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双面人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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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除了薛家添一女乳名唤作宝钗外,贾赦膝下也添了一女,为姨娘所出,惜才一落草其生母便没了,乳名随着元春,唤作迎春。虽然贾母说把孙女养在跟前,但是窦夫人以迎春才降世为由,笑说替贾母解忧,待迎春知事了再送到贾母陪伴贾母解闷儿。

    贾母素喜窦夫人,见尚在襁褓中的迎春,白嫩纤小,顿时默然,她喜爱孙儿孙女环绕膝下之乐,但迎春还没满月,便是说话走路还得一二年工夫,留在自己房中也不能到自己跟前凑趣,且自己年纪大了,实没精神处处看着她,遂道:“到底是大太太,心里着实为我好,既这么着,你且先好生养着二丫头罢,难道将来二丫头出阁了,不回来孝顺你这个做母亲的?待她年纪大些再送到我跟前来,随元春学些东西,元春年纪大了,针线功课都是极好的。”

    元春一直都养在贾母跟前,与贾母最是亲厚,可巧贾母说这话时亦在一旁,忙含笑上前,十分谦逊,道:“哪里像祖母说得这样好?不过是略看得过眼罢了。”

    窦夫人见她不过十岁上下年纪,生得修眉端鼻,贝齿樱唇,实是少见的美人胎子,兼之衣饰华丽,神态庄重,倒比王夫人强好些,很有些气度不凡,不负生于大年初一的良辰吉日,说不得果然是有造化的也未可知。

    因此窦夫人莞尔一笑,道:“元丫头太谦逊了,老祖宗说你好,你便是好,何况老祖宗何尝夸你了?原说的是实话。”

    不管贾母如何夸赞元春,令迎春效仿,只需她答应便好,不管怎么说迎春是他们大房的大姑娘,放在荣国府里算什么?故听了贾母的话,又赞了元春一回,窦夫人口内自然而然地又笑道:“听老祖宗说的,迎丫头才多大?等她出阁还得十来年呢,怕是该上学了,反倒是元丫头先出了阁,如今竟是先商议琏儿的婚事才是正经,琏儿比元丫头还大两岁呢。”

    贾母一听,也笑了,点头道:“不错,难为你记着,珠儿今年十四岁,琏儿今年也十二岁了,正该是说亲的年纪,你和你们老爷可有什么章程?”

    听到这里,元春登时满面飞红,忙借故下去了。

    王夫人瞅着女儿的背影,眉梢眼角俱是满意,元春是有大造化的人,和老太爷生在同一日不说,又是大年初一,便是和尚道士,也都说元春的命格尊贵,贾政已和她商量了,打算再过几年送元春进宫去,说不得能博得一场泼天的富贵,哪能轻易许人令其出阁。

    窦夫人看了王夫人一眼,不知贾政和她的打算,只隐约听说贾政夫妇取中国子监祭酒李守忠的女儿李纨做儿媳,如今没有告诉贾母,只等着贾珠今年南下考试,待考中了方好提亲,此事半点风声未曾露出,不过是她兄弟在国子监上学,又和李守忠之弟李纨之叔有一点子交情,方比别人消息灵通些,告诉了窦夫人,窦夫人笑回先前贾母所问,道:“老祖宗那年说姑太太答允了替我们琏儿留心,不知姑太太可还记得?总得先给姑太太去了信儿方好。”

    贾母登时记起贾敏所言,心里也愿意贾敏从中周旋,替贾琏做媒,再说一门好亲,他们荣国府好多一门显赫姻亲,笑道:“哪能忘记,我记得你们说过两日送珠儿和琏儿南下考试去?他们去拜见姑妈姑父时不妨让琏儿捎一封信给敏儿。”

    窦夫人早有此意,但仍旧恭维贾母道:“到底是老祖宗,想得比我们周全些。”

    王夫人插口道:“何必舍近求远?如今我娘家的凤哥儿越发长进了,常来给老太太请安时,老太太也喜欢得很,我瞧着人才品貌倒配得过琏儿,又是亲上做亲。”

    贾琏今年十二岁,生得俊秀风流,满腹才华,虽比贾珠小两岁,却不比贾珠逊色半分,在京城诸世家公子中,他虽不是一二等的人物,但身为荣国府二爷,姑爹有林如海,娘舅有李赫,继母舅有窦晨,本人又非纨绔子弟,竟是颇有名声,王子腾反倒更看重他了,原说另外给凤姐择亲,可是挑三拣四,竟没有一个根基、门第、人品、才华都胜过贾琏的,因此请王夫人说合,只可惜贾母一直不松口,窦夫人更是劝住了贾赦,不肯应承。

    王夫人年过三十后,越发觉得力不从心,一心盼着凤姐进门好做个膀臂,因而时常接凤姐过来,姊妹兄弟们竟都是一处长大的,凤姐生得又着实出色,不曾料到贾琏除了给贾母晨昏定省外,再不见踪影,反倒是凤姐心中十分愿意。

    见窦夫人哄得贾母合不拢嘴,王夫人暗叹,若有凤姐在此,哪有窦夫人说话的余地,比嘴甜心巧的功夫凤姐比之窦夫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料王夫人话一出口,不等贾母说话,窦夫人便先笑道:“哎哟哟,二太太快别这么说,听闻王大人又升了官儿,我们琏儿如今白身无功于国,哪里配得上王大人的千金?凤哥儿固然是极好的,只是我们琏儿读书用功得很,走的是文臣路子,我们想给他挑一门能在仕途上帮衬他的岳家,偏生王大人竟是武将,纵然位高权重,惜文武殊途,只得作罢了。因此还请二太太转告王大人和王太太一声,竟是给凤哥儿另择佳婿罢。”

    王夫人却道:“虽说我哥哥不是文臣,但是我哥哥如今越发胜似先祖了,圣人极是看重他,论起权势来,便是寻常文臣能人还不如我哥哥能帮衬琏儿的多呢!”

