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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却知清然其人,皇太后娘家姓刘,生父封为三等公,因皇太后原是继后,故不如元后之父为一等公。刘公去后,幼子袭爵,乃因诸子中,独幼子是嫡出,刘侯的夫人不是别人,正是明辉公主之女,当年在南安太妃跟前揭破霍灿所为,此后便远着南安王府了。
刘夫人年近四十方得清然,故爱如珍宝。刘清然父为皇太后之弟,母为明辉公主之女,虽然明辉公主已逝,但自小娇生惯养,亦是京城中第一流人物。
因此,听妙玉说完,黛玉便上前拜见。
只见清然盈盈而立,十五六岁的年纪,身形纤秀如同清池春柳,肤色白润仿佛玉碗凝脂,眼若秋水还清,唇似樱颗犹红,一头乌云也似的秀发挽着高髻,鬓边一支凤钗的流苏在风中微微晃动,更显得高贵端庄。
刘清然不等黛玉拜下,伸手挽起,笑道:“呀!这才是真正的绝代佳人呢,天上无,地上亦无。都说自古江南出美人,我今儿才算明白了,如此风流,素面朝天更显脱俗。我听说令堂早就进京了,怎么你却今年才进京?不然咱们早见了,我今日就不必如此吃惊了。”
黛玉笑道:“姐姐过誉了,我却觉得姐姐才是真正的绝代佳人呢。”
见清然脸上笑意更盛,黛玉方回答她先前之问,道:“虽不曾早进京与姐姐相见,但今日见到姐姐,亦觉得心里十分亲近,何必计较早晚呢。”
看到清然对黛玉的话似乎十分受用,妙玉开口道:“你们别在我跟前互相夸赞了,你夸我妹妹,不就是让我妹妹夸你生得有一无二?我妹妹自然是最标致的人物,等闲谁比得上?妹妹,日后不必理会清然,她就是个俗人。”
清然瞪了她一眼,反唇相讥:“难道天底下只有你这么个超凡脱俗的人不成?不就是吃了你一杯茶,没尝出来是雪水,你就说我俗。”
她与妙玉交情极好,故而言语之间毫不避讳,妙玉也不恼。不过妙玉和清然相交多年,知道清然的品行,最是个追名逐利的俗人,也知清然择偶之愿,常讽她太过庸俗,只为名利二字,然而庸俗到了极致,清然毫不掩饰的性子反倒入了妙玉的眼。
在妙玉眼中看来,心中品度,和那些一心一意攀龙附凤却又假作清高,作出对富贵不屑一顾的举止比起来,清然无疑可爱到了十二分。
听了清然的话,妙玉道:“雪水何等轻浮,你连这个都尝不出来,可见是俗的,我说错了不成?你原就是个俗人,还怕人说?快过来坐罢,没的你又说我待客不周。除了我妹妹刚进京,其他你们都是认得的,自个儿见礼罢,一会子咱们好作诗,就只等着你了。”
一干人方问好厮见,复又坐回牡丹亭中。
清然年长黛玉好几岁,越看黛玉越爱,忽然想起黛玉和俞恒的亲事,不由得叹息一声,暗暗惋惜,如此出挑的女孩儿,竟便宜了俞恒那个黑鬼!
