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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京城正下着大雪,四面银装素裹,衬着一江寒水,无数船只,如画一般,渡口上的过客络绎不绝,皆犹如身处琉璃盒中。
因船只尚未靠岸,林家让官船先行,然后方靠近岸边停下。
林如海负手立于船头,望着巍峨皇城,只觉得恍如隔世,不知心中是喜是悲。
在这里他的幽魂飘荡了近十年,见到了无数的是是非非和各家隐秘细事,包括宫闱秘史,暗笑自己坐井观天,不知天下之大,在这里他看着女儿长大,一颦一笑皆动人,也是在这里他眼睁睁地看着女儿求救无人,凋零于风华正茂之际。
这一世,绝不会像上辈子一样,让仅剩的血脉落得如此下场,只有想到上辈子的事情,他才能知道自己该如何做,林如海暗暗握了握拳头,目光锐利,晶亮如夜空星子,璀璨无比。
他身上穿着一件石青色刻丝的貂皮斗篷,领口镶着玄色的狐狸皮,风乍起,斗篷随风翻飞,愈发显得清隽绝世,风流无双,看得大管家目眩神夺,走过来恭敬地道:“老爷,船靠岸了,府里的人都到了,给老爷请安呢。”
林如海抬头一看,跳板已搭于岸上,先打发进京的下人乌压压跪了一地,其身后是一轿一马,并许多下人乘坐的和拉行李的马车,其中马车不够,另外还雇了不少车。
林如海摆摆手,道:“先请太太上轿。”
说着转身进了船舱,提醒贾敏。
贾敏早已在里间收拾妥当了,抱着手炉迎上来,却见她戴着挖云红香片金里大貂鼠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身上穿着桃红刻丝百子千孙排穗狐皮袄,大红遍地织金葡枝银鼠皮裙,五彩刻丝石青貂皮斗篷,因前几年守孝,故衣裳都是今年新做的,愈发显得鲜艳夺目。
她这般打扮看得林如海怔了怔,随即一笑,满目赞叹,点头称好。也许是见惯了女儿迎风洒泪的悲伤,他如今就爱贾敏无忧无虑的模样儿。
少时,外面四个婆子抬着轿子进舱之外间,恭请贾敏上轿。
贾敏轻轻皱了皱眉头,道:“从渡口到府里,好长一段路,天下着雪,积雪遍地,路又滑,怎么备了轿子?坐马车罢,一路回去也便宜些。”
转头看向林如海,问道:“风雪大,老爷也坐车回去罢。”
林如海不觉莞尔,道:“在家里我练了两年骑射,一点风雪不碍事,早已命人备好马了,因此我骑马回去。你就安安稳稳地坐轿子罢,比马车平稳些,适才我在船头上瞧着他们除了轿子和马外,只剩下人们乘坐的马车并拉行李的马车。”
贾敏听了,只得作罢,扶着丫头的手上了轿子,婆子方将轿子抬出去,由岸上八个轿夫接手,待林如海上了马,二三十个贴身服侍的丫头婆子小厮有一半坐车跟上,另一半则同管家一起,看着下人搬运行李东西,那边林如海和贾敏进了府,这边行李尚未搬完。
沿途有人看到,不免生出几分好奇之心,当他们知道是荣国府的女婿进京待考时,不觉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他家,怪道有这么些东西,林家虽没了爵位,到底是五代世家。”
旁边酒楼中有人启窗往外看,听了这些话,对跟前的人笑道:“傲之兄,令表弟进京了。”
此人姓郭,名源,他对面的中年男子正是林如海大舅沈原的长子,名唤沈雪,字傲之,还有一弟,名唤沈云,方才林如海过路时,从酒楼下过,沈傲之亦从窗口瞧见了,因此听了郭源的话,他淡淡地道:“明年春闱殿试,也该进京了。”
郭源点头道:“如海兄守父母孝已有六年,若非如此,六年前的金榜之上该有他的名字才是,说不定朝堂上也有他一席之位了。不过如海兄才气极高,明年定然能金榜题名。”
说起来,他倒有些羡慕林如海,做官前守完了孝,虽说令人伤感,但做官后就不必再丁忧了。做官后丁忧难以起复,耽误前程的人好多着呢,他便是如此。他守完母孝,原是六品主事,听说主事的缺都已满了,剩下一个留给了荣国公的次子贾政,只等其一年后出孝就任,出来便从白身跃身为六品官员,而自己几经打点,递上的折子尚无批复。
但凡是豪门子弟瞧中的职位,鲜少能被寒门子弟所得,往往世家子弟一句话就能谋得寒门子弟一辈子都无法想象的官职,偏偏在他们眼里却都不值一提,贾政虽然还没出仕,但很显然,那个工部主事之衔便是他的囊中之物,并未因他守孝而让给别人。
京城遍地是权贵,此言非虚,郭源并非寒门出身,却也不是世家显达,其父仅是六品官吏,其祖父倒是官至四品知府,只是已经去世了,他们家也没什么势大的亲戚。
郭源今年已经三十九岁了,纵然为官之时勤勤恳恳,尽忠职守,人也精明世故,只三年便从七品升到六品主事,但是终究敌不过根基门第出身,即使有满腹雄心,在没有贵人相助的情况下,起复尚且如此困难,将来很难再进一步。