    窦夫人似笑非笑地道:“既然王大人这样好,二太太怎么单记挂着我们琏儿,反忘记了自己的亲儿子?若说亲上做亲,我瞧轮不到我们琏儿,岂不是珠儿更好,年纪大了几岁,人也比琏儿稳重,琏儿就太淘气了些。倒是我恍惚听说二老爷和二太太选中了国子监祭酒李大人家的千金,既然二老爷和二太太尚且如此为珠儿着想,哪能怨我们婉拒王家的亲事呢?”

    王夫人听了,脸色登时为之一变。

    贾母觉得有些不对,问道:“珠儿已经择了亲?我怎么不知道呢?”

    王夫人听出了贾母言语中的不满,忙辩解道:“哪里的事儿,偏大太太这样说。我们老爷心里想着给珠儿择亲,只是珠儿还得南下考试,想等珠儿考中了,喜上加喜,再告诉老太太一声,请老太太做主,若是瞧着好,便上门提亲去,若是不好,再另择别人。何况李家小姐今年不过十一岁,便是成亲,也得好些年,因而并没有说将出来。”

    贾母方收了几分怒气,责备道:“纵然如此,也该叫我知道。”

    王夫人陪笑道:“这不是还没有影儿么?人家还没回音呢,若是这样告诉老太太,日后他们家不应,岂不是让老太太空欢喜一场?因此便先搁置着了,谁知竟叫大太太晓得了,今日说破,也不知道大太太是如何得知我们家的事情。”

    窦夫人目光流转,虽已成亲多年,依旧风姿嫣然,况她比王夫人年轻好些,愈发觉得出挑了,笑道:“我何尝留意过二太太家的事儿,不过是我兄弟去年才考中了举人,又在国子监读过书,不免知道些消息。”

    提起这个,贾母便觉得欢喜,暗想这一门亲事极好,虽说窦家家世不显,好歹父弟都有能为,窦大仁已是三品官了,其子更是中了举人,遂笑道:“舅老爷是有本事的人,年纪轻轻就中了举,虽说今年春闱落了榜,然年纪还小呢,三年后金榜题名也未可知。琏儿如今读书,那是他舅舅,平常叫他常去请教些功课,也好进益些。”

    窦夫人忙笑道:“老祖宗只管放心,就琏儿这么一个外甥,我那兄弟还能不尽心?前儿还说琏儿的文章大有长进呢,琏儿虽不如珠儿,但我们老爷只盼着琏儿今年跟珠儿南下先试一试,有了经验,下回更好些。”

    听她这么一说,王夫人面上顿时现出一丝笑意来。

    窦夫人从贾母房中回来,命丫头收拾自己院中的厢房给迎春居住,这一番话说将出来,王夫人再不好提凤姐和贾琏的亲事了,谁不知道凤姐和她这位姑妈最是亲厚,若是这样的媳妇进门,她哪里会孝顺自己这个婆婆,恐怕早恨不得搬到荣国府里去孝顺王夫人了。

    凤姐模样标致,言谈爽利,心机深细,若不是她和王夫人亲厚,又不识字,说不得窦夫人真真中意得很,只是可惜了。若是她识字,且明理懂事,即便是王夫人的内侄女她也愿意,实在是凤姐的才干着实出色,小小年纪便能看出几分来了,竟是个脂粉队里的英豪。偏生她虽有学名,却不曾上过学,窦夫人有心给贾琏挑个情投意合能一起吟诗作画的媳妇,作为当家主母,单是有管家的才能不够,须得有长远的眼光,不能自高自大,罔顾国法人伦。

    窦夫人眼光凌厉,自恃看人明白,经过这几年见过凤姐,早已瞧出凤姐的心性了,全然不把国法瞧在眼里。听说王夫人就是这样的人物,私下放了不少利钱,也替人包揽官司,动辄几千两的进账,侄女肖姑,窦夫人最怕凤姐亦效仿于此。

    至于王夫人放利钱并包揽官司一事,她已经掌握了些证据,只等着时机到了,解决此事。贾赦是荣国府的一家之主,若由外人告发,少不得也有贾赦的不是。

    窦夫人暗暗一叹,她嫁妆简薄,尚不肯如此,据说王夫人当年进门时带来十里红妆,虽然不如贾敏出阁时的风光体面,但是一般人十个也不如她一个,没想到她尤为不足,竟贪婪至斯,一点儿不将国法家规放在眼里。

    贾赦原本觉得王子腾步步高升,鲜有人及,有心答应这门亲事,不想听窦夫人这么一说,登时觉得不妥,立时便闭口不语,再也不提贾琏的亲事了。他自觉不如窦夫人和贾敏有眼光,何况还有

    李恂常接贾琏过去教导功课,可见便是给贾琏说亲,也得经李家夫妇父子过目方好,李赫如今已经升为三品官了,封疆大吏,威风八面,贾赦心里敬畏得很。

    窦夫人正交代奶娘如何照料迎春,便见贾琏施施然地过来请安,只见他面如傅粉,唇若涂脂,戴紫金冠,束白玉带,越发显得身材俊秀,容貌俊美,即便窦夫人****见到,此时再见,仍忍不住一声赞叹,满京城里也找不出比他更好的人物了。

    贾琏自幼启蒙,少年用功,所见所触除了贾赦,皆是才子居多,纨绔极少,故而虽生得美,却不觉得浮夸,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种斯文翩然的气质,让人觉得见之忘俗。

    窦夫人忙叫到跟前嘘寒问暖,贾琏看了奶娘怀里的迎春一眼,眼里生出几分好奇来,道:“这就是陈姨娘才生的妹妹?倒生得粉妆玉琢。”

    窦夫人笑道:“可不是,此后便住在我身边了。”

