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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见林智下手毫不留情,又不知何以如此突然,慌里慌张地上前劝架。
窦夫人和陈娇娇婆媳二人虽不喜二房,但是宝玉却不曾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儿,看到其他人一窝蜂地上前,略略一顿,也跟了上去,免得落后于人,反被贾母所怨。
乍然闻得宝玉问黛玉表字,又理所当然地替黛玉取字,贾敏胸臆之间尽是怒火,正欲动气,见林智如此,又见贾母、王夫人等人脸上变色,贾敏心念急转,先压下因宝玉而生的怒火,大声喝道:“智儿,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快放开你表兄!”
林智按着贾宝玉不放,他虽在家常和黛玉相伴,但在扬州与人来往时,不是没和人动过手打过架,对此已经是驾轻就熟。他自幼习武,深知骨骼关节,知道如何避开要害,不露痕迹,却能让人痛入骨髓,闻听贾敏此语,不仅不罢手,反而变本加厉。屋里屋外只能听到宝玉凄厉的哭声,廊下的画眉八哥鹦鹉等鸟雀在笼中振翅,扑棱棱地横冲直撞。
窦夫人和陈娇娇暗暗点头,她们婆媳二人都是知书达理的人,早在宝玉口吐颦颦二字时觉得不妥,林智动手他们心里都明白得很。
见林智对自己的话置若罔闻,贾敏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
自从宝玉降世至今,何曾有人碰过他一根手指头?贾母当宝贝都来不及,见此,顿时老泪纵横,颤巍巍地道:“我这是做了什么孽!智哥儿,快饶了你哥哥罢!”
王夫人已经没有了贾珠,哪里容得宝玉有什么差池,看到林智下手愈来愈重,她连忙转向贾敏,哭道:“姑太太,快叫智哥儿停手,别打坏了我的宝玉!若是珠儿在,打死一百个一万个宝玉,我也不说什么,偏生我们只有这么一个孽根祸胎,只求留他一条小命!”
元春探春等人没想到林智一言不合便即大打出手,忙上前搀扶着贾母和王夫人,面上俱是忧虑焦急之色,看向贾敏的目光充满了恳求之意。
一时之间,满屋众人都是如此,独惜春冷冷淡淡地坐回原处,对此十分漠视。
贾敏素知宝玉生得娇嫩,又是贾母的心头肉,见林智依然如故,贾母心疼得不得了,连忙加快脚步,上前拉开,呵斥道:“人常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这是做什么?”贾敏心里半点都没有责怪儿子,任是谁被贾宝玉咒死,心里都不会痛快。
林智觉得宝玉挨自己这么一顿拳头已经够了,顺势被贾敏拉开,梗着脖子道:“人家都咒到我爹娘身上来了,身为人子,岂能无动于??我父亲母亲都还好好地活在世上呢,哪有表兄这般放肆,给我姐姐取字的道理?我倒要问一句,表兄是我的爹,还是我娘?就算我爹娘都不在了,还有我姐夫给我姐姐取字呢,什么时候轮到表兄了?”
不等旁人开口,林智向着贾母和王夫人弯腰作揖,道:“忽闻咒父母如斯,我若不理不睬,岂非不孝?恐怕九泉之下的祖宗都能跳出来骂我!且请外祖母和二舅母评一评,若有一日也有外人当面与府里姐妹们取字,舅父舅母又当如何?”
宝玉骤然挨打,头发散乱,脸色惨白,蜷缩在地上起不来,贾母等人心疼得不得了,就如同两颗眼珠子掉在地上被人践踏,满心都怨林智,闻听此语,顿时一怔,却是无言以对。
不管男女,成年皆由师长父母赠字,女子十五及笄,即便没有父母取字,亦有其夫婿为之加字,故而未许婚的女子皆称之为待字闺中,无字,亦是尚未议亲的意思。宝玉头一回见到黛玉,摔玉倒还罢了,然先问表字,又为之取字,确实是出格了。尤其林如海掌管天下官员升迁考校等事,拉拢尚且不及,怎能得罪他们家?
