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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提王夫人去了贾母房中遇到何等风雨,贾母又如何料理此事,却说贾琏陪同贾赦夫妇回到家中,叙过离别之情后,别的未问,只先问父母方才何以在贾母房中如此恼怒,在贾母门外只听到了只言片语,他年轻气盛,到底对此心痒难耐。
贾赦素无决策,遂看向窦夫人,只见窦夫人略思忖了片刻,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他,又道:“虽说咱们这样的人家没有怕过什么事,但是国法不可违,你须得谨记在心,切勿为了贪图几两银子,置阖家于不顾。此时旁人畏惧咱们家,故无人言,倘若有一天咱们家竟败了,不知道得有多少人落井下石,此事说不得也是罪状之一。”
进门这么些年,别的窦夫人没看出什么好处来,只看出了这家人实在是自视甚高,压根儿不将王法看在眼里,长辈如斯,自然没有人好生规劝贾赦、教导贾琏,若是长此以往,贾赦还罢了,贾琏不知违法之罪,亦效仿于此该当如何?因此须得好生教导他才是。
窦夫人说话时,深深地叹息一声,贾史王薛金陵四大家族,护官符上怎么说的她都已尽知,替门下人谋官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动辄便是繁华之地的肥缺,可见他们家真的是权势滔天。贾敏如今身在金陵,亦听说了不少事,因贾母上了年纪,性子越发左了,如今又不管事,不好与之说明,又和王夫人不睦,只得在和窦夫人通信时告知于她。
贾琏闻言,登时惊心骇目,失声道:“婶娘竟这般胆大?”
林如海因上辈子贾琏夫妇做下若干不法之事,与其说他们胆大包天,不如说是确实无知,因此指点贾琏时,首先便送了他一部当朝律例法典,时常令其熟读深思,先知法,而后有所敬畏,方能谨言慎行,不做出格之事。不提上辈子,今生的贾琏确是良材美质,身边多是正直良善之长辈,自己也颇上进,万不能因自己知其恶事,便不再理他。
贾琏如今年纪虽轻,却也知道什么做得,什么做不得,忽然听窦夫人说一向仁慈和善的婶娘竟私下放利钱、替人打官司,怎能不为之吃惊,不知道人品端方的贾政是否知晓。
贾琏突然想到贾政,对贾珠不禁心生同情,从前他羡慕贾珠,如今却觉得贾珠殊为不易,年纪轻轻,只知读书,竟无丝毫玩乐之时,又有贾政时常督促,每日除了读书,仍是读书,在江南时便听贾珠曾经说过,按贾政夫妇所想,怕要来年南下,参加乡试。
窦夫人听了贾琏的话,冷笑道:“二太太有什么不敢?咱们知道的只这两样,不知道的还多着呢。便是二太太的陪房周瑞,倚仗权势,霸占平头百姓家的良田地亩,不是一两起,不过是大家畏惧荣国府和王家的权势,敢怒不敢言罢了。”
想了想,又道:“好似从琏儿身边出去的叫柳儿的丫头,本是周瑞的女儿,如今嫁了个做古董生意的,也没少坑蒙拐骗,似乎还曾倚靠咱们府上的威势,勒令别的古董店关了门。”
贾赦跳将起来,连带茶几上的茶碗摔到地上打了个粉碎,他顾不得湿了半边袍子,一叠声地道:“既有此事,该当跟老太太说一声才是,也让老太太瞧瞧,平素这些都是什么阿物儿,二太太放利钱,定然也是交给周瑞家去办的,竟不如老太太做主,打发了这几个狗奴才,没了膀臂,瞧二太太日后还如何重利盘剥,包揽诉讼!”
窦夫人却摇头道:“既已交给老太太,便没有我们置喙的余地。我们且看着罢,若是老太太秉公办事,咱们心里安慰些,也好防微杜渐,若是老太太当真偏心二老爷家,咱们心里好有个底儿,暗中替自己打算些,莫等到无法回头之时,咱们什么都得不到。”
贾赦和贾琏听了这话,顿时默然不语,尤其是贾赦,一脸黯然。
其实窦夫人说的乃是事实,贾琏自小虽不如贾珠受贾母疼爱,但是后来经贾敏之故,也渐渐与其持平,倒没受什么大委屈,但是贾赦却真真知道贾母偏心。
过了良久,贾赦方道:“都由你做主罢,横竖我管不得。”
窦夫人抿嘴一笑,虽然贾赦确实无能之极,便是因为他无能,自己方好驾驭,一时打发人去打听,待听得王夫人已安安稳稳地回到荣禧堂,并没有听说贾母对如何,不觉一怔,知晓贾母不会再对王夫人如何了,转而便对贾赦道:“原本我还想着俭省些,如今瞧来竟不必了。明儿二老爷养清客买古玩花钱,老爷也以买古玩买丫头多多支些银子来,便是花不了这许多钱,不如都留给琏儿,咱们就琏儿这么一个儿子,总得为他着想。”
贾赦也因贾母此举分外恼怒,闻声便问道:“这是何故?”
