百八十两。和别人家不同,谁都知道他们林家几辈子的家业,不会怀疑她父兄的为官之道,反而是自己拿得少了才惹人怀疑。
元馨公主闻言,顿时一愣,怔怔地看着黛玉。
她可是听说了,寻常官宦人家的千金未出阁之前没有嫁妆打理,手里只有几两月钱和脂粉钱,很少有大笔银子可供应自己挥霍,八成都是婚后有了嫁妆铺子田庄才能自己做主,就是刘清然那样受宠,打扮得那样光鲜,实际上手里也是没钱的。黛玉竟然出了八千两,难怪人人都说林如海和贾敏出了名的溺爱女儿。
黛玉神色十分平静,缓缓地道:“世间看风使舵者众多,我亦如此,此举惠在百姓,公主先行之,我已愿随同,世人焉能不从之?”
元馨公主此时方明白黛玉话中积沙成塔的深意,她知道京城中比林家有钱的官宦之家大有人在,只不过没有人像林如海和贾敏那样溺爱黛玉而已,所以千金小姐不如黛玉有钱,可是能当家作主的一向都不是千金小姐,而是一家之主与当家主母!
她自己出钱,便有黛玉从之,其他的千金小姐呢?势必不会袖手旁观罢?若是母后也出钱尽心,后宫嫔妃和朝中命妇肯定也会效仿。她当然也想到了太子,可是却明白不能让太子出钱,母后很早就教导他们,固然要得民心,可不能比父皇更得民心。
想到这里,元馨公主心里亮堂了许多,道:“既然如此,我便下帖子请各家千金小姐过来,想必能筹措不少银两。”
黛玉忙劝道:“公主何须如此?此举未免让人觉得公主以势压人。公主请了这些人来,说起此事,谁还能不给不成?可捐献了这笔钱,心里难免就不舒坦。”
元馨公主有些无措,虚心地道:“那该如何?”
黛玉笑道:“若依我的主意,公主只管将自己的钱孝敬给圣上,今儿我回去就把银子送来,公主只管收了。明日有人请我赏花,我见了她们,话中透露一二,只怕她们争相给公主送银子呢,谁若不给,倒叫人笑话,岂不比公主宣召众人商议出钱来得更加体面?”
元馨公主眼光闪了闪,如同初春刚解冻的泉水,清澈明亮,拍手笑道:“这话说得极是,我开口命众人出钱,未免有些咄咄逼人,也显现不出她们的深明大义,外人说起来,都会说还得我提议,大家才想起此事,难免有些不好听。你这主意倒是两全其美,既不必我以势压人,她们也都能落得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名声。”
黛玉微微一笑,低头意欲喝茶,说了这么许多话,委实有些口渴得很了。
元馨公主素知黛玉体质娇弱,恐茶凉于其不好,忙伸手阻止,命宫娥重新沏茶上来,待黛玉解了渴,却又听黛玉言道:“公主可愿再听我一言?”
元馨公主忙道:“且说来听听。”
黛玉缓缓地道:“虽说山东南边儿下了冰雹受了灾,实际上并不算十分危急,一则庄稼收成之日乃是五月,受灾的庄稼仍是幼苗,彼时正月未尽,其存粮未尽,他们此时需要的不是粮食,而是药材和砖瓦木材,前者用以治伤,后者用来构建房舍。公主拿出来的这笔钱不如购置这些东西送去赈灾,此时此刻,岂不比银钱粮食来得实用?”
元馨公主诧异道:“这番受灾,竟是不缺粮食?你怎么知道他们庄稼还是幼苗呢?”
黛玉笑道:“这有何难?幼时家严便教导过这些农事,也曾亲自去过田庄见识,如何不知百姓之辛劳,庄稼耕种收获之期?”
元馨公主大感好奇,拉着她询问各处农事,果然听她每每都能娓娓道来,思量少时,她连忙拉着黛玉去俞皇后宫中,将这件事细细禀明。
俞皇后和长庆帝二十多年的夫妻,正替长庆帝发愁国库无钱,听完元馨公主和黛玉的主意,如何不明白其中的好处?深知这笔银子筹措上来后,用来赈灾后还绰绰有余,而且她一时之间也没想到受灾之人暂时不缺粮食,想来长庆帝所忧是别处灾情,不由得赞许地看了黛玉一眼,抚掌笑道:“竟是极好的主意,只是玉儿你不与你娘商议商议?”