世人以肤白为貌美,不论男女,清然的姑妈是皇太后,外祖母是公主,自小出入宫廷,自然见过俞恒,年纪渐长,俞恒居住江南久矣,方未曾再见。然而俞恒眉目虽清俊,肤色却颇黑,又不喜涂脂抹粉,非清然所好,故不入眼。何况,俞恒天煞孤星的名声人尽皆知,清然爱惜自身,就算早从妙玉处知道灵台师父批语是真,她也不愿意自己涉险。
经历过霍灿一事后,刘侯和刘夫人教导儿女更为用心,行事从不出格,不过清然本性如此,皇太后又宠她,方致今日未曾许亲。旁人都说清然眼高于?,不愿对他人折腰,故嫁高门,实在不知当世世家虽多,然纨绔亦多,似林睿、俞恒那般的年轻俊才寥寥无几,偏生林睿早定了亲,怨不得皇太后取中了俞恒。因寻良人并不容易,清然觉得倒不如嫁过去就有了品级,免得丈夫日后庸庸碌碌,自己依旧是一介白身,叫人笑话。
清然素日所见皆为达官显贵,不愿为白身之妇,乃因长姐当年嫁给国公嫡长子,现今已是国公夫人,二姐嫁给侯爷长子,如今亦是侯爷夫人。大姐夫和二姐夫均是平平无奇,没有正经的本事,都是得了祖荫,父死袭爵,不然靠他们,只怕现今还不如年纪轻轻的林睿俞恒等人早早有了功名呢。清然自觉既寻富贵,何必假惺惺地故作清高,因此早早地有了打算。
至于皇太后心中的打算,亦是拉拢长庆帝和俞皇后的意思,然而刘侯和刘夫人却不愿,他们家子女寻常,若入俞家,岂不是又牵扯进夺嫡之争,反累及一家老小,因而都不赞同皇太后,只不知如何拒绝皇太后,可巧在这时,俞皇后说俞恒和黛玉定了亲,刘家便放了心。
故清然见了黛玉,既喜黛玉为人,替自己家解了为难之处,又对她的终身有些惋惜。
黛玉不解清然眸子里随时流露出来的惋惜之色,不由得望向妙玉,妙玉却是知道几分,安抚道:“妹妹不必在意,她这样的俗人,和咱们想的都不同。”
妙玉觉得俞恒和黛玉是天作之合,并不如何在意俞恒名声、模样,旁人说俞恒名声差,模样不好,妙玉认为对黛玉而言更显得清静,若是生得和林睿那般面如玉,眼如星,不知道得惹多少烦恼呢,掷果盈车亦非虚话。其实,比起曾净,该操心的是荣国府长房长媳陈娇娇,贾琏本就生得风流俊俏,早早就有了功名,人又机变无双,没考中贡生前,已经引得许多人觊觎了,不下林如海当年。霍灿之事,妙玉在京城几年,便是听清然说的。
黛玉听了,更加疑惑。
妙玉道:“理她做什么,今儿你们尝尝我的茶,可别学清然,连水都吃不出来。”说着,命人拿来所需器具,亲自烹茶。
众人瞧着妙玉褪去腕镯戒指,烹茶沏茶之际,一举一动如同行云流水,美不胜收,尚未品,已闻香,不禁笑道:“早听说你有梯己茶,只是舍不得给我们吃,想来今日林姑娘来了,所以你拿出来?我们竟是沾了光的。”
妙玉道:“这是我在姑苏蟠香寺出家的那几年,收的梅花上的雪水,统共就得了一鬼脸青,埋在梅花树根底下,上回吃的时候还没化开呢,这是第二回,倒化开了。”
众人品之,果然轻浮无比。
黛玉倒没觉出这茶有什么好处,道:“虽轻浮,然不如山泉之清。无根之水原从天上来,固然好,然山泉接地气而生,天然一段活水,却比存放数年的雨水雪水更胜一筹。若说这吃茶,我就不爱弄得这般繁琐,只要好吃即可,何必在意用的是什么水?先前许多人都说暹逻国进贡的茶不好,我倒觉得合脾胃。”
妙玉一听,道:“原来你也是个俗人。不过你这个俗人,倒和清然不同。”
清然一口喝尽,放下茶碗拉着黛玉的手,嘻嘻一笑,对妙玉道:“可见我们才是亲姐妹呢,不是谁都觉得你这雪水烹茶好。”
妙玉不以为然,道:“你懂什么?你俗到了极致,反显可爱。我这妹妹不同,她是何等清雅人物,素日所好,从不以世人之目光衡量,世人以为好,她却不认为。世人觉得金银贵重,她不觉得如此,世人说翡翠不登大雅之堂,但是妹妹觉得合心意,那便比金银好。因此妹妹看人看物,皆是眼缘,哪怕是破草根子,在她眼里也比奇珍异宝来得雅致。”