贾琏在一旁看向窦夫人,也想知道其中的缘故,心里暗暗感激窦夫人无时无刻都记挂着自己,虽不是生母,却也相差无几了,便是贾赦,也没有这样周全妥帖。
窦夫人冷笑道:“珠儿和琏儿说亲时,聘礼聘金都是从公中出的,二太太真真疼珠儿,凡是好的都色、色齐备,竟有二三万两的聘礼都不止,下聘之时谁家不称赞咱们家富贵?故我比着他们要,额外又多要了三成,二太太原不舍,我便说按门第,咱们两家比他们两家高,按身份,琏儿是长房长孙,将来爵位都是他的,难道连娶亲的钱也不该拿?若是不给,倒要出去问问,听听外人怎么说这个道理。因此二太太方按着我要的预备了,不然,你道咱们下聘时能那样风光?陈家那样满意?我瞧着二太太仿佛将府里一切都当成是他们的了,如今老太太也不能秉公决断,不知道被他们如何掏空呢,既这么着,咱们索性多花一些是一些。”
说到这里,窦夫人又对眼前这对父子道:“凡是琏儿所需之打点花费都问公中要,千万别想着俭省,宁可多要些也不能少要了。至于老爷,若是买丫头呢,花几十两银子便说是千儿八百两,买古玩呢,花五百两便说是五千两,他们又不知底细,难道还不给老爷支银子?不过银子可不许老爷私藏,咱们可就指望这些银子都留给琏儿了。”
对于窦夫人不让自己私藏银子,贾赦心中略有些不满意,但是随即一想,不管多少银子都是留给琏儿的,又不会便宜了外人去,也便不在意了。
其实贾赦自小深得祖母宠爱,祖父最疼贾政,但是祖母时时刻刻记挂着自己,祖母仙逝时,贾敏尚且待字闺中,但是祖母的梯己大多数儿都留给了他,其余的方分给父母弟妹,因此他并不缺钱花,只是觉得窦夫人说得有理,所有花费都取自公中罢了。
贾琏忽道:“不知老祖宗何以明知此事大错,却不对婶娘有所处置?”
窦夫人叹道:“家丑不可外扬,咱们这样的人家,多少事宁可遮着盖着,也不肯轻易揭破半分,至于老太太何以如此决定,我再叫人去打探打探,看看府里有什么动静。”
说罢,果然打发过去,回来时一脸诧异,紧接着道:“府里有了喜事,多发一个月的月钱呢,原来二太太有喜了,现今正养胎。”
话音未落,贾赦一家三口顿时面面相觑。难怪贾母竟没有丝毫动作,原来王夫人有了天大的护身符,倒是好运气。荣国府如今子嗣虽然不缺,却也并不甚旺,宁国府更是只有贾蓉一子,王夫人怀胎乃是嫡子,自然不会因为放利钱并帮人打官司一点小事责难于她。
不想,次年四月二十六日王夫人诞下一子,若说只是个儿子,也没什么可说的,偏生奇就奇在此子一落娘胎,嘴里竟衔着一块五彩晶莹的美玉来,真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
此事传将出来,人人称奇道绝,都说是有来历的,喜得贾母眉开眼笑,爱如珍宝,立时便抱到跟前养活,又给取名为宝玉,并未按着贾琏等人取名。贾母又怕宝玉生得娇嫩单弱,特特打发人去散宝玉的名字,贴了许多告示,叫贫贱人争相传阅叫唤,好养活。
见贾母恨不得所有的好东西都给宝玉,掏心掏肺,便是贾敏贾珠贾琏等都倒退了一射之地,为此,王夫人又得意起来,竟不把先前之事放在心上,窦夫人沉吟良久,对贾赦和贾琏道:“我瞧着老太太这般溺爱宝玉,怕是恨不得整个家业都是宝玉的,便是不满二太太也不会让别人管家,怕怠慢了宝玉。别看咱们是名正言顺的长房,但是依老太太的态度,怕是什么都得不到,竟是按着去年我说的那话做罢,总不能什么都是二房的,咱们却一无所得。”
贾赦亦非傻子,如何瞧不出来,虽对宝玉无甚喜怒,毕竟宝玉无辜,但是贾母的举动着实流露出这么些意思来,心中不觉一凉,点头同意了。去年窦夫人出了主意后,贾赦想着贾母,虽说答应了,终究没有付诸行动,原对贾母有几分期盼,如今却是不得不如此了。
贾琏忽道:“我记得从前听姑爹说过一句,咱们祖上还亏空着罢?”
他在江南一年,几次三番去林家,听林如海说过许多事,也有事关自己家的,只是觉得没什么要紧,横竖爵位都是自己的,便没有提起过,今日听窦夫人的话,似乎自己继承爵位的机会虽在,财物却未必归属自己,不由得提起此事来。因贾母尚在未分家的缘故,自己父子得不到的东西,何必留给他人作践?倒不如用来买个虚名留与后人钦敬。
贾赦一怔,想了想,道:“有呢!甄家接驾四次,咱们家接驾一次,王家也接驾一次,银子花得好比淌海水似的,不过是拿着皇家的银子往太祖身上使罢了。甄家亏空了有二三百万两银子,为此,圣人特特钦点他们家任了好几任盐政、织造等等,为的就是让他们填补亏空,不过我听说得的好处大多都花在自己身上了,归还的银子寥寥无几,至少还有二百万两没还呢。咱们和王家各自约莫亏空了六七十万两,那时借银成风,便是不接驾的,也都借了国库的银子,林家也是如此,免得太过扎眼,反倒让那些借了银子的人记恨。”
窦夫人顿时听住了,这些事她从来都不知道,也没听说过。
贾琏正色道:“我恍惚听姑爹说过,林家共借银五万两,打算等这一任期满便即上书还钱,也就是明年春天。不知咱们家有什么打算?依儿子看,与其任由府中花销,或者将来留给宝玉,倒不如还了银子,此后咱们无债一身轻,便是追究亏空,也和老爷不相干了。”
窦夫人听了,抚掌一笑,对贾赦道:“老爷,我看琏儿说得不错,不然等银子花光了,债又没有还,罪名还不是老爷的?”