八千两可不是小数目,身为皇后,除了各样年例,她一年的俸禄也只一千六百两。当然,她并不依靠这一千两的俸禄,她当初嫁给长庆帝,自有陪嫁的田庄商铺,每年都有进项。
黛玉笑道:“这是我自己的梯己,我的钱如何花费,父母都不插手。”
俞皇后点头不语,心里更多了几分喜爱,道:“你有这份心,我心里极欢喜,你小小年纪就这等见识,莫说元馨,就是我亦未曾想到。”
从黛玉出的主意来看,林如海和贾敏不曾将她当做闺阁女儿那般教养,反倒和儿子一样,目光放在了民生百姓,自己和元馨绞尽脑汁都不曾想到妥善的法儿相助长庆帝,偏她听说后立刻就有了主意,自己母女必定名利双收。
她们母女是女流之辈,行事不必像太子那般忌讳,但是她们母女做了这样的事情,自然而然地就惠及太子。
黛玉和她们又不是外人,说话不用藏着掖着。
这样的女子,真是恒儿之幸。
黛玉想了想,忽然又道:“不知娘娘的田庄和商铺可缺人使唤不缺?”
俞皇后不解,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黛玉道:“我们家原有一门极远的亲戚,几近半百年数没有来往了,有一年遭了大灾,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便求到我们家,我们家帮衬了一些。”
说着,便将当年宋婆的事情以及自家如何赈灾,又如何将几亩地托给宋婆女婿料理等事一一说给俞皇后听,末了道:“我倒觉得此举甚是不错,既没有让百姓不劳而获,也令他们有了渡过难关之资,遇到这般灾情大可如此行事。据我所知,今年并不仅公主所说的山东南边冰雹之灾,各处亦有天灾,不知是否有许多灾民流离失所,若是他们已然背井离乡,或者受灾之处离娘娘田庄不远,娘娘大可命庄头收容他们做活,他们既有了活计,也有了容身之地,果腹之食,蔽体之衣,或者还有工钱些许,更不会引起民乱,岂不是四角俱全?不说别处,先说山东南边,此时他们不缺粮食,可是五月收成之时无粮可收,必定十分难过,此时赈灾收容他们,到时候纵然颗粒无收,他们做了活计,手里有钱有粮,也能平安度日。”
俞皇后听了,不禁露出沉吟之色。
黛玉又笑道:“其实受灾之地何止娘娘的田庄呢?如今各处的良田多为权贵所有,而权贵多居于京城,只需一点子慈善之心,便能令百姓获益良多,亦能解圣人怜民之忧。”
毕竟事关朝廷,她便点到为止,俞皇后眼里却是精光闪烁。
以往灾民都是等着朝廷发下去的赈灾粮款,有时还抱怨朝廷来得太晚。黛玉今日所说的法子当真是安置灾民的良策,正如黛玉所说,良田皆在权贵之手,数目极多,完全可以收容灾民。而且天底下何止田庄需要佃农做活?各家商铺需要伙计,朝廷开矿、修建城池、水利、皇陵也需要劳力,且所需不少,如此安置流民,何止是四角俱全?简直是十全十美。
其实朝廷每年赈灾都让长庆帝十分不满,一是各地官员贪污**,往往赈灾粮款到灾民手里的少则十之一二,多则也不过十之五六,历年以来几乎没有十成十分发下去的。长庆帝对此愁白了头发,所以晚间从俞皇后口中知晓黛玉所出之计并见到元馨公主所献银两时,登时满脸喜色,赞叹不已。
长庆帝并没有因为黛玉是小小女子就漠视她的法子,甚至仔细思索了许久,觉得她的法子比每年派人赈灾更容易安置灾民,不管是以粮换田,还是以工赈灾。
正如黛玉所说,长庆帝固然担忧山东冰雹之灾,但是更担心别处,那才是万分危急。