黛玉有喜有叹,喜的是妙玉虽然清高孤傲,反倒看得更透,竟是个知己,叹的是姐妹两个书信来往,彼此称赞,却未曾相聚一处,直到今日方见。
清然看了看黛玉,果然看到她雪腕上戴着一对翡翠镯子,绿莹莹如同两泓清水,在其容光肤色的映衬之下,平凡无奇的翡翠镯子竟平添了一份灵动之气、清秀之色,若不是妙玉说,她当真以为这镯子是奇玉所琢。大家虽然都不是浓妆艳饰,但是身上皆是三两件新奇别致的金玉珠宝,然与此镯一比,竟都黯然失色。
清然叹道:“人常说,佛是金装,人是衣装,如今看来,倒是颠倒过来了。从前我觉得翡翠比不上白玉碧玉紫玉之属,如今看来,翡翠也是极好看的。”
她们聚在一起,除了吟诗作画,也就说些衣饰玩意,听清然这么一说,细细打量黛玉一回,都道:“果然不错呢,都说翡翠比不得白玉碧玉紫玉的贵重,但是从林妹妹佩戴上来看,竟十分别致。明儿我们也叫人用翡翠雕琢些首饰出来。”
因今日黛玉之故,京城中掀起了佩戴翡翠之风气,且是后话不提。
她们既要作诗,须得先吃了酒,今日只是小宴,不过三两桌,纵然推杯换盏,不过都是拣自己爱吃的吃些,并不如何在意口腹之欲。
宴毕,清然腹内已有了稿子,便要开始。妙玉唤来仆从,令人将残羹冷炙收起,换了茶果上来,又设了书案,摆了笔墨丹青,每人跟前皆有,先做牡丹词,再画牡丹图,若有人不喜此道,便挪到旁边吃茶,也是不强求的意思。
相比较旁人绞尽脑汁,清然一挥而就,侧头一看,却见黛玉正倚栏而坐,案上已经放着黛玉做好的了,她拿过来一看,暗暗喝彩。
妙玉早来京城几年,所交好的千金年纪相差无几,因而论年纪,黛玉最小,先前她初到时,有人考校她当面作诗,早已得了,才思极好,没想到再作词时亦如此,不免又赞叹了起来,索性除了作画外,又请来琴箫棋盘,十分热闹。
黛玉见其他人你来我往,各展其才,竟似都不肯落后,花团锦簇,盛世气象,不禁想起贾敏日常所说,但凡姐妹相聚花宴,骨子里都带着世家傲气,鲜少有人不战而降。
清然看到黛玉做完诗词书画后,便借故歇息,立在牡丹花丛中,瞧粉蝶嬉戏,走过来笑道:“你怎么不过去顽?我听妙玉说,你琴艺承于林大人,十分精通,也许能让我知道何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呢!”
黛玉笑道:“我累了呢,看姐姐们斗艺,也觉得好看好听。”
清然嘴角掠过一丝笑意,看着亭中亭外莺声燕语,抿嘴笑道:“都是聪明人,彼此知道品貌才行,名声渐起,于将来都有好处。”今日来客之中,都是妙玉闺阁中的姐妹,但是除了黛玉和寥寥两三个人外,其他人都尚未定亲,平常只能在此显露才干,让对方满意,各家的千金回去后,难免同家中父母说起,若是觉得好,再由其母相看,也便结了亲。
黛玉不在意地道:“为名声所累,如此却又是小道了。”
清然道:“人活在世,哪个不是为了别人的眼光名声而活?若是人人都说不好,即便这人是极好的,无可挑剔,但在世人看来,她就是不好的。投其所好,这也是一样本事呢。不想被人看轻,就得自己为自己打算些。”倘或不是为了身份名声,她何苦汲汲营营耽误至今,她所求出阁便有品级,还不是怕外人的眼光?
黛玉微微侧头,想了想,笑道:“姐姐说的,也大有道理呢。”
清然有自己的为人处世,黛玉并不会将自己的想法强求于她,各人所求不同,行事自然也不同,自己看不过的,别人未必觉得不好。
正说着,妙玉走过来,道:“你们说什么梯己话呢?”
清然故意看了她一眼,笑道:“我们在说你家的牡丹开得倒晚,这时候我家的牡丹都谢了呢,你这里却是喷芳吐艳,国色天香一片。不知道你们家石榴花期几时?”
妙玉蓦地想起自己说五月设石榴宴时黛玉的话,顿时瞪她一眼,黛玉连忙摆手道:“和我不相干,我可没和刘姐姐说姐姐五月设宴的事儿。想来刘姐姐是看到了牡丹亭不远处的一株石榴树,才有此语。”
妙玉看向清然,道:“你又来哄我,我倒要问你,花开花落,花落何处?”