贾赦沉吟片刻,踌躇道:“只怕老太太不肯。”
窦夫人冷笑,道:“老太太如今满心满眼都是宝玉一个,哪里顾得这些?家事都不大管了,悉数交给二太太,谁还管老爷还不还银子?依我说,老爷毕竟是一家之主,想着子孙前程,又有二太太先前的把柄在,老太太若不许,也容易,拿着这个把柄,叫人都知道宝玉的娘如何罔顾国法,老太太那样疼宝玉,就是为了宝玉将来的前程,也得答应了老爷的话。横竖现今家里也不缺银子使,又没有正经大事花钱。便是不答应,只需老爷上一道折子,跟圣人说咱们想还银子,请户部查账对清,在圣人跟前挂了名儿许了诺,老太太也无从反对。”
又问道:“咱们家到底亏空了多少银子?库里的银子够不够还?”按着她的想法,十分赞同贾琏的提议,横竖她始终觉得荣国府压根儿就没把贾赦当作一家之主。
贾赦答道:“父亲在时,我隐约听说过,起先亏空了六七十万两银子,而后陆陆续续倒归还了些,大约二十万两,算来,如今还欠着四十多万两。库房里的银子此时必然是够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征战沙场,每回胜仗发财的时候好多着呢,我小时候就见过父亲有一回运来了十几箱金子。不过,若是按着你上回说府里的花销,一年的进项不仅不够过年,反倒贴出几万两银子,再加上二老爷养清客,我买丫头,银子都不少,十年后必然是捉襟见肘了。”
窦夫人听到这里,暗暗吃惊,没想到荣国府这般骄奢,竟还有这许多积蓄,遂不再犹豫,断然道:“还!无论如何,先把这笔亏空还了,宁可日后咱们日子紧巴些,也得抹平此事,更何况咱们东院不过几十个人,便是奢靡,实际上花不了几个钱,都是府里花去了。”
贾赦想了想,问贾琏道:“今年你南下不去?今年秋试,明年春闱,我听说珠儿已经南下了,想去考举人,若是中了,明年好回来参加春闱。”
贾琏笑道:“儿子今年不过十四岁,又不比姑父那样文采风流,文章的火候还不到呢,不仅是先生,就是外公和窦家舅舅都说让我好生苦读几年,三年后去考,免得我太过年轻,今年落第,一时不忿,就此一蹶不振,倒不好。”
贾赦不禁跌足长叹,道:“我原先还想着,你好歹再进一步,到那时还了银子,说不得圣人记在心里,把前程给了你,不想你竟是没那份本事考举人中进士。”
窦夫人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琏儿才多大,老爷就这样急了?也是二老爷家催得很,珠儿年纪轻轻便去考试。此时圣人没有什么好处给琏儿,将来琏儿考了举人中了进士做了官儿,难道圣人碰见,不问一句祖宗父母?说不得恩典好多着呢,何必只看眼前?”
贾赦一听,也笑了。
一家人商量妥当,贾赦果然择日跟贾母提起归还亏空一事。
贾母正看着鸳鸯翡翠等丫头们拿彩线打络子,好配在宝玉的通灵宝玉上,宝玉则躺在身边,已褪去红皱,粉妆玉琢,十分讨喜,闻言便道:“别人家还没动静,你急什么?”
此次窦夫人并未随着贾赦出面,向贾母提议,她觉得贾赦是贾母之子,便是惹怒了贾母也没什么,但是自己是儿媳,当真惹怒了贾母,将来的日子可不好过,何况如今贾母爱屋及乌,因宝玉而重王夫人,到那时自己的处境就更艰难了。上一回拿住王夫人的把柄,贾母嘴里不说,却知道皆是她所为,而非贾赦如此。
听了贾母的话,贾赦突然灵机一动,推到了林如海身上,笑道:“听说妹婿打算明年还呢,我想着,或是得了什么消息也未可知。”
贾母顿时怔了怔,念及林如海精明果断,不过短短数载便已是四品知府,几乎三年一升,一升两级,眼瞅着明年还能更进一步,忙问他道:“姑老爷打算归还借自国库的银子?几时的事儿?我怎么没有听说过?你莫不是来哄我罢?”
贾赦正色道:“哪敢哄母亲?真真儿是妹婿的原意,怕是将来追究亏空的意思,到那时归还,已经迟了。儿子瞧着如今府上并没有大开销,平时一抿子就够过日子了,倒不如先想法儿还上欠银,对子孙也是恩德不是?难不成咱们如今就拖欠着,待到宝玉长大成人了,咱们家反落了罪,到那时,别说儿子们了,就是宝玉这些子孙也难逃此劫。”
若是贾赦愿意,嘴也是巧的,恰恰说到了贾母的心坎儿里。
如今贾母别的不管不顾,唯独把宝玉看得如同眼珠子似的,听贾赦说到宝玉,贾母顿时有些意动,但是她知晓府里所欠银两的数目,一时难以割舍,因此有些儿左右为难。家里的银子都还了亏空,日后拿什么留给宝玉?这些儿孙中唯有宝玉生来便肖似国公爷,不独他衔着美玉,故贾母爱得不行,亦认为只有宝玉一人方能担起祖宗基业。
贾赦暗暗一叹,出了个主意,道:“若是母亲舍不得那么多银子,不如把府里那些不用的金银铜锡古玩大家伙拣一些出来卖了,也好叫外面知晓咱们家已经精穷了,为了还上这笔银子,折变了许多东西方凑足,便是圣人知道了也只有称赞的意思。”
贾母一想不错,道:“既这么着,你去料理罢,横竖你兄弟从来不管这些俗务。”若是府里没钱了,她便将自己所有的梯己都留给宝玉,也足以宝玉丰丰富富过一辈子了。
想到这里,贾母便松了口。
贾赦大喜,连忙应下,回来便带着贾琏一同料理,王夫人虽管家,管的却是内务,平常支取的银子也得道公中去取,因此不必经过王夫人,贾赦便可做主,何况如今王夫人正在坐月子,对此一无所知,贾政听说后,只赞叹了几句,觉得有理,既吃俸禄,该当尽忠于国,报效朝廷,然他不惯于此,只说知道了,便弃之不理,径同清客们谈诗论画去了。
窦夫人暗中叹息,贾政和王夫人夫妻两个,一个不惯俗务,万事不管,一个却是野心勃勃,企图终生把持着荣国府,殊不知荣国府对于自己而言,只是累赘而已。