    贾琏闻言一怔,随即疑惑地道:“儿子记得前儿老祖宗说抱到跟前养活,怎么母亲又把妹妹带回来了?不过,我倒觉得妹妹还是跟着母亲的好,老祖宗年纪大了,哪里能照应得周全,无非是扔给奶娘丫头照料,偏生奴大欺主的多,母亲不看着些儿,妹妹又小,口不能言,受欺负了不能说将出来,岂不是误了妹妹?况我又要南下考试,将来又要上课,妹妹留在母亲身边,也能陪母亲解闷儿,免得母亲平时太寂寞了些。”

    对于窦夫人,贾琏心内着实感激,她没进门前,饶是有贾敏疼爱自己,但是自己父亲性子不好,偶尔还得挨几次打,自从母亲进门后,管得父亲服服帖帖,自己再也没有挨过打,跟舅舅窦晨也学了不少东西,因此愿意窦夫人抚养迎春,倒不在意她是庶出。

    在大户人家,庶出的公子小姐地位远不及嫡出,便是父母长辈也不在意,只管其吃穿便足矣,余者皆不理会。何况迎春又是婢子所出,陈姨娘只是叫着好听罢了,仍是荣国府的家生奴婢,并没有纳妾文书。贾赦跟前姬妾虽多,各个都叫姨娘、姑娘,月钱也比寻常丫头多,但是实际上并没有一个是正经摆酒唱戏纳进门的。

    窦夫人听了贾琏语气里的关切,心中自然欢喜,不枉自己这般疼他,遂笑道:“难为你记挂着我,我如今只盼着好生将你妹妹抚养长大,明儿说一门好亲,世家贵族咱们不挑,单挑些稳重踏实知道上进又能帮衬你的,便是不帮衬你,好歹不给你惹祸。我也是想着老太太上了年纪,教不了你妹妹几日,怕被下面的奴才们挑唆坏了,故带在身边,等她年纪大了,性子也定了,老太太若喜欢,再送到老太太跟前讨老太太的欢心去。”

    虽说迎春如今的奶娘是窦夫人亲自挑选的,人品十分稳重可靠,但是贾母那里常常人来人往,丫头们又都是争强好胜,她可不放心将迎春放在贾母跟前,她还盼着将来给迎春挑选个好人家,好和贾琏相互帮衬着呢。

    贾琏听了这话,笑道:“儿子如今知道上进了,过两日便和珠大哥一起南下,因此儿子爱护兄妹才好,哪能让弟妹帮衬儿子。”

    窦夫人更觉满意,长兄如父,理当如此,狠狠夸赞了贾琏几句,方道:“行李都给你收拾好了,只等那边有了消息,你们便去金陵。去的时候,替我和你父亲给你姑妈姑父送一封信,还有送给他们的礼物。你们既去了金陵,少不得要去姑老爷家拜见,老宅久无人居,竟是住在姑老爷家我们才能放心,到了姑老爷家,你们兄弟两个还能请教些功课。”

    说到贾敏和林如海,贾琏目露暖色,神色间十分挂怀,道:“不知不觉姑妈随着姑爹南下已经三年了,虽然常有书信往来,到底没见到,不知姑妈姑爹和睿兄弟是否安好。”

    不过两日,王夫人亦已替贾珠收拾好行李了,派了好几个积年的老家人跟随,又有七八个小厮,端的用心之极,然而贾琏却只带了四个小厮并两个老家人,一行人拜别祖母并父母,立即带着家里预备给林家的礼物,登船南下。

    听闻贾珠和贾琏都去金陵考试,并不似寻常世家子弟花钱捐功名,世人都颇赞叹,北静王妃忙预备了些礼物,写了书信,夹带着赵安新近做的活计,托他们一并捎去。

    许是因为林如海步步高升的缘故,既为其义女,夫妇二人每年送礼进京时都有不少东西书信特特

    送给赵安,平常又有北静王妃照应,自从赵安出孝后,常接她去家中顽耍,赵安外祖母家念着女儿对她也有所照应,综合这几家的心意,新进门的赵夫人虽说不喜赵安,倒不敢十分放肆,赵安的日子还算过得去,只是终究比不得生母在世那样自在。

    赵安已经懂事了,身边又有两个北静王妃送来宫里出来的教养嬷嬷,故她五岁上便学做针线,行事沉稳,常念着北静王妃同贾敏等人的恩德,每年做针线时,都拣其中最好的孝敬这二人,也从未忘记水溶并林睿两个,扇套、荷包、香囊、汗巾子样样都送。

    荣国府和北静王府是世交,贾琏等人自是忙不迭地应承下来。

    交代完送给林如海一家人的东西,赵安方别过北静王妃,从北静王府里回家,才进门,未先回房,先去给继母请安,不然去迟了一步,便得受半日训斥,反倒不美。

    赵安年纪轻轻,已经明白继母的厉害了。

    彼时赵夫人正逗弄自己才满一岁的儿子在屋内顽耍,听闻赵安过来请安,顿时嗤笑了一声,满脸讽刺之色,尖刻地道:“还记得自己是赵家的大姑娘?不是攀高枝儿去了么?我还以为她长住在北静王府里了呢,不想竟然回来了。”

    赵夫人十七岁进门,原生得鲜花嫩柳一般,十分美貌,极得赵旭喜爱,先生了一女婉儿,如今又生了赵旭唯一的嫡长子赵琳,自然是志得意满,愈加恣意妄为,反将当初得赵安外祖母家的恩惠方嫁进赵家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每回见到赵安从北静王府、贾敏处得了什么,她必定开口要来给自己的女儿,若是赵安略露不舍,或者两位教养嬷嬷婉拒,她便向赵旭哭诉,赵旭立时斥责长女,久而久之,贾敏送给赵安的东西几乎都是送到北静王府。

    近两年来赵夫人得不到那些平常轻易得不到的好东西,在外面虽假意极疼赵安,然回到家中却少不得愈发苛刻她,三不五时地挑出不是来往赵旭跟前闹一回。

    因此说完这话,赵夫人懒懒地拂了一把鬓发,倚着大红闪金的靠枕,开口道:“让她进来罢,免得我应得略慢一些儿,她明儿又往北静王妃跟前告我的状,说我的不是。让我出来进去应酬时在众人跟前抬不起头来。”