黛玉听她这么问清然,因自己尚未出阁,便不插话。
清然今年十六岁了,知晓妙玉问的是什么意思,她却也不害臊,从来不曾在闺中密友跟前瞒过自己所求,因而落落大方地回道:“你问我?我怎么知道?该问我父母才是。别以为你出了阁,就能来笑话我们。”
黛玉抿嘴一笑,却听妙玉道:“你可是比我妹妹大了好几岁,别落在我妹妹后头才是。”
清然反手拉着黛玉,问道:“妹妹,你们家怎么就看中了俞国舅呢?要我说,俞国舅可配不上妹妹。凭妹妹这般的模样,这般的才气品格,该配观音菩萨跟前的金童才是。”
黛玉红着脸道:“人家叫你一声姐姐,你倒来打趣人家。”
一听清然的说法,黛玉心中不禁好笑起来,清然这是嫌俞恒模样儿生得不好?黛玉不以为然,她并不觉得俞恒如何不好,似宝玉那样,倒是生得面如春花,眼如点漆,可是论人品本事,却又哪里及得上俞恒半分?
至于皇太后意欲为清然择俞恒为婿的心思,除了刘侯家以外,别人都不知道,黛玉更加不晓得他们的打算了,不然见到清然,总会有几分不自在。
妙玉恐黛玉脸皮儿薄,向清然道:“问你呢,说我妹妹作甚。”
清然笑道:“谁叫你们是姐妹呢,你为难我,我自然问你妹妹了。不过,我说的是实话呢,林妹妹这样好,实在是可惜了。”
妙玉啐道:“你觉得不好,别人未必觉得不好,快收了你的话罢!”
清然正欲再说,因亭中有人走来,方掩住话题,携着黛玉同妙玉往牡丹亭中走去,或同旁人论几句诗词,或者拨弄几声琴弦,偶尔又落下几枚棋子,倒也乐业。
黛玉本是过目不忘,早将众人来历身份姓名记在心里,更衣过后,又与众人在园内顽了一回,散之前,黛玉笑道:“明儿我还席请姐姐,同时下帖子给诸位姐姐们,姐姐们可别嫌我,明儿我在家扫榻以待。”
众人都笑应了,又向顾太太辞别方离去。
从顾家回来,家里只有林如海在家,已是会友回来了,黛玉请了安后,换了衣裳出来说话,与林如海说笑一阵,忽然笑说清然嫌弃俞恒长得不好。
林如海笑得前仰后合,居然点头道:“我也觉得恒儿模样差了些。”
其实俞恒剑眉星目,英气勃勃,俊美虽不如林睿,却也并不差,只是肤色黑了些,又不喜涂脂抹粉,未免显得刚硬些,幸而林如海看中他的品格才气。
黛玉嗔道:“既然嫌他,怎么父亲反倒应了呢?”
他们父女之间不若别人家即使是嫡亲的父女,平素亦极少说话,黛玉偷看西厢记等杂书时,都是林如海教导她,因而他们略有些肆无忌惮,黛玉也爱将心事告诉林如海,当然了,仅限于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跟贾敏说。
林如海笑道:“虽然恒儿生得比别人黑了些,好在不丑。你不知道现今取士,也好看容貌美丑残疾齐整与否呢。模样儿生得丑陋的、残疾的,都不能参加科举,恐有碍瞻仰。自然,咱们家择婿也要留心于此。”
黛玉叹道:“世人的想法也忒多了些,身体发肤,皆父母授之,谁又能自己做主呢?容貌生得美也好,丑也罢,也不是他们自己能左右的。”
林如海赞许道:“你能如此想便好了。”
世人美丑与否,林如海并不放在心上,殊不知有一干人生得极美,心地却如蛇蝎呢,因此不能以外貌取人,平常教导黛玉亦如此说。
等到贾敏等回家,黛玉说起次日还席一事。
贾敏叹道:“这几日忙着你哥哥殿试的事儿,外头的事儿我虽也出去,却暂且不好带你一起,倒忘记了,难为妙玉记挂着你。晚上我和你拟单子,明日在园子里好生整治几桌酒席,等你哥哥考完殿试了,谁家请客时,我再带你过去。”
黛玉关切地道:“明日就是殿试之日,哥哥可都预备妥当了?”