若由俞皇后和元馨公主筹措大笔银两,当真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俞皇后见长庆帝如此神态,先放下心来。
而元馨公主送来的银两不止自己的一万两,还有黛玉午后出宫后命人送进宫的八千两银子,另外还有山东南边两处田庄的存粮,共计三千石,正好可以等到五月以田换粮,或者开春收容他们做活,然后发放粮食令其平安度日。
经由此事,俞皇后也送上了两万两银子,以尽其心,以及自己田庄的粮食和药铺的药材,刚刚大婚不久的太子妃率先相随,只比俞皇后少了一万两银子,粮食和药材也有,但是婆媳二人都不知道自己所献粮食药材的数目,忙忙又命人统计,好早日送去。
做此事时,俞皇后早打发人跟俞老太太说了一声。
俞老太太得知后,当机立断,取出一万五千两银子进宫,同时也有自家田庄商铺的粮食和药材,俞科夫妇和俞秋夫妇得知后,俞科的夫人和俞秋的夫人也各自进献了一万两,这是名利双收的好事,她们岂能放过,她们手里不缺钱,若能用钱换得长庆帝和俞皇后的青睐,何乐而不为?再说,他们是俞皇后的娘家,无论如何都以俞皇后马首是瞻。
长庆帝大加赞赏,立刻就赏赐了好几件东西给她们,尤其是黛玉的,长庆帝特地打发贴身太监亲自送到林家,倒没指定黛玉在府中跪接,因为他从元馨公主嘴里知道黛玉今日出门赴宴筹谋此事去了,所以称赞贾敏教女有方云云,又赏赐了一块御笔亲题的匾额。
贾敏和曾净昨日已知黛玉之计,各自准备了一些梯己银子,林家比俞家更不缺钱,贾敏拿出了一万两,曾净则是八千两,由贾敏接赏后进宫谢恩时献上。
彼时黛玉正在好友家赴宴,长庆帝赏赐的消息传过来,众人难免开口询问,待听得黛玉跟随元馨公主献银数千两方得此殊荣,又听黛玉说俞皇后也尽了心,母嫂也要尽心,怕是已经进宫了,不觉心思各异,早早就散席回家。
正如黛玉所言,世间见风使舵者甚多,谁不想在当今并皇后公主跟前博得体面?仅当日就有不少王妃诰命等纷纷进宫请安,进献银粮等物。
诸位未曾出阁的千金身无诰命,不能进宫,也都来找黛玉,请她代进银两。其中不少闺阁千金只拿自己累年所存的梯己银子,更多的却是得父母之命从自家公中取银子,名义上却说是自己的梯己,此时此刻,谁都怕自己拿得少显得寒酸失了体面。
短短三日,俞皇后共筹措白银一百七十万余万两,粮食药材若干,其中还有在贾敏等王妃诰命进宫之前诸位后宫嫔妃所献,从黛玉手中交到元馨公主处的银两也有三十余万两。
大约是忍受不了女流之辈出头,博得圣人称赞不已,百姓感激涕零,所以不知是哪个臣子上书捐献银两若干,然后满朝文武一窝蜂地上书,竟也筹措了二百余万两,其中大半都是王府仕宦之家,根基富贵,出手亦十分大方。
长庆帝见了,暗叹这些臣子比自己还有钱,怪不得黛玉会出这样的主意,想必她不提文武百官之献,是料到了他们绝对不肯屈居女流之后。
至于其后二策,相信许多达官显贵也是乐意的,因为他们田庄商铺极多,正需要人手,而灾民的田价工钱给得比平日便宜几倍,他们依然十分愿意。
早在黛玉出谋划策的第二日,长庆帝就叫了林睿进宫,命他将黛玉所出的以田换粮以及以工赈灾两条良策详细写成折子送上,然后当朝批了,又特地下旨,命群臣定下规定,逢天灾之地,以田换粮,每亩良田不得低于六石粮食,薄田不得低于三石,以工赈灾,每个壮丁每日不得低于五十钱,其时将派钦差亲自监察巡视。
长庆帝对这件事十分看重,这道旨意也是思量到各方的利益才定下来的,既能让百姓平安度过灾年,又能让权贵得利,免得后者因利益太小而不愿奉行。