    她说话干脆利落,且声音极大,远远地传到门外赵安同两位嬷嬷耳中。

    赵安垂手站在帘外,低眉顺眼,装聋作哑,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小小年纪竟如同大人一般面无表情,反倒是两位嬷嬷十分心疼,听了赵夫人的指桑骂槐,暗暗冷笑不已,她是母亲,赵安是女儿,何尝告过她的状?也不敢为之。还不是她自己苛待赵安,北静王妃和贾敏送给赵安的衣料她用来做衣裳穿出去,外面谁不是眼明心亮的人?那样的衣料以赵家的门第是得不到的,北静王妃不过开口感慨两句,外人自然更加明白了,瞧不起赵夫人的做派。

    当世做人继母的,纵然比不得窦夫人对贾琏那般掏心掏肺,却也要面儿上过得去,哪怕就是如窦夫人的继母捧杀原配子女,也不该像赵夫人这样处处苛刻,让人一看即知。窦夫人的继母实际上面儿情做得极好,只是经不住窦夫人大闹,闹得满城风雨,诸妇皆非愚蠢之人,略一思忖,便知窦太太的打算了,因而窦夫人名声虽差,窦太太却也不好。这几年来窦夫人如何对待贾琏,又如何将庶女养在跟前,端的贤惠大方,外面都看在眼里,暗暗称赞不已,都说该当如此为人才好,因此窦夫人的名声竟渐渐好了起来。

    待赵安进去后请了安,赵夫人见她这般表情姿态,顿时大怒,忍不住又是一阵斥责,直到赵琳哭闹起来,赵夫人方放她回去,临走前道:“你这个做姐姐的,见到弟弟的衣裳鞋袜不好了,难道竟不能做几件?明儿我就要。”

    赵安听了,低低答应一声,退回房中。

    两位嬷嬷和丫鬟们都为她不平,不料她却淡然一笑,道:“太太爱怎么闹,便怎么闹,横竖我也不是一辈子留在这里,略劳累些也无妨,比别人家有继母后的日子,我有北静王妃和干妈照料着,已是强了几倍,还求什么呢?”

    说到这里,她又笑道:“不过衣裳鞋袜而已,弟弟年纪小,春花秋月并奶娘一同帮衬我,不过一两个时辰的工夫也就得了。”虽说她处处息事宁人,可是也不会真把赵夫人的话奉若神明,自始至终赵夫人交代的活计她从来都不亲手做,而是两个丫鬟和奶娘仆妇所代做,自己的针线不拿在家中,即便赵夫人常带人来翻自己的房间,也瞧不出什么眉目来。

    两位嬷嬷听了,不由一笑,亦想起此节来。

    这样方好,赵夫人待她不慈,她何必对其百依百顺,反累坏了自己,倒不值。

    却说贾珠贾琏等人上路后,舟行甚速,不日便即到了金陵。

    林如海夫妇早已先得了消息,林如海上班未回,身为长辈,亦不会单等他们兄弟二人,因此贾敏派人在岸上等了两三日,方将他们接进府中,乍然相见,两个侄儿都已长成浊世佳公子了,一个儒雅斯文,一个风流俊俏,一如明珠,一如美玉,均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谈吐有致,风度翩翩,贾敏不禁有些恍惚,半日方笑道:“几年不见,越发出息了。”

    两个侄儿中贾敏心疼贾琏丧母,多疼了几分,但她并不是不疼贾珠,只是贾珠上有父母教养,贾政正直,王夫人慈和,压根儿不必贾敏操心,因此和贾琏更觉得亲密些。

    因贾政一心期盼长子学有所成,故贾珠从小稳重踏实,苦读诗书,不思顽耍,又不善言辞,略有些腼腆,不比贾琏,一见到贾敏,行罢礼,立即上前笑道:“几年前侄儿见到姑妈是这般模样儿,如今还是这般模样儿,沿途中见到的鲜花都不及姑妈半分,不知道姑妈是如何保养的?竟是传授侄儿一二,回去好孝敬祖母和母亲,也让她们返老还童一回。”

    贾敏听了这话,顿时笑得花枝乱颤,伸手拍他,道:“真真你这张嘴,叫人甜到心坎儿里。我瞧你竟是把这份功夫用在读书上才好,学学你哥哥的沉稳。”

    贾琏看着贾珠,嘻嘻一笑,心里却颇为不屑,光知道读书不知道与人结交有什么用?自己还听从姑妈和母亲的话练习骑射呢,因此一年到头罕见生病,反倒是贾珠,书读得是比自己好些,却不如自己健壮,也没有自己交友广阔。

    贾琏如今大了,经历的事情多了,读的书见的人也多了,隐约觉察出自己一房和二房之间的气氛似乎有些不对,总有一种暗流汹涌的味道。

    贾敏鉴貌辨色,猜出了几分,不由得暗暗叹息。她听林如海说过,平常考试也罢了,唯独春闱考试十分寒冷,许多学子都撑不到考完便被抬了出来,因此林如海如今是文武兼修,做官之后也未放下,她在京城时曾经提醒过兄长此节,瞧着贾琏似乎一直遵从,反倒是贾珠脸色略苍白了些,身形瘦削,竟不如贾琏的身强体壮,个头也略矮了些。

    贾珠笑道:“琏二弟读书比我强,是姑妈过誉了。”

    贾敏摇头道:“何尝如此?你原本读书就比琏儿好,今儿我说的也是实话。你们都是好孩子,我只盼着你们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好好儿得振兴家业。”

    贾珠和贾琏听了,忙躬身应是。

    贾敏方指着自己身边的林睿向二人笑道:“这是你们表弟,在京城你们常带他顽,一别几年,如今他也大了,已经正经上学了,今儿特特请了假在家里等你们。”