林睿洒脱一笑,神色间没有半点担忧之色,道:“妹妹放心,我早就面过圣,还怕什么?正经该怕的是那些没见过圣颜的贡生。我只一心做文章即可。”
黛玉听了,登时放心。
却说清然从顾家回来,给母亲请安时听母亲问起,她想了想,便一五一十地说了,言谈之间,对黛玉赞誉非常,道:“我今儿去,就是冲着她去的,咱们家虽然不大管事,可是和林家交好百利而无一害,哥哥将来做官,还得走林大人的门路呢。不愧是状元公的千金,形容举止,和别人比起来,另有一种风流袅娜,也没有妙玉身上的傲气。”
刘夫人道:“他们家一门不凡,此女不凡,亦是理所当然。”
清然忍不住道:“林太太我也见过,和蔼可亲,怎么霍郡主就那样闹事呢?亏得被杨家弹压下去了,若是闹将起来,不免祸及子女。”
刘夫人淡淡地道:“她就是个疯子,和她一般计较作甚?且远着些罢,杨家也远着些。当年她连累得南安王爷险些说不到好亲事,幸亏甄家慕南安王爷之势,方嫁了女儿过去,好容易消停了二十年,偏生她又回了京。”
刘夫人是极精明的人物,他们家作为皇太后的娘家,能在夺嫡之后依然屹立不倒,除了皇太后和七皇子识时务外,也是他们自己的本事,如何能亲近和义忠亲王有关的杨家。
清然谨记在心,复又笑道:“我见了林姑娘,倒觉得十分可惜,俞国舅可配不上呢。”
刘夫人看了她一眼,道:“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难道你父亲哥哥模样儿就生得好了?怕还不如人家恒哥儿呢,就是生得白些。你如今年纪大了,旧年皇太后想让你进宫,我和你父亲都没答允,俞国舅又定了林姑娘,你总不能再挑三拣四了,免得皇太后又想别的。”
清然自小拿得住主意,所以许多事反倒是刘侯和刘夫人和她商量着办,她想了想,叹道:“若想寻个好的,哪里那么容易?年轻的时候,看不出将来有什么本事,若是有本事倒好,若是没本事的,岂非一辈子庸庸碌碌?到时候我有什么呢?人常说什么三岁看老,我觉得不然,多少人少年是俊才,弱冠而立后是庸才呢。我还是先前的主意,嫁过去就有正经的品级,若是有本事更进一步固然好,若是没本事,横竖已经有了品级身份,也不怕被人看轻,就老老实实地守着祖荫拿着俸禄过日子,不惹事。”
刘夫人叹道:“你说得倒是容易,可是哪里有那样十全十美的事儿?前儿说了几家,如今虽无品级爵位,但是将来都是继承祖业的嫡长子,你又看不中。”
清然道:“那几家是做什么的?理国公家的,齐国公家的,现今袭爵都是三品将军,再减一等,还有什么?又是不长进的,我哪里看得上?缮国公诰命亡故,一家子守孝呢。不说爵位如何低,且说他们几家行事,我就觉得不喜。”
刘夫人问道:“那西宁王府呢?那一年西宁王妃就看中了你,为西宁王府的世子提亲,你也不应,后来就定了杨家的茹姐儿。”
清然面上闪过一丝嘲讽,道:“从前咱们家远了南安王府,今儿还和西宁王府亲近做什么?和北静王府和东平王府两处交好才是正经,东平王府又不东征西战,早就不理事了,北静王府亦然,不过北静王喜好礼贤下士,方比别家热闹些,可南安王府和西宁王府两处手里都握着兵权,咱们何必上赶着去?纵然好,我也是不愿意的。”
刘夫人和刘侯原没想到这一处,只是任清然自己拿主意,听了这话,道:“你就挑三拣四罢,你今年已经十六岁了,再耽搁下去,哪有好亲事?我想着,你这样有本事,挑一门差不多的,他若不好,你提点着,偏生你不肯。”
清然默然,心想自己素日所见所知的那些,哪有任自己挑选的?起先该说亲的时候,皇太后想让自己进宫,这样和长庆帝更亲密,只是自家不肯,但是终究耽搁了几年,倒成了自己眼高于?,若是那时候择亲,未必就不能挑到好的,现今已是长庆二年,耽搁这二三年,哪有称心如意的亲事?俞恒除了长相外,倒是好的,可惜自己不喜。
清然道:“哪有那么容易?世间有几个好男儿能听进妻子的话?恐怕到时候反说我倚仗权势,目中无人呢!母亲别急,我听妙玉说,灵台师父今年要进京呢,找什么贝叶经文,到时候请妙玉帮忙,让灵台师父替我批命,瞧瞧再说。”
刘夫人素信神佛,又见黛玉和俞恒定亲后,并没有半点不好,道:“也只得如此了。”
清然便只坐着吃茶,忽然有人来回说东西已备,清然叫拿到跟前看了看,有药,也有补品,不禁问道:“母亲预备的这是什么?谁家受伤了?”