贾敏淡淡地转身扶起宝玉,又叫人去请大夫,想了想,叫人拿自己的帖子去太医院请太医,片刻之间,料理得井井有条,不等贾母和王夫人反应,又向她们盈盈拜下,神色诚恳,道:“智儿行事无礼,伤了宝玉,我代替智儿给母亲和二嫂赔罪了。”
宝玉痛得站不起来,王夫人哪历肯理会贾敏,搂着宝玉大哭,哭得贾母心烦意乱,元春等都围着王夫人母子,心疼地问长问短。
黛玉早在宝玉给她取字为颦颦时气得狠了,抽抽噎噎地哭将起来,同时又咳嗽起来,险些喘不过气来,听了贾敏的话,一双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满脸泪光,道:“爹娘都被咒死了,妈妈在这里赔什么罪?咱们快快家去,今儿刚过来,一口茶还没吃呢,无缘无故地就被人咒了父母,尊长尚且遭受如此,明儿,岂不是咒得我连兄弟都没了?”
说到这里,黛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伤心事,哭得更加厉害了,愈加显得弱不胜衣。
黛玉性子刚强,在家时父母兄弟千依百顺,何曾受过气,今见宝玉言语之中颇有咒林如海和贾敏之意,唯有林智十分相护,哪愿让林智备受责备,她向来口舌爽利不让人,焉懂得忍气吞声四字如何书写,况且本是宝玉之过,如何就成了林智的不是?黛玉最敬林如海和贾敏,在她看来,胆敢如此咒她父母,林智只打他一顿已经算是轻的了。
这话却唬得贾母顿时蜡黄了脸色,连忙过来搂着黛玉,道:“我的玉儿快别哭了,你哥哥年轻不知事,他心眼儿实诚,说话口没遮拦,心里断没有这样的意思。”
黛玉拿着手帕拭泪,道:“说这样的话,行这样的事,叫我如何心平气和?此事原是我的不是,乃因我而起,智儿不过是护着我,才有今日举动,外祖母和舅母若恼,只管怨我恨我打我骂我,但请别怪智儿。”说着,盈盈拜下。
贾母亲自扶她,道:“小孩子打架罢了,哪里到打骂你的地步了?”
黛玉睁着一双眼睛望着贾母,目光清澈如水,道:“智儿打了表兄,外祖母也不怪他?”
贾母叹了一口气,顾不得王夫人眼里闪过的一丝寒意,道:“你兄弟孝顺得很,此事都是你表兄之过,若他明理懂事,何以如此?”
黛玉不禁收了眼泪,微露两点笑靥,道:“我就知道外祖母极明白道理。”
说罢,转头对林智道:“弟弟还不过来谢过外祖母和二舅母,外祖母不怪你打表兄的事情呢。只是,虽然表兄说话行事太过出格,但有舅舅舅母教导,没有你出手的理儿,日后再不能如此了,别人可不像外祖母和二舅母这样宽宏大量。”
王夫人登时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然而贾母前言已云,自不好反驳。
林智此时出了气,不似先前那般狂怒,听了黛玉的话,立刻过来对着贾母和王夫人行礼,道:“多谢外祖母和二舅母谅解。”
王夫人皮笑肉不笑地道:“不敢当。”
贾母瞪了她一眼,如此喜怒形于色,难道要让外人知道宝玉无礼不成?不管如何,此事确实是宝玉不对,因此,他们压根儿不能理直气壮地面对林智等。
王夫人瞥见,只能不甘不愿地低下头,不再理会了。
倒是元春素日心疼王夫人,又极宠爱宝玉这个兄弟,但是她也知道其中的厉害,见王夫人说不出软和的话来,只能自己走上前来,朝林智一笑,道:“林兄弟不必如此,说起来,是我们宝玉不对在先,哪敢再记恨呢?”
