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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彼此见过,皆不知林如海唤他们来为何,随着鸣琴至林如海外书房。少时,只见林如海缓缓走来,身上仍是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裳,并无半点官威,众人心中登时一宽,思及林如海为官多年,从不曾对他们伸手,想必今日亦无大事,忙都起身见礼。
林如海摆了摆手,道:“诸位请坐,不必多礼。”又命人倒茶。
吴越等人见林如海面带忧色,有些神思不属,遂乍着胆子开口道:“林大人今日唤我等前来,可是有什么为难之事?若有,不妨说出来,咱们大家商议商议。”
其余人等连声称是,虽然林如海在任时他们比往常少挣许多钱,各处俱有盐官巡查,但是林如海从不勒索他们,除了每年三节两寿他们自愿送礼外,不得丝毫,他们省下来的银子也,足以抵消那些了,因此竟是舍不得林如海离开,谁知道下一任会不会和甄应嘉一般,动辄捞取几十万两银子,还不是都从他们身上来,他们再哄抬盐价。
林如海叹息一声,遣散房中众人,只留何云,轻声道:“听闻各处天灾**,国库银子竟不够,圣上愁得不得了,虽然无意吩咐本官去想方设法缓解,但是食君之禄,本官焉能冷眼旁观?本官倒想着替圣人分忧,好叫圣人对咱们扬州另眼相看,觉得咱们扬州人心底良善,或有赏赐也未可知,偏生前几年到处打仗,又要进上,如今没有余钱了。”
能做到千万大商,百万小商,在座的没有一个傻子,况且林如海开门见山地开口说明其意,他们反而喜悦,不似旁人总是拐弯抹角最终冠冕堂皇,掩不住要钱的心思。
吴越迟疑了一下,问道:“不知所需几何?”
因吴越连续多年孝敬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又得圣人十分倚重,兼之他又会做人,扬州一带的盐商都以他马首是瞻,闻得他问,忙都点头。他们素日挥金如土,压根不把银子放在眼里,何况以林如海的为人,势必不会侵吞这笔银子,说不定林如海送上大笔银子的同时,还能将自己的名字呈到御前,那才是天大的体面。
想到这里,众人忍不住眼热心跳。
林如海看在眼中,知道他们已经动了心,遂道:“各项花费所需几何本官不知,但是不管孝敬多少银子,总是咱们的心意,料想圣人只有欢喜的,没有嫌少的道理。”
吴越同崔盐商等交头接耳,悄声议论一番,最终仍由吴越开口问道:“不知大人打算将这笔银子用在何处?”
林如海暗赞众人都是聪明人,全然不必自己费尽唇舌,道:“本官哪里有银子,有也不过是近年来下面的孝敬,这话却是说得早了。何况,便是孝敬了银子,得看圣人打算用在何处。边防军事,各地天灾,哪一个都是用银子的去处。”
林如海长叹一声,神情落寞。
吴越笑道:“我们虽是商贾,却也心怀大义,别的没有,银子管够。林大人这些年修桥铺路,赈灾济贫,我们都看在眼里,也愿意效仿大人,略尽绵薄之力。”
林如海听了,不由得笑容满面,问道:“不知诸位能集银几何?”
吴越听得林如海并不十分要求他们,笑道:“今儿赛诗会我便花了不下上万之巨,家里的金银堆积如山,算得什么?若是能得圣人青睐,彰显盐商大义,我一人愿意出二十万两白银,十万石白米,绝不掺杂一点儿陈粮旧米。”
见吴越一人就出这么大一笔,其他人哪里肯落后,崔盐商瞥了吴越一眼,哼了一声,朗声道:“林大人,我愿意出二十五万两白银,十五万石新米。”
两人竟将斗富的心思用在了这里,攀比起来。
林如海暗笑,巴不得如此,与其让他们用来斗富,倒不如去救人,也算是替他们积德行善了,横竖自己又不贪图一文半个。
吴越听了崔盐商说的数目,面上骤然掠过一丝不悦,他和崔盐商争锋已久,崔盐商却又和海盐商交好,自己更加不能落于其后,不假思索地道:“我家的生意并不比崔兄差,崔兄一样比我各自多出五万,我怎好让人笑话?林大人,我再多加一万两黄金,如何?”