刘夫人道:“听说荣国府衔玉而生的那位哥儿挨了一顿打,送些东西过去。”
清然道:“咱们家和他们又没有什么交情,送这些做什么?他们家和忠顺王爷不和久矣,一个二房的哥儿罢了,满京城里的世家公子,哪个不比他身份尊贵?”对于天生异象的宝玉,清然素来厌恶得很,等闲不去贾家半步,不过遇到红白大事,倒也随刘夫人去过两次。
刘夫人莞尔道:“谁为他呢?是你父亲觉得他们家贾将军的公子才干精练,眼瞅着就要考中进士了,偏生和你三哥来往亲密,你三嫂现今有孕,我只好亲自做主。”
清然却道:“他们虽未分家,却两房不和,既然三哥和琏二爷有所来往,送礼去二房做什么?我看很不必。还有就是他们家宠那哥儿跟凤凰似的,怎么忽然痛打了一顿?竟舍得?可有消息透露出来?咱们心里明白,免得得罪人。”
刘清然的三哥刘浩然和贾琏交情好,但贾琏却不是多嘴多舌的人,并未告诉刘浩然宝玉因何挨打,贾家上下在对宝玉的事情上倒是十分严厉,贾母早就敲打了当时在场的人,因此刘夫人亦不知,摇头道:“说来也奇,平常他们家的消息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偏生这件事儿遮得严严实实,一点儿都不知道。”
清然道:“必然是不好的事,不然早就传出来了。”
可巧刘浩然从外面进来,听她们母女说起,笑嘻嘻地道:“我虽然打探不出什么来,承祖不肯说,不过我却听说那日林太太带着儿女进门,饭都不曾吃,就离开了。”
承祖是贾琏的表字,行冠礼那一年由李老大人所赐。
清然哼了一声,道:“听三哥这么说,必然是惹怒了林太太?不然哪有做客不吃饭的?明日林家还席,我且问问林姑娘。若真是贾家的哥儿不懂礼数冲撞林太太了,咱们竟是别送礼为上。和林家相比,贾家除了爵位,还有什么?”
次日,清然询问黛玉,黛玉含笑岔开,并未回答。
以黛玉所看,宝玉行事固然不好,但当日林智已动过手了,贾政后来也打了宝玉二十板子,想来他已有了长进了,若一味纠缠于此,又与人知道,反倒是自家小气了。
因此今日还席时,黛玉并未忘记贾家三个姊妹,亦下了帖子请来。贾宝玉不好,可是姐妹们倒好,至于元春,年长待嫁,自觉比众人大了十来岁,实在不好出面,兼之在家照料宝玉,接了帖子却没来,只命探春和迎春等人一起来。
不料,同行的还有宝钗,却是不请而来。
王夫人虽恨因林家之故害宝玉挨打,但是她却知林家请客来往的人身份,她时常做主荣国府的事情,自然知道结交人脉的要紧,她如今看重宝钗,偏生宝钗进京后,除了王家外,再没去处,王子腾却又奉旨巡边,不在京城。忽闻黛玉来请姐妹,王夫人忙与薛姨妈说了一声,让宝钗跟着一起过来,若能结交一二,与宝玉而言岂非天大的好处?