    等贾敏说完,林睿忙上来见礼。

    贾珠和贾琏亦回了礼,留心打量,只见林睿穿着湖蓝小袄,月白?子,因年岁尚小,尚未留头,又是生就一张圆脸,唇红齿白,眉挺目澄,浑身上下更蕴以文秀斯文气质,行礼拜见之时,口齿清楚,眉目生动,更显得他十分聪明清秀。

    贾琏看罢,立时便开口赞道:“真真不不愧是姑妈家的表弟,瞧这般模样气度,活脱脱便是和姑爹从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将来定然如同姑爹一般,连中三元,从此一举成名天下知,说不定还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

    一席话说得贾敏心花怒放,假意嗔道:“又说这些甜言蜜语来讨好卖乖。”

    便是林睿自己听了贾琏这话,脸上也露出笑容来,神色间亲近了几分,他最敬佩自己的父亲,贾琏这么说,可不是说到他的心坎儿里了。

    贾琏来了这些时候,见贾敏待自己一如从前,更是欢悦,笑道:“侄儿实话实说,哪里对姑妈卖乖了?我像睿兄弟这么大时,还不如睿兄弟呢,如今已经来考试了,只盼着有些儿长进。这回我们怕要叨扰姑妈一段时日了,还要请姑爹好生指点一番才好。”

    贾珠见贾琏才过来,便说得贾敏和林睿欢喜非常,心里暗暗有些羡慕,幸而他生来心胸宽阔,倒也不曾生出妒意歹心来,只恨自己木讷,不如贾琏伶俐。

    贾敏道:“你们知道长进,我只有欢喜的,咱们娘儿们说什么叨扰的话?没的太生分了些!你们住在老宅子里,我还不放心你们呢。那里多少年没人住过了,奴才个个横行霸道的,也不知冷知热。你们在我跟前,好歹我们还能看着些儿,该吃什么该穿什么,处处仔细,你们平常只管好生读书,用心考试,余者皆不用费心。”

    贾珠和贾琏齐声道谢,又奉上土仪礼物书信等,又特特点明北静王妃和赵安所赠之物。

    贾敏一面站起来接书信,一面不觉红了眼圈,叹道:“这一别就是几年,你们姑父单是在这里做官便又是三年,三年后还不知道在哪里呢,也不知道几时能见到她们。”

    说毕,不等众人安慰,便命人带他们先下去安歇,又命林睿引路去早已收拾好的客房,派人帮其安插器具,收拾行李,待他们都出去后,方展开贾母并窦夫人给自己的书信,书信非此二人,另有贾赦和贾政给林如海的书信,贾敏便没看。

    贾母和窦夫人信中所言都是贾琏的亲事,贾敏一直都留心此事,惜离京城数年,又不能进京,料想他们给贾琏说亲多在京城一带,只好将自己心中早已看中的人家一一写将出来,打算让贾琏考完试后带回去,请贾母和窦夫人过目,取中哪一个,自己再写信替其美言几句,贾琏现在十分出色,若是一句高中,说亲就更容易了。

    晚间林如海回来,觉得甚好,拆看贾赦并贾政的书信后,无非是请他闲暇之际指点其子一番,饭后移步书房,考校贾珠和贾琏的功课,不禁点头称赞道:“珠儿和琏儿的文章都大有长进,想是能考中。”

    上辈子贾珠便在今年考中了秀才,贾琏才学并不比贾珠逊色,按其本事,大约也能榜上有名,林如海又拟了几个题目与他们做,亦是不俗。

    打量二人一番,林如海不禁皱了皱眉头,道:“入场考试素来劳心劳力,若想安安稳稳的考完,须得好生调理身体,琏儿瞧着倒壮健,珠儿你须得多多练习些骑射功夫才是,身体康健方是根本,切勿为了读书本末倒置。”

    贾珠为人才气都好,品行良善,既不似贾政之迂腐,又不若王夫人之深沉,唯一不好的便是身体欠佳,上辈子不到二十岁便娶妻生子,不想短短时间便一病死了。林如海虽有扶持贾琏一脉挑拨两房之争的想法,但是罪不及儿女,王夫人才是黛玉之死的罪魁祸首,他不至于为难贾珠区区一个孩子,因此语气和缓,十分关切。

    贾珠听了,感激道:“多谢姑父提点,侄儿谨记在心。”其实他也十分羡慕贾琏,悠游自在,既能出门交友,又能骑马打猎,还曾孝敬过贾母自己猎到的皮子,哪似自己,时时刻刻都有父母盯着读书,便有此心,也都在他们期盼的目光下消失殆尽。

    林如海点头道:“你们且去歇息罢,文章做好了再给我,也不必十分辛苦,原不是为了考试,再说了,眼瞅着考期将至,你们十之八、九都能考上,尽可放心。”

    虽然说有些人参加科举,一辈子都是童生,但这些人多是寒门出身,不若世家子弟生来便有最好的先生、极多的书本,自小耳熏目染,见多识广,但凡略有上进之心的,略用些心思,十之□□都能考上秀才,当然,也不能以偏概全。

    贾琏忙道:“多谢姑爹吉言。”

    他果然不急不躁,还有闲暇请林睿带他去各处游玩,先去老宅子一趟,又去甄家拜会一回,贾珠见状,思及林如海和贾敏所言,又无父母管束,索性暂且抛开束缚,与其一同,又去薛家一回,脸上笑容日益增多,考试时更是文思如泉,下笔有如神助。

    放了榜,二人竟皆高中,贾珠乃是第三名,贾琏却是第七名,兄弟二人年纪轻轻,生得都美,恰如明珠对应成辉,惹得金陵一带许多人家都称赞不已,齐来道贺。

    贾敏如何替二位侄儿欢喜自不必细说,忙命人快马加鞭往京城报喜。

    林如海早有预料,倒不如何,反而劝贾敏消停些,笑道:“珠儿和琏儿高中,既住在我们这里,那些人来道喜,你竟是先款待前来贺喜的人众才好。”