一万两黄金便是十万两白银,折合下来,他比崔盐商多出了一万五千两。
此时米价七钱一石,一万石是七千两,五万石是三万五千两,崔盐商比他多出五万石白米,但是却少了五万两银子,因此,还是他剩了一筹。
崔盐商闻言,面色登时一沉,二十五万两白银,十五万石新米,已是他能出的极致了,毕竟自己花钱的地方多着呢,今年又要建新园子,年底又要孝敬太子殿下,明年年初又要嫁女儿。不过一万五千两算什么?不拘哪里省出一抿子就出来了,因此崔盐商断然道:“吴兄比我多出了一万五千两,因此,我再加一千五百两黄金。”
吴越看了听一眼,却也知道自己不宜再往上添加了,不然越来越多,非自己所能承受。
林如海沉吟片刻,缓缓起身,拱手道:“两位所出的数目远在本官预料之上,本官无论如何都拿不出这笔银子来,这一回,本官孝敬圣人五十余万两白银,二十余万新米,圣人定然龙颜大悦,本官代替受济之人多谢了。”
一语未了,吴越和崔盐商慌忙向林如海还礼不迭,连称不敢。林如海是什么人物,那是管着他们的盐运使,又是正经科甲出身的官宦,他们如何能受其礼。
林如海正色道:“两位出此巨资,为国为民,如何当不得本官此谢?本官为的是能得到两位救济的百姓,而不是为了自己。此次得此银,本官势必上书御前,想必圣人知晓,亦对两位有所褒奖。”就算宣康帝想不到,他也要在折子里建议,和银子相比,几句褒奖算什么?别瞧着盛世太平,海晏河清,实际上林如海却知道亦是千疮百孔,处处花钱,国库里能用的银子极少,往往都是拆了东墙补西墙,愁得宣康帝日夜不安。
林如海直到如今还记得,九皇子从宣康帝接手后,国库里仅剩区区数百万两银子,他抄了好几个豪富之家,又私命心腹门人赚了各家建造省亲别墅抬高的砖木瓦石之钱,方才应过头一年各处为难。因此,林如海明白,宣康帝看到这些银子,定然是十分欢喜,无他,天底下各地良田几乎都入权贵囊中,不必交税,进项比不得各处赈灾以及军饷等花费。
一句话说得吴越和崔盐商眉飞色舞,强按着心中得意,嘴里谦逊非常。世人常说士农工商,别看许多人面儿上对他们恭恭敬敬,实则是畏惧他们财势,哪里如林如海这般真心实意?若是真得了圣人的褒奖,那可真是能挺直腰杆了。
别人见状,自然不甘落后,海盐商等人忙开口道:“林大人,怎能忘记我等?”
林如海心中一笑,面上故作诧异,道:“诸位也要出钱?”
海盐商点头道:“我的生意不比吴、崔两家逊色,他们既如此之多,我焉能不出?因此,我也出白银二十五万两,新米十五万石,另外再加上一万斤盐。”
淮扬盐商攀比之风极盛,见三人如此,其他人亦争先恐后,千万大贾所出数目与之不相上下,百万小商亦出十万有余,林如海命何云亲笔统计,共计黄金一万一千五百两,白银三百余万两,新米六十万石,盐五万七千斤,另有谷麦十余万石。
林如海喜道:“圣人正愁没有银子建造海防,见了这些,必定欢喜非常。”
接着,一叠声地向众人道谢,又将名单与他们一一过目,道:“这张清单本官必定递到圣人跟前,到那时,诸位只管等着圣人的褒奖罢。”
众人见林如海如此郑重其事,而且言明前程,无不喜笑颜开,满心欢悦,和宣康帝的褒奖相比,这几两银子算什么,于他们而言,不过九牛一毛,因此都说回去立即吩咐下面先将金银送来,然后新米谷麦盐等凑齐了再送来,林如海自是答应。
等他们走后,何云忍不住道:“大人怎么知道开门见山地说,他们肯出银子?难道他们不知今儿出了银子,日后大人再开口,他们不给的话,便是得罪了大人?”
林如海正在看清单,不答反问,道:“你说我就任几年,几时问他们要过银子?”