这道旨意并各样规定、以及文武百官并诸王妃诰命千金的贡献之事皆发于邸报之上,令快马送往各处,令世人皆知。长庆帝虽已登基数年,心腹也有不少,但是真正让他放心绝不会贪污受贿的臣子却是不多,就是心腹也有不少贪官污吏,因此山东南边派了林睿,别处派了苏黎、顾越等人,数日后将筹措的钱粮药材送往受灾之地。
林睿和曾净新婚不过数月便要分离,心下难免有些不舍。
贾敏在林如海离京时亦是如此,自然不会责备曾净,反打发她回房,珍惜离别前的几日时光,同时给林睿打点行囊等,多多预备些药材等要紧之物,以备不测。
送走林睿后,贾敏想起女媳二人都进献了八千两,黛玉倒还罢了,她尚未出阁,用钱之处甚少,且手里向来有钱,自从她定亲后,当年林如海说给黛玉做嫁妆的许多田庄商铺都给了黛玉打点,进账都给了她,而曾净却是媳妇,虽有嫁妆,却远不如黛玉,进项别说比黛玉了,就是比自己也逊色不少,因此忙命人翻箱倒柜,找出好些头面珍藏分送二人,有点翠嵌宝石的,也有攒珠累丝,也有玛瑙的,也有美玉的,琳琅满目,令人目眩神夺。
贾敏身为国公之女,身份仅次于公主郡主,在家时娇生惯养,出阁后夫妻恩爱,顺顺当当地到了如今四十余岁,且两家都极富贵,手里的东西无一不是上上之物,甚至还有几件是黛玉幼时见过几回要而不得的。
姑嫂二人齐来道谢,曾净笑道:“偏了母亲的好东西,只是心里倒觉得太贵重了,这样精巧的东西,母亲该留给妹妹才是,我并不缺这些。”
贾敏拉着二人安置于左右,笑着拍了拍曾净的手,道:“给你就拿着,哪里就贵重了?那些首饰轻巧了些,你们年轻的小媳妇小姑娘戴着才显得好看,我便是放着也是压塌了箱子底儿,不见天日,倒不如给你们,那才是物尽其用。再说,给她还早着呢。这一回因你妹妹的主意,平白没了八千两,我都替你心疼。”
曾净忙道:“母亲千万别这么说,哪里就是因妹妹才平白没了的?我却极佩服妹妹呢,妹妹是有大善心的,才有那样的主意,解了圣人之忧。那银子送出去,救几个百姓,比白放着强,也算是积德行善了。”
正说着,忽听人通报说文德郡主来了。
闻听此言,母女婆媳俱是诧异无比,也没见递帖子,怎么这样突然就来了?不及细想,也不及换衣,忙都迎到二门,只见文德郡主满脸忧色,不是平常声色。
接了文德郡主进来,尚未落座,文德郡主先向贾敏告了一声罪,道:“若不是这件事要紧,我也不会突然登门,真真是失礼之极,万望恕罪。”
贾敏忙扶着她坐下,笑道:“咱们还分什么彼此?快别如此说。”心里到底觉得有些纳闷,毕竟她和文德郡主是多年的交情,以文德郡主的性子,哪怕是天崩地裂,她也不会花容失色,何以今日却突然而至?
文德郡主唉声叹气地道:“那我就开门见山了。”
贾敏忙道:“请说。”
文德郡主看了一眼房中丫鬟,贾敏忙命出去,跟前只留曾净和黛玉,她们姑嫂一个是文德郡主的女儿,一个是自己的女儿,一个成婚,一个定亲,许多秘闻并不用瞒着她们,因此文德郡主直截了当地道:“我来是请你去史家一趟,卫家的兰哥儿要退婚。”
一语未了,贾敏母女婆媳尽皆变色。
好容易回过神来,贾敏便问道:“怎么回事儿?好端端的怎么要退婚?”
黛玉和曾净面面相觑,蓦地想起那日说的话,难道因为史湘云去了贾家居住,所以卫若兰要退婚?可是从前史湘云住在贾家,卫若兰并未因此看轻她,甚至还很善解人意,体贴怜惜史湘云父母双亡的身世,怎么如今却想退婚?
文德郡主叹了一口气,说了一段话来,令贾敏三人顿时目瞪口呆,欲知文德郡主所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