林智看着她,半日方似笑非笑地道:“大姐姐说得是。”
贾母长叹一声,安抚好姐弟两个,又命人送热水上来让他们洗漱,方去安慰宝玉。
下面的人此时此刻已经送宝玉坐下,闻得他说肚子疼,哭得一张脸儿苍白异常,原本如同涂脂一般的嘴唇也没了颜色,忙揭了衣襟查看,又给他揉,乱得不得了,唯独黛玉脸上闪过一丝羞恼,扭头藏于贾敏怀中。
贾敏蹙了蹙眉头,面色极冷。
贾母亲看了宝玉一回,见身上并无青痕,亦无肿迹,微微放下心来,心想林智到底年纪不大,又能有多少力气。当然,也是因为林如海现今执掌天下官吏升迁大权,远非贾赦贾政二人可比,将来贾政贾琏少不得都得请林如海帮扶,故而林智打了宝玉,师出有名,贾母和王夫人等都不敢动怒,反倒不断地说宝玉的不是。
等到太医来诊脉,并无妨碍后,林智看着贾敏带着黛玉从碧纱橱后走出来,道:“妈,咱们先回去罢,让宝玉哥哥静养。”
贾母听了,急忙挽留。
至于王夫人母女等人则是依旧围绕着宝玉,并不做声。
贾敏摇了摇头,道:“今儿出了这么些事,想来母亲也没心思吃酒了,我们心里愧疚,也不好意思再留下来,母亲容我放肆一回,让我们回家去罢,留下宝玉好生歇息。宝玉,等我回去必定好好罚你表弟,给你出气。”
宝玉躺在贾母的床上,仍旧觉得肚腹隐隐作痛,哪里肯见林智出现在自己跟前,只是十分不舍黛玉离开,开口道:“姑妈和妹妹好容易来一趟,留下来住几日罢。”
黛玉皱了皱眉,避到贾敏身后。
林智见宝玉眼睛不离黛玉,眸光一闪,冷声道:“要不要我也留下来住几日?”
宝玉最怕林智这样凶神恶煞的模样儿,恐他留下再如此打自己,因此吓得赶紧摇头,苍白着脸道:“不敢,不敢。”
林智哼了一声,倒也识趣,如若不然,自己一定要再揍他一顿。
最终,贾敏母子三个方由窦夫人婆媳送出二门,在等婆子抬马车过来的时候,窦夫人对贾敏道:“宝玉向来都是这样的性子,若说他心怀恶意,倒也不至于,只是他口无遮拦,总是让人生气。姑太太回去,千万别责备智哥儿,我却觉得智哥儿有孝心,又疼姐姐。”不是谁都林智这样的胆气,敢在贾母跟前对宝玉动手的。
贾敏叹道:“只是我怕要少往府上走动了,毕竟智儿先动了手。”
窦夫人不以为然地道:“动手又如何?难道听宝玉那样咒你们,智哥儿只当没听到不成?若是那样,我反倒看轻了智哥儿,也不配为人子,为人兄弟了。”
窦夫人拉着黛玉的手,细细打量片刻,暗自惊叹,难怪未曾和俞家定亲之前贾母时时刻刻记挂着,果然是超凡脱俗,自己素日所见之人无人能比得过她,即使泪痕未干,双目微肿,仍旧让人赞叹不已。窦夫人道:“今日让你受委屈了,出了这样的事情,连我们预备好给你的表礼都没能拿给你。”说着,命人将表礼送上。
黛玉此时早没了在贾母跟前说话时的锋芒,娴静温雅,忙向窦夫人拜谢。旁边陈娇娇亦有表礼送上,不过是夏日所用的纱罗珠串扇子等物。
经过宝玉今日的言语,陈娇娇心中原本对宝玉的三分好感悉数消失殆尽,不管如何,但凡世家子弟启蒙,先学的就是礼,难道宝玉当真不知道表字的用意?问黛玉表字,太过轻浮,给黛玉取字,更显得其心不好。
陈娇娇听贾敏和窦夫人说话,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莫非宝玉初见黛玉便有嫁娶之心?记得当初他初见宝钗时虽然亦如此发痴,却没有问宝钗的表字,也没有给她取字的意思。
陈娇娇尚未来得及深思,便见婆子抬着马车过来,只得暂且放下。
等她们婆媳回到贾母房中,只看到薛姨妈听说宝玉挨打,匆匆忙忙地过来探望安慰,嘘寒问暖,竟比王夫人这嫡亲的母亲还要用心,一面和贾母说话,一面叫宝钗道:“咱们家有许多棒疮药,疗伤的药,你去拿来,问过太医后给宝玉用,比在外面买的强。”
宝钗答应一声出去,半日后果然捧着药进来。
王夫人对薛姨妈说道:“让妹妹费心了。”
薛姨妈来时便从旧日宝钗打点交好的丫鬟口中知晓了贾母房中事情的来龙去脉,犹记得贾敏回京登门时自己亦带着宝钗过来打探消息,幸而那时黛玉未至,没想到今日黛玉过来就生了事,道:“这是怎么说?宝哥儿竟是遭受了无妄之灾。”
王夫人和她深有同感,正欲点头,忽见贾母神色,忙掩口不提,只夸赞宝钗体贴。
薛姨妈会意,也便不提了。
却说贾敏坐在回家的车上,见黛玉回望了荣国府一眼,眼泪流了下来,忍不住搂在怀里,柔声道:“快别哭了,哭得我这做娘的心里疼得很。”
黛玉眼泪不止,呜呜咽咽地道:“刚到京城的时候,我做了个梦,梦见妈妈和弟弟都没了,只剩爹爹一个人在家,梦里却没有哥哥,也没有俞哥哥。还没过热孝,爹爹偏要送我进京,我原不肯,耐不过爹爹恐无人教养于我,执意如此,我只能洒泪告别爹爹。不曾想,到外祖母家的头一日,遇到表兄宝玉,他和今日的举动一般无二,给我取字的时候,竟没一个人觉得不妥,爹爹可还在世呢,紧随其后又摔了玉。在梦里,没有弟弟接玉,那玉便摔到了地上,幸而那玉坚硬异常,纹丝不动,饶是这般,外祖母也拿母亲的在天之灵来哄他。”
听了这番话,贾敏只觉得如坠冰窟,冷得几欲发抖,颤声道:“你还梦见了什么?是不是都欺负你了?”黛玉的话,让她想起了那个虚无缥缈的梦,依照娘家的势利性子,若只黛玉一人在,可不就是和黛玉说的一样?