何云一愣,随即露出一丝钦佩之色,道:“卑职跟着大人多年,从不曾见大人向下面要银子,反倒是他们每逢三节两寿,卯足了劲儿地孝敬老爷。还记得今年二月女公子过生日,原没大办,偏生他们送的礼物一个比一个金贵,其中吴家便送了一串价值千两的宝珠。”
何云暗暗好笑,这些人让他不知说什么好了。从前的盐运使要钱多,他们心疼,恨不得早点儿离开,离开时更加心疼不已,好容易养熟了,自己还没得到多少好处,盐运使就又换了人,还得继续奉承送礼。如今林如海不要钱,他们反而自己送,什么金贵送什么。因此,何云常常听许多大小盐商私底下说让林如海做得长长久久才好。
林如海笑道:“便是因我从不曾伸手要钱,故今日初次开口,他们十分愿意,给我这份颜面。再者,他们料定我不似旁人那般,年年要钱,最要紧的是我说了,要将他们的名字送到御前,这于他们而言,乃是天大的体面,如何能不踊跃?”
何云思及盐商有财无权,当下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不觉沉默不语。
林如海亲自收好清单,交代何云道:“明日钱粮送来,你带所有亲兵把守看护,所有钱粮一概另外封存,原非衙门之税,等到旨意抵达,好立时交给钦差。”
何云满口答应,道:“大人打算何时上折子?”
林如海道:“明日一早,此事耽误不得,早一日入了国库,早一日用到百姓身上。”林如海苦笑不已,说是用到百姓身上,谁能说经手的官员清廉如水?必定仍是中饱私囊,正经用到实处的不多,终究徒伤悲。
何云点头,此次得银数百万两,不是小数目,理当如此。
料理完此事,交代完毕,林如海方从书房踱步回到内院,彼时贾敏见到他,忙吩咐人预备午饭,又亲自迎了上来,道:“今儿休沐,老爷怎么还见了盐商?有什么公务,上衙门内说去,老爷也该好生歇息一日。”
林如海笑道:“见他们斗富,不免想让他们将银子用到实处。”
斗富一事贾敏已听林智说过了,他小小年纪,倒将场面仿得惟妙惟肖,虽然说话断断续续。他还特特把黛玉赢来的一个金香囊和玉坠子拿给自己看,黛玉却是蔫头耷脑,因她未夺魁首,便跟林智许诺说等她长大了,诗词做得好了,一定赢最好的彩头给林智顽,喜得林智合不拢嘴。那一首诗贾敏已经看了,以黛玉的年纪,实在是难得得很。
贾敏道:“老爷别太为难自己,能得咱们尽心,不能得,也无碍,横竖圣人并无此意。”
林如海笑将今日所得数目告诉了她,此事他无意瞒着外人,故而也不避讳,相信吴越等人做了此等好事,亦是恨不得大张旗鼓,天下皆知,自己得了好处,又是为国为民,不必太过计较,再说,他们得了脸面,说不定将来把斗富的钱都孝敬上面呢。
贾敏忍不住道:“为了这些钱,难为老爷了。”
多少读书人口不言财,他们家虽非如此,却也不甚看重,反倒更喜诗书字画,因此贾敏知道林如海因为这些钱谢过诸位盐商时,心里颇不是滋味。那些盐商再有钱,又哪里比得上林如海的清贵。
林如海却笑道:“何曾为难?为国为民,此为小道而已。”
说到这里,林如海叹了一口气,满心苦涩。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一点子银钱于国于民,不过都是杯水车薪,唯有百姓的日子好了,丰衣足食,方称得上是太平盛世。可惜,这样的场景他是看不到了。
贾敏料想他心里想到了不悦之事,正欲开解,忽见黛玉和林智携手进来。
林智捧着肚子道:“什么时候吃饭?我和姐姐饿了。”
黛玉听了这话,忍不住斜睨他一眼,手指头点了点他额头,道:“丑儿,你这话好没道理,我几时说饿了?明明是你自己饿了,我今儿在酒楼里才吃了点心。以后你跟爹爹妈妈说话,不许撒谎哄人,叫我知道了,明儿背两篇诗词。”
林智立即抓住黛玉的手晃了晃,央求道:“好姐姐,快饶了我罢,我一看到诗词就觉得头痛,姐姐疼我一疼。”
林智天资并不比林睿和黛玉差,只是他懒,性子又跳脱,因此学得甚慢。林如海和贾敏因上有林睿可担门楣,又有黛玉极其贴心,所以待林智比往常宽松了好些。不过即使如此,他们却不愿林智做个纨绔子弟,打算等他五岁以后,依旧送他上学。