宝钗面对众人打量,神色自若,说明王夫人怕自己在家寂寞,遂带着迎春等姊妹们一起来,向黛玉笑道:“不请而至,还请妹妹恕罪。”
黛玉道:“你们来,就是给我面子,哪里会怪罪呢?”一时又与三春等人引见。
妙玉性格虽然孤高,但是除非是熟人,且交情极好,否则从不当面与人为难,况且其他人都是大家小姐,喜怒皆是不形于色,纵然觉得宝钗所至不妥,也没有流露出不喜之色,到了他们这样的身份地位,已经不屑于排挤他人了。
迎春常随着窦夫人和陈娇娇出门,素日结交的正是这些人,李家、窦家和陈家都是读书人,颇遇到几个熟人,相见时,十分欢悦,反倒是探春惜春不大出门,未免拘束了些。不过探春性子爽利,言谈敏捷,不多时,便得众人十分夸赞。
她们赏花吃酒,都是些闺阁琐事,并无可记之处,至傍晚便散。
迎春等人回去给贾母请安时,贾母问起,宝钗便一一作答,将黛玉所请何人,哪家小姐,哪家千金,来历年纪几何都娓娓道来,神色间十分推崇。
贾母长叹一声,打发她们歇息去了。
宝玉挨打后,贾敏虽然打发人送了两回东西,但一直没有登门,贾母心知宝玉太过造次,使得贾敏心中不悦,可是宝玉天生的不凡,贾母还想着让林家帮扶宝玉一把,如何能远着林家?只好等些日子再叫人请贾敏过来。
今日是殿试之日,贾琏天色未亮就进宫去了,晚间方回。因贾琏回来极晚,闻得贾母已经歇息了,到第二日方来回贾母。
贾母满心记挂着宝玉,也没如何在意贾琏,何况她也不懂科举考试之事,听贾琏说完,便只嘱咐他有了好消息再来告诉自己,然后亲去看宝玉的伤势。
那日贾政命人打宝玉时,并未亲自动手,而那些小厮如何不知宝玉在贾母心中的地位,下手甚轻,因此宝玉的伤势并不重,请了大夫,敷了药,几日也就消了肿,只是肚腹之间还是依稀觉得有些疼痛,此时仍在房中静养。
贾母见他无事,暗暗放了心,到这时,方想起贾琏,打发人留心放榜之事。
贾琏知道后,撇了撇嘴,径自出门会友,找林睿去了。昨日殿试时,他初见长庆帝,提心吊胆地答题,哪里像林睿那样气定神闲,即使长庆帝站在他和俞恒身后,两人也当没有一样,那份定力让贾琏佩服得五体投地。
一般来说,只要在春闱中了贡生,殿试时十之□□都能取中。贾琏想着自己若是考中了,做什么官,都得姑父做主,现今赶紧过去走动,到时候放榜后,好谋个好缺儿。
贾琏的心思除了妻母外,别人都不知道。林如海和林睿是何等精明,哪能不知道贾琏所想,但是贾琏坦坦荡荡,又不曾起歪心邪意,父子两个自然一笑置之。
在贾家上下等候放榜的时候,贾母百无聊赖,只叫孙女在跟前玩乐,忽然听说史鼐夫人应酬交际时,流露出给史湘云择亲的意思。各家有了适龄的儿女,都会在应酬时缓缓说出,示意他人,史湘云只比黛玉探春小几个月,实际上是同年而生,确实到了说亲的年纪。
自从黛玉先定了亲后,贾母立时便放弃,但是她心疼宝玉,只想着给宝玉挑最好的妻室,且是自己人,免得和王夫人一心,因此觉得湘云也好。她和宝玉青梅竹马,自来和自己最亲密,进了门,必然亲自己而远王夫人,在贾家,也只自己是湘云的依靠。想到这里,贾母忙不迭地打发人去请史鼐夫人,意欲替宝玉求娶湘云。
史湘云虽然没有了父母,但是史家一门双侯,在军中颇有权势,又因史鼐的爵位是取代了史湘云父亲的,必然不能苛待史湘云,将来对宝玉的助益亦是极大。而且贾母也知道史鼐兄弟的性子,在嫁妆上也不会亏待了湘云。
无论是哪一样,贾母觉得都比宝钗好,尤其是身份权势地位。
史鼐夫人不知贾母叫自己所谓何来,贾家即将出一位王妃,她心里也颇有几分忌惮,只得暂且推了家中事务,携带湘云往贾家过来。
贾母派人来请史鼐夫人时,特特也要接湘云过去。
湘云早就听说宝玉受伤了,心急火燎地就要去看望,贾母趁机打发了房中姐妹陪她一起去,等到无人了,方同史鼐夫人道:“我听说你正在给云丫头挑人家?我倒是有个想头,你觉得如何?”说着,将宝玉和湘云的亲事说了。
史鼐夫人大吃一惊,道:“老太太说的是云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