黛玉拭泪道:“我只记得那玉落地的时候,人人都只顾着那玉了,没有一个人想起我,想来他们对我也是怨恨的,不然怎么才见面表兄就摔了玉呢?我本当那梦是无稽之谈,没想到去了外祖母家,人和梦里所见一模一样,只是事情有些儿不同,梦里他们只顾着宝玉,对我淡淡的,今儿有弟弟给我出气,却没人敢对咱们娘儿们使脸色。”
贾敏搂着她的手紧了紧,掩饰住眸中的惊骇,到此时此刻,她已可确定自己当日梦中所见和平素看到的画面,必然是自己家另一样的命运,她虽不知今生自家何以和梦中迥然不同,但是她却对此身怀感激,人之一生,所求的不就是一家人平安喜乐么?
黛玉忽然自言自语地道:“我见到的琏二嫂子却不是今日的琏二嫂子呢,梦里也没见到元春大姐姐和薛姑娘,想来是因梦中六七岁年纪进京的缘故?”
贾敏问道:“你还梦见了什么?”
黛玉思量片刻,摇头道:“没有了,只在进京的时候做了这么一个梦,别的都没梦见过。我原本没当做正经事,亦没同爹爹说过。不过,即使只此一梦,又暗合今日之经历,足以让我远着外祖母家的表兄了。”
黛玉忽然心生疑惑,做此梦警示自己已经让人十分诧异了,难道还能梦见其他不成?她望着贾敏,正欲询问,忽听贾敏道:“只是梦罢了,别多想。你看今日经历,哪里和梦里一模一样呢?可见梦不能当真。咱们一家人好好地过日子,理那么些做什么?”
黛玉想了想,大有道理,便点头称是。
依偎在贾敏怀里,过了片刻,黛玉道:“日后我远着外祖母家,妈妈别怪我可好?”
贾敏心想若不是贾母的话,自己也想远着荣国府,何况黛玉,遂道:“就是你不说,我也想让你远着些。你外祖母还罢了,本是我的亲娘,再恼也不是仇人,除了你大舅舅家的,其他人心思都不大正,和他们亲近,没的自找烦恼。尤其是那个宝玉,从前我只道是个淘气些的孩子,面对外人时极懂礼数,怨不得你外祖母疼他,经过今儿的事,竟是万万别见了。”
黛玉道:“我记下了。话说,我见宝玉表兄,就觉得心里酸酸的,想落泪。”
贾敏听了她的话,愈加不喜宝玉了,说道:“你年纪大了,哪里还能有见面的时候?谁能想到他今日还堂而皇之地坐在姐妹中?咱们日后不见他了。我们林家的女儿自小娇生惯养的,何曾舍得你落泪?反倒在他们家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
贾敏忽然又道:“尤其是宁国府,不管有什么喜事,你都不许去。”
黛玉疑惑道:“这是何故?我见弟弟打宝玉时,旁人急得不行,唯有惜春小妹妹毫不在意,反倒是面带讽刺之色。”
贾敏淡淡地道:“不干不净的地方去做什么?你惜春小妹妹因宁国府的事情,至今不肯上宁国府一步呢!你小女孩儿家,不必理会这些,听我的话,虽远着荣国府,但因你外祖母尚在,依旧得走动,至于宁国府便罢了。”
黛玉满腹疑团,但见贾敏不愿说,也便不再追问。
自此,一路无言。
彼时林如海正在园子里烹茶垂钓,颇有野趣,想着贾敏母子在贾家如何,又想着黛玉初上贾家,不知遇到何事,忽见他们回来,不觉有几分惊奇,忙问缘故。
贾敏母子等都回到房间,各自梳洗更衣,听说林如海在园子里方过来,闻听林如海询问,林智嘴快,立时便将在荣国府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末了恨恨地道:“听说宝玉表兄最怕二舅舅,该叫二舅舅知道,再训他一顿才是。”