贾赦和贾琏父子两个最是精明不过的人物,知贾母溺宝玉过甚,便有了自己的心思,从库中取金一万三千两,取银七万两,剩下二十多万两银子都是折变了金银器皿古玩等物所得。按贾琏所知,这些东西一时卖不出去,典当不过只得其价十之三四,便是死当,也不过六七分,于是他经由友人介绍,将这些东西以八、九成的价格卖于暴发新荣之家,荣国府急需用钱,那些附庸风雅,竟是一拍即合,两厢便宜,回来贾琏便只说得了六七成,因此其中二三成竟入了他们父子二人囊中,约莫三万两上下。
窦夫人恐贾赦胡乱花了,几经解劝,方使得贾赦忍痛把银子都给了贾琏,令其买房置地,放在贾琏名下,每年都有进项,比银子握在手里强。对外,他们只说是贾琏用其生母留下的嫁妆所办,李夫人去世后,贾赦不敢动她的嫁妆,待窦夫人进门,几乎都交给了贾琏,贾琏不仅读书有天分,管起家务来比窦夫人还强几倍呢,数目已经翻了一番。
窦夫人进门时嫁妆虽不多,本性却并不贪婪,管着东院也从不私昧一两银子,贾赦和贾琏父子两个感念她的好处,每常得了什么好东西,都想着她,贾赦更是拿自己的梯己给窦夫人置办了一个庄子并两间铺子,不甚大,但是赁出去,每年能有四五百两的进项。
窦夫人原瞧不起贾赦的做派,如今倒有些刮目相看,虽是个无能之辈,倒难得有一点子赤子之心,也不是一味昏聩好色,至少他从未让自己失过颜面。
还上所欠银两之后,宣康帝深感意外,又觉欣慰,特特宣召贾赦到了跟前细问。
贾赦除了袭爵时到过宣康帝跟前,平素哪有这样的福分,一等将军虽然好听,他却一点儿实权没有,幸而心底只顾着贪图享乐,倒也不如何在意。
闻得宣康帝询问,贾赦忙拣些好听的话说了,道:“微臣听说南边儿又闹了水灾,年初时北边又发生了雪崩,微臣心里想着只拿着俸禄,却一直无功于国,实在是愧疚之极,偶然听说国库因连年赈灾,银两不济,忽然想起祖上所欠的银子来。微臣只知锦衣玉食,竟忘记了身上所担之责,若是不还上这笔银子,朝廷如何拿银子去赈灾?别看这笔银子数目不大,但是微臣一片心意,因此微臣东拼西凑把银子还上。”
宣康帝听了贾赦絮絮叨叨一番话,莞尔一笑,拿他的银子说是自己的心意,贾赦此人瞧着没什么能力,倒也有些趣儿,言语也中听。因此,宣康帝特特夸赞了贾赦他几句,顿时把他喜得不知手脚往哪里放。
宣康帝见状,微微一笑,一时想起贾代善来,便问贾赦今有几子。当他得知贾赦只有一子,十二岁便考中了秀才,顿时龙颜大悦,只道不枉祖上功绩,贾代善也算后继有人,竟赐贾琏为举人出身,令其不必回南参加乡试,只等学业有成,在京城中参加春闱即可。
贾赦万万没想到不但自己得了圣人的称赞,自己的儿子更是得了天大的好处,忙于御前磕头谢恩,心道此时宣康帝尚且如此,等到贾琏中了进士,岂不是恩典更重?
想到这里,贾赦顿时眉飞色舞,恨不得昭告天下,但是他毕竟记得窦夫人的提点,归还欠银的只是少数人,大多数都没有归还,若自己闹得人尽皆知,势必那些没还银子的都怪自己先还了银子,因此只好藏在心中,暗自偷着乐。
却说旨意降到荣国府时,因宝玉刚刚满月,荣国府里正热闹非凡,宝玉生来奇异,所来之人少不得人人都要赏鉴宝玉的通灵宝玉,见一回,赞一回,无不觉得罕见。贾琏见贾政招呼众位官客,十分自得,觉得不自在,寻了由头溜回东院,在花园子里亲自撷鲜花采鲜果,又备了几色细点,打发婆子送往李家、窦晨家并陈家等,忽闻旨意下来,忙去荣禧堂。
闻得宣康帝钦赐自己为举人出身,贾琏惊喜莫名,他这就是举人老爷了?日后自己名下的良田都不必交税了?贾珠如今还在南下途中呢,只为了参加乡试。看了先前还为宝玉出生而面呈得意之状的贾政一眼,贾琏连忙磕头谢恩,满脸笑意。
宝玉满月,贾母要大办,王夫人才做完月子,少不得窦夫人过来帮衬一二,听闻此消息,顿时一呆,看着贾母和王夫人都不敢置信的神色,率先回过神来,忙命人备了茶礼招呼来宣旨的官员,因赐贾琏为举人只是一件小事,并非官员升迁大事,故只来了翰林院的庶吉士,饶是这么着,对于贾琏一个秀才而言,已是十分体面。
今日来吃满月酒的宾客极多,得知此事,纷纷向贾母等人贺喜,贾母自然欢悦,唯独王夫人心中有些不自在,自己儿子去考试,尚未知晓如何,贾琏平素风流不羁,倒成了举人。
窦夫人若有所觉,送走众人后,不等王夫人说酸话,便先恭维贾母道:“到底是宝玉,生来有福分,不但衔着一块通灵宝玉,如今才满月,我们琏儿便得了这样的功名,岂不是宝玉的好处?想来珠儿今年必能高中,到那时,咱们家可是一门双举人,来年一门双进士了。”
贾母听得欢喜,便是王夫人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来,可不是,贾琏的举人功名是圣人赐的,虽说体面,可是到底不如贾珠来得名正言顺,如此一想,登时气平。自己早有把柄在贾赦夫妇手中,因自己怀了宝玉,贾母不好处置,而后宝玉天生异象,贾母就更不会追究了,但是贾赦和窦夫人终究都知道自己的底细,故而不敢对贾赦夫妇如何。
回到自己房中没见贾政,王夫人因自己生产之故贾政常不在此处安歇,一时也没如何在意,不想次日一早,忽见贾政带着一个丫鬟走来,那丫鬟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穿着桃红袄儿,松花长裙,掐出柳条儿一般的腰肢来,削肩膀,秋水眸,生得好妖娆模样。
王夫人心头一凛,眸子里透出一丝寒意来,口内却道:“这是谁?”