贾敏出来进去,又常和京城书信往来,早看尽了子孙无能所带来的危机,哪里能容忍自己的儿孙如此,因此,从小到大,几个孩子她都是十分谨慎,常常以正理熏之,唯恐他们厌恶了读书,再也扭转不过来。
黛玉想了想,对林智道:“你若好好的,明儿就不背。”
林智不知黛玉话里的取巧之意,明儿不背,未必后儿不必,因此他笑嘻嘻地应了,还当黛玉已经答应他了,再也不会督促他诵读诗书。
林如海和贾敏见林智又被黛玉哄了,不觉失笑,贾敏开口道:“瞧他们姐弟两个亲厚得什么似的,智儿倒听玉儿的话,平常睿儿在家时,就没见他们这样亲密。”
许是因为上辈子他们便是姐弟,今生再续亲缘,林如海对此十分欣慰,也爱看他们两个平日说说笑笑,比旁人亲密,毕竟林智乃是前世他们夫妇唯一的儿子,未免寄予厚望。听了贾敏的话,林如海微笑道:“先摆饭罢,没见智儿饿了?”
因今日等候林如海,故午饭吃得晚,贾敏忙命人送上来。
寂然饭毕,大家漱了口,坐在外间一起说话,不多时,林智便是昏昏欲睡,伏在贾敏怀里,睡得正香,贾敏跟林如海说了一声,意欲抱他去午睡,不料才一起身,发觉他睡着了手中还不忘揪着黛玉的衣袖不放。
贾敏好笑道:“这孩子,就知道和他姐姐亲近,睡得这样熟,还不松手。”
黛玉得意地道:“谁叫我是姐姐呢,不和我亲近,和谁亲近去?”
林如海莞尔一笑,掰开林智的手指,贾敏方抱他离去。
黛玉忽然一眼瞥见林智落在地上的玉葫芦坠子,捡起来拿在手里,想起林如海要给自己买一具短琴,不觉转头看着林如海,笑意盈盈地道:“家里没有女儿用的琴,爹爹弹琴给女儿听好不好?等女儿学会了,女儿天天弹给爹爹听。”
贾敏安置林智午睡回来,听黛玉说了这话,笑道:“我也有些时候没听老爷一展琴技了,不知今日我们娘儿两个可有耳福?”
林如海一笑,满足妻女之愿,道:“智儿在睡觉,咱们去园子里。”
一行人移步园中,林如海命人取琴,设在案上,焚香净手,拨动琴弦。琴声如同流水一般从指尖淌出,先轻后重,旋即大开大合,瀑布三千,飞流直下。
黛玉托腮静听,只觉得心胸阔朗,和贾敏的琴声不同,她更喜林如海的琴声。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绕梁三日不绝。
黛玉忽然叹了一口气,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这是什么曲子?”她时常跟着林如海和见贾敏夫妇外出,琴曲听了不下数十曲,却都不是今日林如海所弹。
林如海见她学大人做叹息之状,不禁莞尔,道:“尚未完善,等做完了再弹给你听。”
黛玉听到这里,便知是林如海所做,她乃是林如海亲自教养,林如海素日所做的诗词歌赋,她皆能倒背如流,因此并不觉如何诧异,反倒是贾敏笑道:“老爷的琴艺越发精进了,我们虽不曾爬山涉水,却能听出其中深意。日后玉儿学琴,竟是老爷亲自教她罢,我也好倒退一射之地,只管玉儿管家理事算账女工等琐碎小事。”
林如海回望贾敏,摇头道:“我公务繁忙,他们兄弟姐妹皆是你言传身教,我才能教多少?何况玉儿是女孩儿,终究还是由你教导。
贾敏眼波流转,含笑应是。
黛玉走过来坐在林如海身边,道:“这还不容易?爹爹繁忙时妈妈教我,爹爹不忙时爹爹教我,爹爹妈妈的本事我都学了,那才好呢。方先生说,学无止境,天底下有许多我都不懂的呢,爹爹是先生口中的才子,我更该随爹爹学习了。”
贾敏叹道:“你若是个男儿,该当何等才气横溢?偏生是个丫头。”
黛玉学作诗时,偶有佳句,贾敏见了,深为纳罕,又不自禁地生出一抹担忧,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世间哪有几个人似林如海这般豁达,能容忍区区小女子才气纵横,胜过天下男儿,到那时,势必有人闲言碎语。
因此,贾敏对待黛玉格外严厉,常常嘱咐她莫要在外人跟前显摆。
黛玉撇了撇嘴,心中不服,不是男儿又如何?和她同龄的哥儿,又有几个如她这般?她经林如海陶冶教育,遂向林如海道:“爹爹,妈妈嫌我是个丫头哩!”