听林智道完在贾家所遇之事,林如海虽然面色如常,心里却掀起了滔天之浪。到今日,他方知黛玉寄居在荣国府中,薛宝钗和贾宝玉唤她颦儿的由来,原来,竟是贾宝玉初次见面所取。今生如此,是否前世亦如此?若说前世,他们初见时自己还没死呢!不过今日黛玉初进荣国府,宝玉又比前世年长几岁,但是却依然如此,可见前世黛玉的遭遇。
林如海细细问了林智一遍,依然和先前是一样的说法,林如海目露赞许,嘴里却道:“日后不可鲁莽造次,幸亏没事,若是伤着他们家的命根子,岂不是你之过错?”
林智笑道:“父亲放心,我还能不知道?只是那话着实让人恼恨,我才忍不住动手。”
为免林智日后好勇斗狠,林如海口内并未如何赞扬他,但在心里却是十分赞同林智的举动,亏得自己先前还觉得宝玉有宝玉的好处,不应以俗人的看法来论他的为人,不曾想,自己竟被他咒死了,暗道:打得好!
林如海看着黛玉面上犹有委屈恼怒之色,招手叫她到跟前,道:“他们家如此行事,咱们不去就是,外人的话,何必当真。”
黛玉道:“那样其心可诛,焉能不在意?”
林如海莞尔一笑,道:“放心罢,为父还要看着你们平平安安地嫁娶呢,难道一句话就咒死了我们不成?只是宝玉这样的人物,确实少见为妙,虽然是亲戚,也是兄妹,但到底是男女之别,万万不能让外人说嘴。”
说着,林如海叹道:“外面的人,不管真假,对女孩子家终究太也不公了些,于他,不过是风流美事,于你,却是如同要了命一般。”
遥想前世,黛玉何尝不是毁于流言?
黛玉撇撇嘴,她读书甚多,常得林如海教导,贾敏不在扬州时,每逢林如海休沐,她都跟林如海出门游览山水景色,并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然知道林如海话里的深意,在外面时,她没少见那些不公之事,很有许多男子改过便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女子失足便是十恶不赦的事情发生,黛玉深受震动,也愈加同情世间许多女子的命运。
一时林睿读完书回来,听说后,恨不得再去打宝玉一顿,被父母劝阻方暂且作罢。
林睿心想:宝玉如此行为,叫俞恒知道才好。
若是事涉林睿自己,林智打一顿也就揭过不提了,偏偏宝玉咒的是林如海和贾敏,轻浮的却是黛玉,林睿觉得不给贾宝玉一个教训,反倒是自己无能。
林如海见状,如何不明白,喝道:“殿试在即,睿儿,你消停些,暂且别跟恒儿说。正如你母亲说大舅母的话,宝玉口没遮拦是真,若说心思阴毒故意诅咒我和你母亲却决计不会。虽然说爱憎分明最好,但是人生在世,不能太过睚眦必报,失了本心。”
林睿听到暂且二字,只得点头道:“父亲放心,我暂且不告诉俞恒便是。”
黛玉看了他一眼,道:“我看爹爹说得对,时过境迁,再计较就显得咱们气量狭小了,不管如何,丑儿已经出过气了。”
黛玉嘴里刻薄不让人,心地却十分宽厚。
林睿道:“我知道了。”
用过午饭,一家人说了一会话,打发儿女去午睡,林如海方对贾敏道:“日后去贾家,别带玉儿去,若是来请,亦都推了。”
贾敏道:“我也是这样打算,老爷放心。在回来的车上,我已经和玉儿说了,尤其是宁国府,怪道外面都说那府里除了门口两个石狮子干净,里头的猫儿狗儿都不干净呢,我哪敢让玉儿过去?只是玉儿问,我又不好说。”
相比荣国府,宁国府的确是污秽不堪。
林如海曾见贾珍孝期之间吃喝嫖赌,聚集了一干世家子弟以骑射为名,行令人不齿之事,上上下下,皆系不堪之人,让人难以入目。林如海偶尔还能听说贾蓉前妻秦可卿和贾珍那一点子不干不净的事儿,至有尤氏姐妹亦曾见过他们在宁国府中和贾珍鬼混。
林如海不动声色地问道:“你知道了什么?”