王夫人一眼便认出来了,这是她房里的粗使丫鬟,姓赵,名唤秀儿,因她嫌秀儿生得过于妖媚,瞧着不够老实本分,便没叫上来做细活,只打发她在角落里做些粗活。没想到她竟跟着贾政过来,云鬟雾鬓,斜斜地插着一支她曾见贾政把玩过的金步摇。
王夫人几乎已经想到了贾政将要出口的话,果然,只听贾政咳嗽一声,道:“秀儿已经有几日不曾换洗了,你瞧着办罢,我且去上班了。”说毕,转身而去。
王夫人怔怔地出了半日神,再没料到贾政的话竟是这个,她转脸看向立在下面的赵秀儿,只见她含羞带怯,面上满是春、色,愈发有一种楚楚动人的风流,不禁怒从心起,但是她平素何等人物,好容易方压住了,淡淡地吩咐丫鬟道:“在周姨娘隔壁收拾一间房出来,按着周姨娘屋里一样摆设,与赵姨娘居住,再拨两个丫头服侍着。此后,就叫赵姨娘了。”
又对赵秀儿道:“既说你几日不曾换洗,可见你有福,一会子就叫人给你开脸儿,明堂正道地放在屋里,总不能传出去说你没名没分地给老爷生儿育女。”
丫鬟答应了一声,心里暗为王夫人不平,按赵秀儿几日不曾换洗来说,那时王夫人可正在坐月子呢,又不是没有周姨娘在屋里,哪里想到贾政竟和赵秀儿厮混到了一处。王夫人心底宽和,十分厚待她们这些丫头,王夫人因是管家媳妇,如今生了宝玉,在府里的地位更是水涨船高,她们这些丫头也得了许多好处,自然鄙弃赵秀儿之为人。
赵秀儿听了王夫人的话,想到来日的荣华富贵,顿时喜不自胜,忙磕头谢恩,跟着丫鬟下去挪到新居,又敲打才来服侍自己的两个丫头不提。
王夫人听了丫鬟的回话,心中冷笑,知赵秀儿眼皮子实在浅薄得很,只是胜在妖娆,方得贾政所喜,实不为敌。话虽如此,王夫人借口将屋里仆从一概撵尽后,仍旧忍不住泪流满面。昨日幼子满月之喜,今日却逢霹雳之惊,怎能不让她为之伤感不已?贾政若要纳妾,自己岂能不允?何必在自己坐月子时和自己院中的粗使丫鬟勾搭,让自己好生没脸?似贾赦那样花天酒地的人,纵然好色非常,也没给窦夫人丢过这样的面子。但是等到出门给贾母请安时,王夫人面上已是风平浪静,半点不显,倒越发显得沉静了。
贾母虽不管家理事,可是如今还是宝塔尖儿,哪能瞒得过她,况她素来不喜小老婆,故安慰王夫人道:“不过是个小老婆,你理会她反倒让她上头了,也不必让她来给我磕头。正经你好生养珠儿元春才是,别忘了,宝玉如今才满月呢,将来都是能给你挣诰命的,便是元春虽不能,可她是有一段大福分的人,说不得比两个儿子更让你有脸面呢!”
王夫人听了,心中略感安慰,忙躬身应是。赵姨娘仍是荣国府的家生子,只是开了脸儿称呼姨娘罢了,正经论起来,还是奴才,便是生了一儿半女,也不过是奴才秧子。再说,到底有没有身子还不知道呢,只说几日不曾换洗罢了,便是太医也诊不出来。
却说贾赦因贾琏之喜,一夜不曾好睡,次日早起便叫嚷着要摆几桌酒,请一班小戏来热闹一番,窦夫人忙道:“我劝老爷竟是消停些,到底不是琏儿自己考上的,不过是圣人恩典,虽说是天大的恩德,但是将来珠儿若是考中了,到时候府里热闹时,旁人说起,岂不是说琏儿的功名来得不如珠儿那般名正言顺?倒没脸。”
贾琏也如此相劝,道:“等儿子多读几年书,中了进士老爷再摆酒不迟。”
见妻儿均如此言语,贾赦顿时心灰意冷,只得作罢。
窦夫人又说起宝玉的异状来,道:“真真是说不出来的奇闻,宝玉如今才多大?看人还不甚清楚呢,倒知道好赖。若是美人抱他,必然欢喜,若是婆子,或是生得略普通些,他必然不依,因此如今竟都是鸳鸯翡翠并四个奶娘在碧纱橱里照料着。”
贾赦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他衔玉而生,自然与旁人不同。说到这里,昨儿个圣人还问我呢,说咱们家是不是有个衔玉而生的哥儿。”
窦夫人和贾琏都是极聪明的人,闻言心头均是凛然,忙问道:“如何回答的?”