    贾敏也笑了。

    来客中固有甄家,亦有薛家,便是贾家老宅诸管事下人也都过来磕头,贾敏顿时忙碌不堪,外面官客们来了,都请贾珠和贾琏过去相见,里面堂客们却都有所顾忌,除了林睿年幼都见了以外,并未见贾珠和贾琏,唯有薛姨妈见了贾珠并贾琏两个。

    想到和王夫人姐妹京城一别多年音容难见,薛姨妈拉着贾珠说话,十分伤感。

    贾珠反倒劝了几句,薛姨妈笑道:“瞧见你,就仿佛瞧见二姐姐似的,你们如今都出息了,这样年轻便考中了秀才,我心里替你们着实欢喜。”

    紧接着又见了贾琏和林睿,见一个夸一个,忙又赠了表礼给贾琏。

    不料考完试后,启程回京之前,贾琏甚慕江南风流,人杰地灵,忽然突发奇想,想去林家在姑苏的书院求学一年。因今年第一名出自这家书院,却是金陵人氏,家内甚是富贵,只是在姑苏上学。贾珠心中也颇有触动,亦想同贾琏同往。

    林如海和贾敏固然赞同,毕竟自家书院的先生都是真才实学,但是却不能为二人自作主张,因此由林如海做主,随同报喜一起送信回京,问贾赦和贾政的意思。

    闻得兄弟二人都考中了秀才,贾母等人顿时喜气盈腮,要给祖宗上香去,又忙赏府内所有下人三个月的月钱,又叫人去外面布施。

    一时之间,京城各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对于林如海和贾敏信中所言,窦夫人深为赞同,劝贾赦答应贾琏所求。

    贾赦本不如何在意功名,但是得知儿子考中后,却是喜得一蹦三尺高,连呼我儿出息,又想林如海坐镇金陵,姑苏是林如海的祖籍,便点头同意了,给林如海去了一信。这回不必窦夫人提醒,他便翻箱倒柜,取自己的梯己,预备了极厚的礼物送去。至于窦夫人,见他同意,自去按着贾敏信中所选的人家暗暗查访,好从中替贾琏择妻。

    贾政和王夫人却不放心,儿行千里母担忧,终究担心贾珠的身子,只好打发人送信去,并接贾珠回来,只说替贾珠选定了人家,又将定亲,不好让他在外面逗留。

    这一来一回,信送至林家时,已是年下了。

    林如海和贾敏看毕两家回信,暗暗叹息不已,他们只是姑父姑母,纵然觉得贾政夫妇此举不妥,却也明白二人的心思,无非是贾政没有从科甲出身,而贾珠却在十四岁考中了秀才,想当初林如海便是在这个岁数考中的,如今高中状元后几乎是步步高升,每三年一升,一升两级,因此贾珠须得在他们眼前他们方能放心。

    因此,夫妇二人只能从善如流,一面送贾琏去姑苏求学,一面送贾珠回京。

    贾珠十分失望,羡慕得看着贾琏兴高采烈地前往姑苏,林如海和贾敏见状,心头登时一软,思来想去,便以腊月结冰不好启程,最好二月化冻后方能成行为由,先打发人送信回京城,反留贾珠暂住数月,在这数月中,贾敏回了姑苏一趟,带他同行。

    贾珠顿时喜出望外,心中对贾敏夫妇感激不已,精神渐长,竟比来时健旺许多。

    如此一来,贾珠次年三四月份方得以回到京城。

    贾政和王夫人好不担忧,从贾母房中请安回荣禧堂,刚一坐定,便先斥责了他一番,王夫人道:“好好儿的,考中了怎么不回家?白叫我们日夜悬心。”

    贾政也是神色严厉地望着贾珠,颇有几分不悦。

    贾珠忖度半晌,忙含泪回道:“儿子不孝,劳老爷太太惦记着,只是考试的时候着实累着了,在姑妈家休养了好些日子方好,待得父母书信,又已是年下,天冷水冻,难以成行,便只好又逗留了数月,待见河水化开方急急忙忙地赶回来了。”

    这话是他和贾琏商议后才说的,跟随过去的下人都被他敲打过了,又许了些银钱,考试之后他确有几日不自在,河水结冰亦是事实,倒不必担心他们在贾政和王夫人跟前说破。

    王夫人一听他病过一回,忙叫到跟前上下打量,道:“我的儿,好好儿怎么病了?”

    贾珠笑道:“考试劳了神,故有此劫,劳母亲记挂。儿子如今已经大好了,姑妈给我求医问药,十分尽心。倒是琏二弟自小练习骑射,身子骨健壮得很,一点儿不见疲态,姑爹特特嘱咐过我,也得练习练习才好,考试都得身着单衣,不然的话秋闱春闱难挡考场中的寒气。”

    贾政若有所思,点头道:“此话甚是有理,明儿你也学习学习罢。”

    贾珠大喜,忙答应了。

    因贾珠说自己在江南累病了一场,贾政和王夫人满肚子的责备都无法吐出来,何况贾珠高中第三名,比贾琏强了好些,自觉面上有光彩,随即又说了几句,便让他下去歇息。

    贾珠松了一口气,自己留在江南半年有余父母就此揭过不说,还同意自己和贾琏一起练习骑射,倒是意外之喜。一时回到房中,下人又来贺喜,闻得奶娘们说父母已替自己求娶了国子监祭酒李守忠家的千金为妻,贾珠不觉红了脸,半日回不过神来。

    李守忠亦是金陵人氏,贾政慕其才干,又觉得他身为国子监祭酒,桃李满天下,显然等贾珠出仕后能帮衬贾珠,故郑重求娶。李守忠素知荣国府也是诗书翰墨之族,贾珠虽为世家子弟,却无纨绔之气,年纪轻轻就进了学,心中自然满意非常,两家顿时一拍即合。