贾敏亲自递了一碗茶给他,道:“去年我们来到京城不久,宁国府就办了丧事,死的是珍哥儿的儿媳秦氏,说来,她也是个可怜人,死反倒是解脱了。他们府里的事情也就瞒着自己府里,外面谁不知道?我也是听人说,什么扒灰、养小叔子,愈觉他们无药可救了。”
林如海一听,便知她亦知晓贾珍和秦氏之事了。
林如海喝了一口茶,淡淡地道:“既然知道宁国府不好,那便敬而远之罢。倒是你说那秦氏命薄,既行无耻之事,何以反令你怜悯?”
贾敏叹道:“若是她心甘情愿自然不必咱们说这话,偏生她并非如此。”说着,将自己从旁人口中所知,秦可卿更衣之时贾珍闯进强行不轨之事说了,后为尤氏觉察,羞愧自缢,又将贾珍和贾蓉父子同时与尤氏姐妹鬼混一事亦说了。言语之间,贾敏掩饰不住的鄙弃。
林如海不知秦可卿其人如何品行,只隐约听过一两句扒灰的事儿,今闻贾敏说,不觉奇道:“那些高门大户哪家没有一点子腌臜事,你如何知晓得这般清楚?”
贾敏道:“别人家遮遮掩掩,不叫外人知道,然而贾家的事儿有几件瞒得过外人?不然不会有那些话儿传出来了。说来,这些我还是从苏太太口里知道的呢,跟我说别叫他们宁国府玷辱了咱们家的孩子。敬哥哥一味炼丹修道,珍哥儿肆无忌惮,府里谁不听珍哥儿的?倒有个焦大极忠心,看不过去吵了几句,偏生又被他们作践死了。”
林如海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他们这是自寻死路。”
贾家当年抄家,若说荣国府罪名极多,但是罪魁祸首却是宁国府,先从宁国府起,然后再查荣国府,导致了最终抄家的后果。
贾敏苦笑一声,道:“虽说咱们都说远着荣国府些的好,可是宁国府一比,荣国府倒干净了几倍。不过,有了今日的事情,我瞧着荣国府也不能太过亲近了。老爷不知道,秦氏出殡的时候我也去了,那场面真真壮观,四王八公都去了。老爷可还记得当年薛家孝敬圣上的樯木?原存在他们家店里的,薛家的哥儿竟因珍哥儿说没有好板便将那樯木拿了出来,给秦氏做棺材。他们违制的事情做的不止这一件,我看了都觉得惊心。”
林如海点头不语,他虽未亲见秦氏出殡时的排场,但是后来贾敬骤死、贾母离世,办理丧事时贾家有不少人都说比不上秦氏。林如海却从中看出正昭示了贾家一年不如一年,秦氏出殡,四王八公皆至,贾敬骤死,也有圣人赐银,极尽哀荣,但到了贾母寿终正寝时,却是都没有的,丧事虽不是极之冷清,但不及秦氏排场之一二,可见大不如从前矣。想一想秦氏竟用樯木做棺材,贾家压根儿不在意,权势可见一斑,也能看出贾家是何等的肆无忌惮。
贾敏长叹道:“那样的地方,我是舍不得玉儿沾染半分,因此我嘱咐玉儿不许去。幸而荣国府虽然长幼不分,倒不致于此,不然,我也不敢上门了。”
林如海见她是非分明,顿时大为放心。
比之贾敏,林如海更知贾家行事,这也是为何自己宁可帮衬贾琏一把,却不曾理会宁国府半分的缘故,实在是无从下手,亦不愿为之。今生元春尚未封妃,依林如海看来,恐怕并不会因此而较前世收敛,毕竟两府行事毫无顾忌,只是元春封妃的话更加变本加厉罢了。
经此一事,林家本来远贾家有三分,现今就有了七分。
次日,贾琏忽然登门赔罪,同时还带了一份厚礼,说是给黛玉压惊。
林如海见了一笑,道:“一点子小事,怎让你亲自过来?”