贾赦对他们母子二人突然怔忡变色的神色十分不解,道:“还能如何回答?我只说宝玉也就是生来奇异些,别的倒瞧不出什么好歹,哪里比得上天潢贵胄,只是老太太比别人疼爱些,若想知道将来前程如何,只好看明年抓周能抓到什么罢。”
说到这里,贾赦忽然一笑,想起自己抓周时抓了诗经,然终究不喜读书,便是贾政因抓了笔墨极得祖父所疼,也没见他如何读书有成,金榜题名。
窦夫人微微一叹,道:“自古以来,唯有真命天子方天生异象,宝玉出生如此之奇,难免为上面所忌惮,偏生老太太疼宝玉,大张旗鼓,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在给宝玉大办之前,窦夫人已如此提醒过贾母,奈何贾母深信宝玉天生不凡,不受其谏,险些还生起气来。窦夫人见状,只得转开话题,而后又说了许多宝玉的好话儿,贾母方回嗔作喜。
什么是玉?玉玺即和氏璧,那还是匠人所琢呢,哪里比得上宝玉的这块通灵宝玉,生来衔于口中,上面还有许多字迹和吉利话,岂不是比和氏璧来得更叫人奇异?
正如今日贾赦所言,身居皇宫中的宣康帝都听说了此事,何况别人哉?
不止窦夫人和贾琏心中有此忧虑,便是贾敏从信中知道此事后,亦觉得十分不妥,太过张扬了,偏生她如今相隔多年方又有了身孕,难免觉得身上乏力,没有精神再理会娘家诸事,便是贾珠前来参加乡试,乃至于落榜,一应大小事务都是林如海一人做主。
林如海本就不赞同贾珠今年参加乡试,只是由于贾政十分期盼,贾珠便独自带人南下,日夜苦读,屡劝不得,至于贾琏仍留在京城,不想竟因贾赦归还欠银竟平白得了一个举人功名,林如海不禁暗暗吃惊,随即觉得理所当然,宣康帝恩重老臣,难免对世家子弟厚待些。
不出林如海所料,贾珠落榜了,又病了一场,病愈后黯然回京。
林如海送走他以后,方一心一意地顾着贾敏养胎。
他好容易方盼到黛玉,按着日子算,此胎正是黛玉,哪敢让贾敏劳累丝毫,****嘘寒问暖不说,恨不得替贾敏多吃些补品,好生调理身体。
贾敏闻言,十分遵从,万事不费心。
外面之人听说此事,男人还罢了,都说林如海忒看重内宅了些,反有些嘲笑,至于女眷们却是对贾敏羡慕不已,得夫如斯,夫复何求?林如海对妻子如此情深意重,偏生她们作为林如海下属的夫君们竟没几个愿意效仿。
除此之外,林如海命人挑最好的料子,给女儿赶制衣裳鞋袜,务必精致,又准备了许多女孩儿所佩之物,什么项圈、脚镯、玉环金佩等等,悉数小巧别致,又翻出了库房中的古琴宝镜,名画孤本,还命人拿才得的黄花梨木给女儿打琴架书案茶几等,直忙到了次年,仍觉不足,又唤来林睿叮嘱道:“你如今年纪大了,长兄如父,须得多疼妹妹才是。”
林睿满口答应,心里不住嘀咕道:“父亲竟似疯魔了一般,连大夫都说不知男女,父亲怎么就一味认定母亲这一胎生的是个妹妹?不但把我打算送给苏妹妹的古琴留给妹妹,还把苏世伯和苏伯母送给我的棋盘棋谱要去,留给妹妹赏玩。就是母亲这一胎果然是个妹妹,等到妹妹长大懂事学下棋学抚琴,也得好些年,哪能天生就会,那岂不是神仙了?”
放学后,林睿回到家中,便学给贾敏听。
可巧此时已经过完了正月,刚进二月,眼瞅着林如海此任将满,封氏带着甄英莲特特过来拜见贾敏,免得下回不知贾敏身在何处无缘相见,听闻林睿此语,不觉笑了。
贾敏不觉十分纳闷,道:“瞧我们老爷这般做派,莫非真是个女儿不成?”
她此时面颊润泽,体态丰腴,腹部高高隆起,已将临盆了,故不敢出门半步,只在家中静养,想起这一胎比起怀林睿时十分平静,加上林如海常常念叨着,也觉得是个女儿。
封氏细心地擦了擦英莲因吃果子留下的糖渍,开口笑道:“太太如今已有了睿哥儿,生得又这样伶俐,文章做得着实好,我们老爷常说雏凤清于老凤声,若不是林大人觉得他年纪太小了,怕是去参加考试,定能考中秀才。将来太太再添个哥儿固然能同睿哥儿作伴,可是若是个姐儿,岂不是一儿一女,合成个好字?我看林大人疼姐儿之心不比睿哥儿差呢。”
贾敏道:“我已有了睿儿,这一胎是男是女倒不如何在意,只是觉得我们林家子嗣太单薄了些,睿儿孤掌难鸣,还是有个兄弟帮衬的好。”说着,怜爱地看了林睿一眼。
她和林如海只有林睿这么一个儿子,又是林家一脉单传,见他聪明清秀,自然爱如珍宝,但是由于常见达官显贵之家溺爱孩子导致其一事无成,贾赦便是如此,又常常有富不过三代的话,因此他们对于林睿都是疼而不溺,在学业和心性上教养得十分严厉,不敢懈怠。如今,谁见了林睿不称赞一句,说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林睿却笑道:“孩儿倒和父亲一样,盼着是个妹妹呢,像苏妹妹一样聪明伶俐岂不好?听说苏妹妹如今身体大好了,也开始读书识字了呢。若不是妹妹,父亲怕要十分失望了,我记得母亲说过,孩儿还没出世时,父亲已经在给妹妹攒嫁妆了。”
提起此事,贾敏不禁莞尔,向封氏道:“真真你们不知道,我们老爷****都念叨着女儿,从前预备的房舍田庄商铺古玩字画就不说了,旧年好容易得了些上上等的紫檀木和绿檀木,纹理细密,清香扑鼻,老爷见了立即便说给女儿用紫檀木打一张千工拔步床最好,绿檀木做书架不招虫蛀,让我哭笑不得。世上人人都说儿子好,有好些穷人家生了女儿都溺死于马?,可见女儿家若能平安长大,殊为不易。但是别人再疼女儿,也不像我们老爷。”
封氏看了自己女儿一眼,道:“大概世人都不如林大人通透,便是我们老爷,疼爱英莲也跟宝贝似的,记得你们说的苏大人亦是如此,别的,就没听说了。不过,我们和你们不同,我们并没有儿子,只有这么个女儿,难免溺爱得过分了。”
说到这里,封氏叹了一口气,满眼感激地说起来意,道:“若不是林大人,恐怕我们夫妻再也见不得英莲的面了,哪里有如今这样的日子?林大人不仅救了我们英莲,还给了我们一个安身之处。说起林大人来,我们老爷都后悔,说林大人这样好的人,怎么他从前就那样执拗,竟不肯答应林大人请我们老爷去做先生呢,如今年纪大了,有些力不从心,虽去书院做了先生,也不过是林大人体贴我们没了居住之所,因此我们老爷觉得十分愧疚。”
贾敏听了封氏这番话,十分纳罕,疑惑道:“这话是从何说起?我竟不曾听我们老爷说过,只说好容易才请得甄先生去书院,和颜先生一起,外面提起来,谁不说咱们书院的两位先生博学多才,通透豁达。怎么,我们在金陵,如何救了英莲?英莲又遇到什么事儿了?”