言语虽是告状,然而黛玉眉梢眼角却全是笑意,没有一点儿怨气,贾敏不觉一笑。
林如海摸了摸她的头,又轻轻理了理她鬓边的碎发,笑道:“你母亲担心你,可不是嫌弃你,你常常在外面走动,看看别人家的女儿如何?哪有你自在?若是你母亲迂腐,你早和她们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
黛玉想到自己在姐妹中说起在外面的见闻,她们总是对自己羡慕非常,瞬间明白自己的处境比她们强了不止十倍。见惯了外面的风景,又怎能愿意永远闭门不出?即便出门,也只是行走于内院花园,瞧不到墙外半点四季之色。
贾敏道:“我只怕你如今惯了,将来满心痛苦。”
又说了几句话,黛玉略觉疲倦,贾敏命人送她去午睡,转而对林如海道:“老爷这般常带她出门,将来可怎么好?她又是个心高气傲的,懂得多了,难免不愿受到拘束。”
林如海听了,情知贾敏担忧黛玉将来的夫家容不下她的才气,又恐她如今学习四书五经,日后出阁却不能再学,未免失落,沉吟片刻,他便开口笑道:“咱们家的女儿可不能做睁眼的瞎子,总要读书明理才好。再说玉儿懂得分寸,何曾让你我失望过?她只是如今年纪小,未免淘气些,再过二三年,她就懂得收敛了。”
贾敏叹道:“只盼如此了。只是,若不如此该当怎样?”
林如海笑道:“那还不容易?给玉儿寻一个体贴她的女婿,咱们女儿与世俗女子不同,虽然世人瞧不过去,然则未必没有人懂得玉儿的好处。”
贾敏听了,不禁嗔道:“咱们的女儿又不是十全十美,难道天底下的男儿尽由着老爷挑选?也别太高看了自己,竟是好生调理咱们家的儿女。咱们家的儿女品格好,哪怕不是完美无缺的,比别人强,就只有咱们挑别人的,而不是任由别人挑三拣四。”
林如海笑道:“你既知道,还急什么?玉儿还小,等她十来岁后若还是这个性子你再担心不迟,五六年的时间,还不够你教导她的?只是别和俗人一样才好。”
贾敏道:“如何不急?前儿娘家回礼,我看了母亲的书信,又是满纸夸赞宝玉之语。咱们知道宝玉是个什么性子,比玉儿大一岁,倒比智儿还不爱上进,只知在姐妹丛中厮混,顽劣不堪,我原就不大喜他,兼之二嫂和我不睦,一旦玉儿进门,她是婆婆,指不定如何折磨我的玉儿呢。我早就拒绝母亲多次了,只是母亲还不肯死心。咱们只有玉儿一个女儿,老爷又将家里许多东西陪送给她,偏生睿儿还没出世前我为了安慰母亲说老爷待我好,一时嘴快说给了母亲听,当时母亲还说给其他人听了,一传十十传百,还有谁不知道?荣国府里的下人都是爱嚼舌根的,我看不必等玉儿长大,来求亲的就已经络绎不绝了,不下于睿儿如今呢。”
儿女长进,百家来求,贾敏心中自是得意非常,然而别人家求亲他们拒绝了也就拒绝了,横竖没有因为结亲不成就结仇的道理,唯有贾母是生她养她的母亲,她记得父母恩德,即使如今厌恶荣国府,仍不愿和老母亲翻脸。
贾敏不觉又想起了那个梦,梦里到底她看到了什么真相?自此以后,绝了和娘家来往的心思?偶然午夜梦回之际,她又总觉得对不起黛玉,更对素未谋面的宝玉厌恶非常。
虽说贾母溺爱宝玉太过,但是林如海却知道,即便有人好生教导宝玉,听也未必知道上进,毕竟脾性所致,听本性便不喜读书,逃学更是家常便饭。林如海还记得宝玉说过的话,什么读书人是禄蠹,又说做官的都是国贼禄鬼之流。此言实在是好笑得很,难道天底下所有人都是为了功名利禄,而非为国为民?固然贪官污吏横行,但也不是人人如此。
听了贾敏这么一篇话,林如海淡淡地道:“横竖咱们远离京城,岳母鞭长莫及,只要咱们不允,他们总有等急了的时候,到那时,自然而然便不来烦你了。”
贾敏道:“宝玉只比黛玉大一岁,按着母亲的意思,未必不能等几年,反倒是咱们的玉儿长大后,不好等得年纪太大,毕竟哥儿们成亲晚几年无碍,若是女孩儿,再等几年,岂不是老姑娘了?罢了,孩子还小,再拖五六年也还使得。”
林如海笑道:“正是,你别只在意这些了,曾家在此安居,你可听玉儿说了?”