若是别人,早已颓废多时,但是郭源不同,始终平信和气,静待时机。
而沈傲之年方四十有一,三十五岁中进士,在京城之中,沈家如今只算得三等人家,势也不盛,他熬了五年,不过是六品,幸而他在翰林院任职,虽然清闲,却也清贵。
沈傲之轻笑,脸上流露出一抹暖意,道:“那是理所当然,如海才思敏捷,我素来钦佩之至,这五年来他在家守制读书,又办了什么书院,恐怕越发进益了。说实话,你我和如海还是同科的贡生呢,只不过他为榜首,我为孙山。”
郭源闻言也笑了,点头道:“虽说我比你的名次好了些,但是殿试却在你之下。”
沈傲之却道:“虚名算什么?我不如你。”
原来郭源、沈傲之和林如海竟是同科,其中林如海年纪最幼,沈原曾经长叹说他们沈家是一代不如一代,想当初沈傲之的祖父还是相国呢,论文臣身份比林家还强,不想到了沈傲之这一代,文采比不上林如海也罢了,做官处事居然还不如郭源有本事,郭源三年连升两级,沈傲之五年才升到六品,当然,沈傲之做官后并未依靠家里的人脉。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沈傲之从未生出焦虑之色,也不眼红别人的青云直上,他祖父五十岁出仕,七十为相国,相比较而言,他三十五岁金榜题名,已经算得上是年轻有为了。
翰林虽然清贵,却非实职,沈傲之起意外放,故劝郭源道:“明年年初我打算外放出京,选了云南一带,听说那里民风彪悍,我倒想一会,可巧那边有几个职缺任满,略一打点便能接任。你不妨细细打算,在京城里六品算什么?多少世家子弟都安于享乐,舍不得离开京城,因而都看着那几个缺儿,但是六品在外面却是执政一方,也不枉你一腔抱负。”
郭源苦笑道:“我何尝不知这个道理?我原想着丁忧后起复旧职,熬到明年,就谋个外放,到那时好更进一步,便不是更进一步,也不会低于六品,谁承想起复竟如此艰难。”
沈傲之一怔,道:“你心里有成算便好,外放了,那真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你那上峰倒和如海家有几分交情,如海家这几年送礼也没落了他们家,不如明儿见了如海,我替你说一声,请他周旋,先复了旧职再说,横竖离那荣国府贾政出孝还得一年呢。”
郭源道:“且先瞧着罢,若实在不成,再请如海兄帮忙。”
他并没有清高到拒绝沈傲之的好意,官场上本就讲究人脉,沈傲之升官慢是为了在下面历练,而他则是为了自己的抱负,若是他们家有人脉,他也不至于被困到这等地步。
沈傲之听他如此说,倒也放下心来,晚间说与父亲听。
沈原现今是从二品大员,也是天子近臣,闻声赞叹道:“郭源遇到这样的事儿并未愤世嫉俗,也并没有一味清高,倒是个难得的人,先瞧着罢,倘若实在难以起复,不妨帮一把。说到如海,他们家已送了拜帖和礼物,明儿过来。”
俗话说娘舅亲,林如海没了母亲,自觉得娘舅亲密无间,故先往沈家送了拜帖和礼物,同时也有送到贾家的,只是登门拜见的日子有前有后罢了。
贾敏是极深明礼义的女子,心里虽然觉得娘家更亲些,但娘家同林如海并没有血缘之亲,而沈家却有林如海的亲舅舅并表兄弟们,因此十分体谅,送沈家的礼物也不比贾家差什么,只是贾家的礼物中金玉绸缎居多,沈家的礼物中笔墨纸砚为上。
沈夫人昨日见了礼物,今日又见贾敏为人温柔娴静,并未因出身高便傲气凌人,心里很是喜欢,拉着她说起家务并京城中时鲜的玩意儿等。
她是年过花甲的老太太,慈眉善目,十分可亲,又历经岁月,说的京中诸般细事,谁家和谁家联姻,谁家认了谁家的小姐为干女儿,谁家的老爷升了什么官儿,夹在衣裳首饰中说将出来,恰是贾敏欠缺的,忙恭敬细听,贾母送的东西她已收了,能从中知晓京城中现今贵妇闺秀们都穿戴什么,但毕竟不能知道各家之间的瓜葛趣闻。
却说林如海在书房中拜见娘舅并两位表兄,叙说过别来之事后,方仔细打听朝中动向。
沈原父子三人自然不瞒他,林如海并不是官员,但他将来青云直上是铁板钉钉的事情,当沈雪说起贾政因贾代善临终遗本而获得主事之衔时,不免说了郭源一事,林如海却是愣住了,道:“表兄说的可是与咱们同年的郭拂仙?”
郭源字拂仙,其名音同沈原,故林如海称呼其字,而非其名。
沈雪点了点头,道:“正是他,虽说是同年,可惜那年你忙着服侍姑父,故不曾一会。”
林如海半日没有言语,难掩心中惊骇,沈雪不知,他如何不知这位郭拂仙将来的成就,他就是九皇子的谋士,助九皇子登上了九五之尊,太上皇去世后,封为相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