封氏叹道:“说来话长,真真是一言难尽。”说着,眼圈儿也红了。
贾敏更是不解,忙问端的。
原来去年甄士隐抱着女儿顽耍,忽然有个和尚非要化英莲去出家,满嘴里胡言乱语,竟有些不祥之兆,甄士隐和封氏只此一女,哪肯送女儿出家?故此不理睬那和尚的话。不料今年正月元宵节时,家奴霍起抱英莲去看花灯,一时因小解将英莲放在门口,不妨竟被拐子抱走了,亏得遇到林如海派人去姑苏办事,认得英莲,不仅抱回了英莲,还把拐子带回了应天府,从那拐子手里救了好些被拐的男女孩子,多不知家乡父母,都已被林如海收留了。
封氏道:“听林大人派去的人说,是林大人发觉应天府下有许多拐子,专门偷些三四岁大不知事且生得齐整的孩子,还有富贵人家的孩子,平头百姓家的孩子生得再好,也不如富贵人家的品格,这样的孩子被拐子养在僻静处,待到了十二三岁,容貌出挑得好了,便卖出去。天可怜见,林大人派去的人恰好追那拐子到了姑苏,碰到了拐子抱着英莲。”
封氏暗暗抹泪,咽道:“我们夫妇都是五十岁的人了,就英莲这么一个女儿,若是没了英莲,岂不是连心都没了?因此我们老爷特特去谢过林大人一回。后来林大人说我们住的地方不好,常有葫芦庙里烧香,倒得防着走水。原不信,谁承想,还没出正月呢,葫芦庙忽然炸供,竟真的着了大火,从葫芦庙开始一条街都烧没了,连累我们家成了一片废墟。田庄上连年收成不好,住不得,我们原说去投奔我娘家,倒是林大人重提往事,请我们老爷去书院教书,既有学生孝敬的束脩,又有书院的居所,又能和颜先生作伴,比去大如州强些。我们老爷不舍离开姑苏,便应了林大人所请。如今我们已定下来了,我带着英莲特特来谢过太太。”
这一席话听得贾敏惊心动魄,良久方念了一句佛,道:“没事就好。既然府上已是遇难成祥,竟是好生过日子罢。我们老爷和甄先生是多年的交情了,你何必说这些话,倒显得咱们生分?甄先生去咱们书院里教书,我们求之不得呢,还想着等睿儿十岁了,也送他去读书,免得在家里一味苦读,坐井观天,不知天下之大,人才辈出。”
林睿笑道:“我早就听说颜先生和甄先生的名气了,也听说咱们家的书院在江南已是首屈一指,书院建成至今不过十几年,已出了好些进士举人秀才,听说三年前的武状元便是从咱们书院出去的,四方学子都愿意过来,只恨我年纪太小,父母舍不得。”
贾敏道:“你说的那是张大虎,原是你父亲去金陵请颜先生时救下来的可怜孩子,今年大不过二十岁。小时候的他我见过,生得虎头虎脑的,读书的本事极好,不巧他更爱武艺,因此得你父亲资助,命人教他拳脚功夫,不想竟考中了武状元,如今在京城已有了六品的差事。起先你父亲留下他,送他去读书,虽说跟着鸣琴鼓瑟,却没让他签身契,而后咱们离了姑苏,就留他在书院了,没带他进京,怕耽误了他读书,前儿你父亲还说他该娶亲了呢。”
封氏听了,深觉罕异,随即赞叹一声,道:“都是林大人宅心仁厚,若是张大人遇到旁人,哪有今日的前程?便是我们,没有林大人,也没有今日。”
贾敏忙十分安慰,晚间林如海回来,问起甄家之事,林如海笑而不语,半日方道:“和甄夫人说的差不多,无非就是派人抓捕拐子,碰巧遇到了他们家被拐的英莲,也是巧极,去的人曾经去过甄家,见过英莲,知晓英莲眉心生有一点胭脂痣。”
他自然不会跟贾敏说自己知道甄家的命运,便借由抓捕拐子,派人去了姑苏,撇开甄英莲的命运不提,他为官多年,的确深恨拐子,拆散了不知道多少父母儿女,毁了多少孩子的终生,当然他事先也提点过派去的心腹,只说得了消息说,有拐子欲拐甄家小姐,因甄家小姐生得太好,故令其紧盯着小姐,果然抓捕到了那拐子,救了英莲,同时救出了不少男女孩子,只有三两个找到了家人,余者都不记得家乡父母了。
林如海不能贸贸然地告诉甄士隐自己算到他家有难,说了怕他不信,因此只能如此作为。幸而没负自己所命,甄英莲已摆脱了上辈子成为香菱的凄凉命运,甄家亦改变了境遇,如今他们家虽说日子不如从前,但甄士隐不会再飘然出家了。
至于贾雨村,林如海早从甄士隐处得知,甄士隐已于去年资助贾雨村参加大比了。他又听甄士隐说起,原欲与贾雨村择吉日启程,岂料贾雨村竟而等不及了,连夜启程,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嘴里只说不在意什么吉日不吉日,林如海听完后,只是一笑,原来贾雨村的本性源自于此,怪道后来起复之后那样利欲熏心,全然不顾甄英莲是恩人之女。