贾敏忙道:“我听玉儿说曾家世伯,她又学了你们说的话,我便知道了,礼物早已打点妥当,只等着送过去,然后再去拜见。曾先生是老爷的好友,虽不是官宦,可曾老爷当年却也做到了三品官呢,咱们也不能怠慢了曾先生和曾太太。”
林如海点头道:“我料想这两日他们就要上门拜见,咱们倒不必急着送礼。”
次日,曾家果然打发人来送礼,又送了拜帖,贾敏回了帖子,当日曾太太便带着一双儿女前来拜见,彼此相见,第三日贾敏又请客,她和曾太太一见如故,自不必细说。
而林如海则忙着点清银两数目入库,同时将亲笔写的折子快马加鞭送进京城。
因折子十分要紧,昼夜兼程,不到十天就送到了京城。
每年入冬,国库耗费极大,宣康帝正在愁今年的花销,忽然见到林如海的折子,又见夹带其中的清单,折子送出时,诸位盐商已先将金银送去,因此林如海便先在折子上写了一笔,宣康帝顿时大悦,唤来太子给他看,问道:“你看如何?”
太子看了一遍,称赞不已,道:“盐商巨富,世人皆知,若能得其银两,不知道造福多少百姓。父皇,我看林大人的提议甚好,不过就是劳烦父皇亲笔褒奖,赐下一副墨宝,或者一个匾额,不知道他们如何欢喜呢!人常说,一字千金,父皇却是一字万金呢!”
太子忍不住笑了,林如海果然不拘一格,若是其他官宦,说不定早就鄙弃商贾了。
宣康帝听了,踌躇道:“士农工商,若如此褒奖他们,岂非对士农不公?”宣康帝眼下虽缺银子,实际上从心里不大看得起商贾,宣康帝最看重的乃是林如海这般的读书人。
太子听了,眉头微微一皱,随即展开,忙笑道:“依儿子看来,什么与民争利?盐商也好,寻常的行商也罢,他们并不是不劳而获,千里迢迢倒卖货物,耗费人力物力,只是他们所得巨大,便被人认为与民争利罢了,实不知商贾此举也算是造福万民了。”
这番话宣康帝倒觉得新鲜,不由得问道:“这话怎么说?”
太子恭恭敬敬地将折子送回御前,然后笑道:“各地土仪不尽相同,若没有商贾,如何流通于市?北疆需要江南的米粮丝绸茶叶瓷器,江南亦需北疆的马匹毛皮等等,单靠自己,如何千里迢迢地去采买?商贾倒卖,虽说获利极多,却终究方便了许多,百姓不必奔波千里,亦能各取所需。何况,商贾获利多,税亦重,国库岂不是多了进项?因此,咱们大可不必十分鄙视他们。就拿着这一次来说,父皇为了国库的银子急得不得了,谁又能替父皇分忧解难?林大人说服盐商送钱,便是其义,义只一字,何必因为他们是商贾身份,就小瞧了他们?”