    窦夫人想着贾珠年纪长,贾琏比他晚两年说亲也使得,因此仍是细细查访,平常应酬交际,也都常看这几家的千金小姐模样言谈举止品行等等。

    旁人都知贾珠和贾琏考中了秀才,又出身富贵,前程可期,不过贾珠已在去年便与李家小姐定亲了,只剩一个贾琏,不少人都向窦夫人十分打听贾琏定亲了没有,又有几家太太暗示窦夫人自家的姑娘已经到了岁数等等。

    窦夫人自知贾琏如今炙手可热,连王家都忍不住使王夫人又来说了一回,只是被她再次婉拒了,听了众人的询问,忙笑道:“我们琏儿今年十三岁了,尚未定亲,我们老太太和老爷原说了,就这一二年趁着琏儿考中,喜上加喜,替琏儿寻一门知根知底的好亲。幸而琏儿虽淘气了些,模样儿才气还过得去,倒也不算玷辱了人家的千金。”

    听了这话,便有人笑道:“夫人这话,太谦逊了些。”

    窦夫人进门后不久,贾赦便替她请了诰命,乃是一等将军夫人,三四年前贾政为官满三年后,也替王夫人请封了敕命,却是六品安人,过了几年,到了如今仍是六品。

    窦夫人和贾母商议过,取中了陈家的小姐,陈小姐今年十一岁,模样儿生得比凤姐不遑多让,爽利气度亦不相上下,但是窦夫人看重的却是陈家家风清正,陈夫人慈和宽厚,而且陈小姐自小读书识字,性情又稳重平和,应酬时曾经见过,实在是难得深明礼义,非目光短浅之辈,其家却是长安人氏,其父位列三品,其母娘家也是大户人家,姻亲甚多。

    不仅如此,窦夫人还看中了陈小姐上面的两个哥哥,她是幺女,也是独女,两个哥哥都考中了秀才,人品才华无可挑剔,现今在国子监读书。

    窦夫人为贾琏择妻,先是门当户对,后是小姐品格,最后方是父母家人的性情,是否会惹祸上身,因此挑来选去,唯独陈小姐最好,既是从贾敏的名单上所选,李家也满意,因此窦夫人便向陈夫人透露了些意思过去。

    可巧陈夫人素日和贾敏颇有几分交情,陈大人曾得过李恂的指点,夫妇二人几经打听,也瞧中了贾琏,他们看重窦夫人的性情,并贾琏的外祖、姑父两家,陈大人又见过贾琏,知晓此人不似其父,因此不必贾敏从中说合,只需向李母透露些许消息,此亲便结成了。

    忙到八月将尽,此事方妥当。

    与此同时,贾琏业已从江南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了。

    他在姑苏那里上了一年学,既有富贵公子,也有寒门学子,经历了不少在京城中难见的事情,虽只一年,见解竟比往常却高了不止一等,人也稳重了许多,他来时没有打发人提前进京送信,因而先回东院,见院中无人,不免有些诧异。

    窦夫人身边的丫鬟见他回来,登时吓了一跳,道:“二爷回来怎么不先打发人说一声?”

    贾琏摆摆手,道:“老爷太太呢?怎么不在家?”他料想贾赦和窦夫人今日应该都在家中才是,想给他们一个惊喜,哪里想到竟扑了个空。

    那丫鬟忙回答道:“太太一早得了好一箱东西,打开时,都是字纸,一张又一张的,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不知跟老爷说了什么,老爷便和太太一起往老太太那边去了,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老爷面上气恼不似平常。”

    贾琏听了,顿时满腹疑团,寻思半日不得,道:“什么字纸?在哪里?”

    那丫鬟笑道:“都送到老太太那里去了。”

    贾琏越发狐疑,忙回房去换衣裳,先前他一直住在王夫人前往贾母房中夹道中影壁后的小小一处院落,自从窦夫人进门后,便接他回东院了,独占贾赦书房里的房间。

    堪堪收拾妥当,贾琏匆匆坐车去贾母院中,不想才一进去,便见院中无人,门窗紧闭,唯见廊下各色画眉鹦鹉等鸟雀依旧,隐约还从里间透露出一些儿哭声出来,他走到门口,正欲高声叫唤好进去,却听父亲气喘吁吁地道:“母亲且瞧着该如何料理罢,儿子无能,竟是管不得了。只叹儿子老老实实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平白无故多了这样一项大罪。”

    贾母坐在榻上,面沉如水。在贾母跟前放着的正是窦夫人身边丫鬟对贾琏所说的箱子,所谓箱子,其实也只是一个一尺见方的匣子,如今正打开着,露出里面满满的字纸,丫鬟不识字,贾母如何不知,里头装的赫然便是放利钱的借据!

    原来窦夫人一直留心王夫人放利钱一事,筹谋一二年,方得了些证据,告知贾赦后,贾赦顿时火冒三丈,贾赦再不懂事,也知晓重利盘剥和包揽诉讼两样罪名。他立时便要向王夫人问个究竟,反倒被窦夫人所权,道:“咱们并不管家,便是二太太落不是,又能如何?何况揭破此事,反倒是咱们一门蒙羞,竟是请老太太做主的要紧。”

    贾赦听了,冷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太太如何偏心二房,如何能秉公处理?”

    窦夫人却道:“老爷想如何秉公处理?”