林如海已将要归还国库的五万两银子预备妥当了,只等着女儿出世后便还上去,没打算在述职之前如此,他不愿意依靠此举往上一步。又因他比上一世早了三年出仕,如今自己的前程也不知如何,好在他才干优长,圣人十分满意,考绩亦是上等。
等甄家母女离开后,距黛玉出生之日已不多了,林如海日也盼,夜也盼,只觉得度日如年,按他的想法,唯有和上辈子一样的时辰落草才是黛玉。
转眼间,已到了花朝节。
这日一大早,林如海就等在家中,今日虽非休沐日,然而他自从为官一来,一直兢兢业业,不敢懈怠半分,横竖衙门并无要紧大事,便以昨日着凉为由,暂请了一日假,反倒是林睿一无所知,径自去上学了。
以林家的权势,林如海自然给儿子请了最好的先生在家中坐馆,身边有两个小厮做伴读,挑的都是心腹下人之子。
林如海正焦心之际,忽有本地富商金家老爷金凤来拜会,林如海只得命人接进来。
金凤今日过来,也是无奈之举,他家虽然富甲一方,在金陵虽不比薛家的权势,但是论及生意,做得却比薛家大,家资胜过薛家,然而薛家有贾家、王家相护,再加上和贾家有姻亲的史家,都是护官符上有名的人家,他们金家远远不及,便是花了许多银钱打点当地的官员,他们个个都是吃人不吐骨头,拿了钱却不办事,反而步步紧逼,打量着他们家没有权势可以依傍,遂处处欺凌,至今积压了许多货物出不去。
金凤暗暗打听几年了,知道林家仁善,林如海为官六年来,从不曾欺压良善,自己家三节两寿送了礼,他们受了,也有回礼,不曾上门勒索,门下奴仆亦不曾鱼肉百姓,每年他们家反而还额外免其佃户之租,或是出钱粮济贫,又曾修桥铺路,江南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金凤因此求到林如海门下,只求得其庇佑。
林如海听完他的请求,不觉一怔,道:“你想拜入我门下为奴?你可知,一旦为奴,就身不由己了。你如今家资百万,好好的富商老爷不做,何苦如此作践自己?”
金凤素知林如海性子,听他这么说,心中反而一宽,苦笑道:“若不是实在走投无路了,哪敢求到大人门下。每年家里都花无数银子打点各位大人,有时候好容易有了些交情,偏生他们又都高升去了,换了另外的大人,又是好一番打点,若是仁善些,我们生意倒也容易做,如今眼瞅着开春了,得了银子还不足,竟想要一座金佛,无底洞一般,不知听谁说的,又点明要小人那才十三岁的女儿去做妾室,还要小人陪上十万两。小人虽是唯利是图的商贾,但是爱女之心不比别人差,哪里舍得将女儿送去做妾!如今不答应,货物出不去,货物出不去,便要赔上许多银子,只好来求大人恩典。虽说托到大人门下,但只小人夫妇二人,得大人庇佑,子孙倒能好过些,横竖我们家都是经商的,便不入大人门下,子孙三代也不得参加科举。”
金凤说到伤心之处,脸上亦流露了出来,眉梢眼角俱是忧愁。
林如海登时想起自己的女儿来,不免有些动容。可怜天下父母心,若是那官员只求财物,说不得金凤破财免灾,也就依了他,偏生那官员竟要人家的女儿做妾,哪个明理懂事的父母愿意把花朵儿似的女儿送去做服侍人的活计?
金凤见林如海略有怜悯之色,忙苦苦哀求道:“小人听闻大人最是仁厚,且爱民如子,就任六年来做了不少好事,前儿还抓了拐子救了人,无人不知,本地再没有比大人更慈悲的人了,背地里提起大人来谁不说大人是活菩萨。想来小人入了大人门下,以大人的性子,也不会苛待小人。因此,只求大人救救小人一家老小,给小人一家一条活路。”
林如海叹了一口气,道:“世事无常,人心难测,你怎么就知道本官将来不会翻脸不认人?到那时,本官大可吞并你家所有财物,外人还挑不出不是来,谁让你们都是本官门下的家仆,家仆的财物,俱归其主。”
金凤不禁笑道:“若大人有此心,焉能如此言语?何况谁不知道大人家比我们还富贵,怎会贪图我们家那一点子东西?”
林如海心里惦记着黛玉,还想再说,忽听外面小厮过来报喜,道:“老爷,太太生了。”
闻听此言,林如海大喜过望,忙问道:“可是姑娘?”
林家上下无人不知林如海盼着这一胎是千金,故小厮进来笑道:“回老爷,恭喜老爷得偿所愿,太太平平安安生下一位千金小姐,连稳婆都说姑娘乖巧,顺得很。”
林如海忙又问生辰,一算,恰是上辈子黛玉出生的时辰,也就是说,此女正是黛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