太子暗暗叹息,只要有用,不管哪一行的人,都是人才,何必太过计较高低贵贱?对于贱籍中的乐户流民渔民等,他也觉得甚是不公。如今国库空虚,单靠税收已不足以支撑各项使费了,开源节流固然好,却也不是长久之计,唯有重用商贾,给其颜面恩典,令其死心塌地地为国出钱才好,不然,国库银两不足,民怨沸腾,必致大乱。
太子如今还不是皇帝,所有心思只能掩下,不敢露出丝毫,免得惹宣康帝忌讳。他现今只想着等到名正言顺继承皇位的时候,然后听依照自己的心意,缓缓地改正从前的规矩礼法,让百姓的日子好过些,能,固然好,不能,也是尽心了。
宣康帝想了想,感慨道:“你说的话,倒有几分道理。依你这么说,咱们就依了林如海所请,下旨褒奖大小盐商,择孝敬最多者赐下字来?”
太子笑道:“一道旨意几句褒奖,却解了父皇燃眉之急,何乐而不为?”
宣康帝听了,沉吟不语。彼时各处天灾**,为表天子仁慈,逢灾遇难时得开仓放粮,灾后又得免税,往往一连几年都不得进项,然而文武百官俸禄,各地兴修水利的花费,还有边疆军中所需的饷银,皇宫里也要吃穿住行,样样都要花钱,做了皇帝,才知道为君者难。宣康帝看了一眼昨日西海沿子送来请求赈灾的折子,长叹一声,道:“就这么办罢。”
林如海孝敬上来的几百万两银子和几十万石粮食,用来赈西海沿子的灾情绰绰有余,还能发往闽南,修建海防,训出一支精锐水师。
最终,宣康帝只择了四位大盐商赏了匾额,上书义商二字,并加盖玺印,其中包括吴越和崔、海两位盐商,其余大小盐商只在圣旨中点名道姓,极口夸赞一回,赏金玉如意各一柄,奉旨前去提取钱粮的钦差念完,整个扬州城沸腾起来,无数商贾奔走相告。
林如海忙得不可开交,既要和钦差点清数目交付钱粮,又要接受其他商贾所捐,谁不想得到圣人亲笔御赐的匾额?江南一带,也只甄家才有这样的体面。
吴越等盐商磕头谢恩,毕恭毕敬地将匾额挂在门上,张灯结彩,摆酒唱戏,天魔之音响彻扬州城,面上洋洋得意,尽是喜悦之色,经过此事,他们这些做商贾的也能昂首挺胸了,没见到圣人钦赐的匾额书着义字么?看谁还敢路过匾额不下马。
他们虽然有钱,但是很多东西都不敢大张旗鼓地享用,贫苦庄稼人能穿戴的,他们就不能。当然上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时,并不在意他们私下里如何,他们平常也是样样都穿戴的,可是到底名不正言不顺。如今,圣旨里已经言明了,额外特许他们这几家得了匾额的大盐商用,金银珠翠可上头,绫罗绸缎可上身。
吴越心想,横竖银钱于他们来说唾手可得,以后年年都要孝敬些银子才好,说不定圣人龙颜大悦,准许他们家的子孙不必等到三代以后也能参加科举呢。
听了吴越的想法,崔盐商等人都觉得有理,再多的钱买不到正经科举的名额,捐的官儿如何能比得上科甲出身的进士老爷?他们如今连带子孙虽然读书识字,但也仅限于读书识字,哪怕满腹经纶,才气胜仙,只要家中有人经商,三代子孙不得参加科举。偏生做了盐商,只能一代一代地继续做,代代都是商户。
林如海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为了回报诸位盐商而建议宣康帝褒奖他们的举动,竟然惹得他们心潮起伏,此后,源源不绝地捐钱粮做善事。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况这些盐商有了钱,便想着功名权势了。
扬州城中又因此掀起怎样的风浪,影响深远,黛玉此时一无所知,十月十五是杨茹的生日,她初至刘家,刘瑛少不得嘱咐刘太太给杨茹做生日,在刘芳以往过生日的旧例上再添些东西,谅岳家知道了也挑不出什么不是来。
杨茹背负着父母之命而来,来到江南后,常听人夸赞林家长公子如何俊俏,如何有才华,又说林家如何清雅,如何富贵等等,因此给黛玉的帖子是她亲笔所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