贾琏坐在下面,叹道:“昨日姑妈去的时候可巧侄儿不在家,若在家,不必林二弟动手,侄儿先打宝玉一顿才是。姑丈不是外人,我也就说实话了,是我们老爷怕姑丈怪我们府上委屈了妹妹,所以叫我过来,并不是府里的意思。”
林如海笑道:“难道是怕我将来在你升迁的时候动手脚?”唯有这个方吓得贾赦如此。
贾琏却道:“侄儿现今还不是进士,为官做宰都是日后的事儿,再说,侄儿问心无愧,姑丈又不是公报私仇的人,我有何担忧?不过是我们老爷杞人忧天。”
贾赦昨日虽在家,但贾敏未留下就回去了,直至窦夫人和陈娇娇回去方知道,当时就气得暴跳如雷,就是他不大懂事,也知道宝玉给黛玉取表字是让人何等恼怒的事儿,这可是咒林如海和贾敏!林如海的掌管吏部,巴结都来不及,贾宝玉倒好,偏得罪他们家,贾赦素日固不厌宝玉,此时也恼了,叫人透露给贾政知道,回来便动了板子。
宝玉昨日已挨了林智一顿打,按理说,贾政再恼,眼前只有这么一个嫡子,也不能动手,但涉及到府里的前程,他却是管不得贾母和王夫人的劝阻,当即打了宝玉二十板子。贾政今日倒想来赔罪,可惜他还要上班。
听贾琏说完,林如海脸上闪过一丝嘲讽。
等到贾琏离开后的两日,贾政休沐,当即就过来,满嘴里宝玉不肖云云。
林如海知晓贾政为人,最是刚直不阿,不然不会重责宝玉,欣然留他吃酒,只说小儿打架,不必在意。贾政听了,方放下心来。
黛玉听说,顿时嗤笑一声。
所有赞誉的话,在她看来,不过都是粉饰太平而已。
雪雁忽然拿着一张粉笺子进来道:“顾家姨奶奶请姑娘明儿去他们家赏花儿,说是他们家牡丹开得好,同时还请了昔日的一些姐妹,好叫姑娘见见。”
雪雁口中的顾家姨奶奶乃是正值新婚燕尔的妙玉。因黛玉认了苏太太做干妈,妙玉便是她的姐姐,故妙玉出阁后,雪雁从这里论称呼,称其为姨奶奶,而非从顾家论说是顾家二奶奶,前者也更亲密些。
黛玉喜笑颜开,接过笺子一看,道:“这就回帖子,我正觉得寂寞呢。”
黛玉初至京城,自知此处达官显贵者居多,自家在扬州是头一等的,但在京城里却不是,比自家门第高贵权势显赫的不知凡几,因而这几日家中忙着打点林睿殿试,贾敏并没有带她出门走动,她也很懂事地没有提起。
黛玉本想着荣国府是嫡亲的外祖母家,有他们家的姐妹引见,不必母亲出面也可,哪里想到在他们家遇到那样的事情,后来又知道他们家除了迎春外,其他姐妹鲜少出门走动,纵是出门,都是管家太太奶奶带着,黛玉便就此作罢了。
妙玉自恃才高,却觉颇不如黛玉,可巧花开锦绣,正是联诗作对的好光景,便回禀了顾太太,在园中设宴请人,皆系世家千金,并为黛玉引见。
黛玉本是第一流的人品,才思敏捷,众人见了,无不喜爱,兼林家和俞家结亲的事情他们都知道,将来黛玉少说是个侯爷夫人,又是俞皇后的兄弟媳妇,身后父兄有本事,幼弟也十分懂事,哪里敢怠慢于她,因而十分亲近。
因牡丹花开得好,故云牡丹社,妙玉为社主。
顾太太听说后,特地打发送了些细点过来,均作牡丹样式,既雅致,又应景。
黛玉拈起一个面果子,向妙玉笑道:“姐姐好自在,若不是姐姐请我来,家里今日就只剩我一个人在家呢。”
妙玉笑道:“等五月石榴花开,我再请你来,到时候改成石榴社。”
黛玉笑嘻嘻地道:“石榴花开,果然比今日牡丹花开更好!”
妙玉听了,脸上一红,瞪了她一眼,闻得又有人至,忙迎了进来,与黛玉引见道:“这是皇太后娘家的侄女儿,名唤清然,她父亲现今是一等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