    贾赦登时无言以对,细细一想,正如窦夫人说的,确实不知如何是好,王夫人做下此事,自然是王夫人的罪过,近六七年来包揽诉讼的帖子都是以贾政之名去信,但是在此之前却也有以他贾赦的名义去了信,单是这些,即便非贾赦所愿,也是他这个荣国府的主人管理不周,说不得王夫人还没获罪,自己先得了一个治家不严的罪名。

    窦夫人叹了一口气,暗恨王夫人胆大包天,口内道:“若不是这几年我把持着老爷的帖子,只怕还用老爷的名头呢。饶是这么着,之前有用过国公爷的名帖,也有用过老爷的名帖,故而此事万万不可声张,免得罪落老爷身上。”

    贾赦又气又怒,道:“你说该当如何?”心里却不免十分感激窦夫人。

    窦夫人断然道:“都告诉老太太罢,纵然老太太偏向二老爷,事情都被你我知道了,总该有个章程出来。老太太若管,自是极好,若是不管,咱们便使些力气,先抹平当初二太太以老爷的名义包揽诉讼一事。”

    贾赦虽然昏聩无能,但毕竟是长于大家,这一点子能为还是有的,何况那些事确实非他之过,便是向圣人坦诚,也能得一个宽恕,只是怕连累阖府,不敢将此事宣扬出去。

    贾赦闷闷地道:“若叫老太太知道,也不过就是训斥二太太一番,抹平此事罢了。”

    窦夫人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得无奈地道:“还能如何?横竖咱们只求自己的公道,好歹让老太太管管二太太,又不是为了管家特特寻二太太的不是,便是让我管家,我还不想接这个苦差事呢!老爷听我说,不管老太太如何打算,横竖咱们日后仔细谨慎些,哪怕二太太再故态复萌,也

    和咱们不相干。”

    贾赦苦笑道:“我只怕被人弹劾,给我一个治家不严的罪名。”

    窦夫人微一沉吟,随即道:“如今咱们琏儿长进了,咱们只盼着琏儿成才,若真有那一日,老爷不妨向上进言,说明咱们并不管家的事实,以及老爷这个所谓的当家人也只是名存实亡。哪怕真的落罪了,治家不严也不是什么大罪过,毕竟老爷是隔房的大伯,哪能管到弟媳妇身上?不过是被训斥一番。咱们只要别做伤天害理的事儿,就有一线生机。”

    窦夫人熟读法典,深知贾赦只要不做那些事,哪怕荣国府最终被二房连累抄了家,贾赦也不会获罪,?多会因为抄家免了官职,贬为庶民罢了。

    窦夫人查到的也只王夫人重利盘剥和包揽诉讼两项,没查到的还多着呢,谁知道王夫人有没有做过比这罪过更大的事儿。东院有自己约束着,下人不敢倚仗权势作恶多端,反倒是荣国府和宁国府那边不少下人欺男霸女,横行乡里,若不是忌惮贾家之势,早有人弹劾了。

    夫妇商量一番,索性撂手不管,都交给贾母。

    贾母得知来龙去脉后自是震惊不已,如今又听了贾赦这番话,便是她想对家中之事装聋作哑也是不成了,半日方道:“你们送到我跟前,有什么打算?”

    贾赦把事情推脱得干干净净,道:“一切都由母亲做主,儿子不敢妄言。”

    贾琏在外面听到此处,越发不知说的是什么事情,忙高声道:“孙儿来给老祖宗请安了。”

    听到贾琏的声音,贾赦夫妇自是又惊又喜,窦夫人尚未开口,贾赦便先转身,快步走过去掀开了帘子,双手握着贾琏的肩头,上下打量,不住道:“瘦了,瘦了好些,好容易回来了,怎么不打发人先回来说一声?”脸上俱是喜悦之色。

    贾琏笑道:“行程急了些,便没有让人送信。回到家中见老爷太太都不在,来老祖宗这里了,儿子便过来给老祖宗和老爷太太请安,岂料院中竟没有人在,还得儿子自己通报。”

    一面说,一面扶着贾赦进去。

    他见贾赦如此,明白自己给他老人家争气,又一年多没回,是故比往日和气些。

    贾母跟前亦无人在,闻得贾琏忽至,早已命窦夫人掩了匣子,见到贾琏进来,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道:“一年多不见,越发出息了,瞧来长进了许多。你们父子母子多时不见,先回去罢,我也乏了,你们出去时,叫丫头们都进来。”

    贾赦暗暗冷笑,知道贾母意欲瞒着众人料理此事,他本就和窦夫人打算不管了,遂不在意地带着妻儿向贾母告退,出了正院,方唤丫头去服侍,自己一家径自坐车回家了。

    却说贾母等他们走后,丫鬟们进来,立刻向鸳鸯道:“去把二太太叫来。”

    贾母身边的大小丫鬟素与贾政一房亲厚,皆远着贾赦,实在是贾赦太过好色,人尽皆知,鸳鸯见贾母声色不同往日,心中暗暗纳罕,不知贾赦和窦夫人此来说了些什么,使得老太太如此恼火,她不敢多想,忙应了一句,亲自往荣禧堂去。

    王夫人正同元春说话,早在元春过来时就听她说道:“不知今儿大老爷和大太太过来做什么,一进屋就叫我和丫头们都出去,丫头们远远避开了,我就来给太太请安。”

    王夫人不知底细,不甚在意,只对女儿嘘寒问暖,又问针黹女工,尤其是琴艺。

    元春擅长抚琴,笑说大有进益了,一语未了,鸳鸯忽然过来,服侍长辈的下人原比年轻主子有体面,母女两个见了鸳鸯,连忙让座,又命人倒茶,忙毕,方问其来意,听说贾母叫王夫人过去,不觉都诧异起来。

    鸳鸯喝了一口茶,笑道:“老太太等着太太过去呢。”

    元春听了,问道:“大老爷和大太太可回去了?”

    鸳鸯点了点头,元春便笑道:“既这么着,我也该回去陪伴祖母了,竟是同太太一起过去罢,途中也好作个伴儿。”

    鸳鸯迟疑了一下,觉得贾母今日之怒与众不同,遂半吐半露地对母女二人说道:“老太太今儿恼得很,像是有什么大事似的,特特吩咐我只叫二太太过去,因此大姑娘不妨等等,竟是太太先过去,若是无事,大姑娘再回去。”

    王夫人听了,便叫元春在这里等着,自己换了衣裳,往贾母房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