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番外 上】一曲婵娟误

胭脂河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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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夜阑风静谷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今天下雨了,我一点也不喜欢,灰蒙蒙的天总能让人心情不好。娘亲一直站在门口向外看,我知道她在等月儿带太医来,我也在等,我真的不想死。

    六幺烧的水滚了,母亲忙用瓷碗盛了些,然后将八宝丸化在水里。她笑着坐到我跟前,用嘴将药汁吹凉了些,准备自己喝一口试试温度,谁知瓷碗刚碰到嘴边又挪开了。母亲一手将我的头撑起,一手用勺子给我喂药,她说这药珍贵,别人喝了我的女儿就没了。

    我笑笑,并不答话。小的时候我经常得病,又闹脾气不愿意喝发苦的药汁,母亲没法子,总会自己先喝一口然后哄我喝。我多希望这一刻能从此静止,我永远是长不大的小姑娘,就这样枕在母亲的臂弯,不离开。

    药很苦,入喉时有种火辣辣的感觉,我喝不下去,可又不想母亲担心,便挣扎着将一碗全饮尽。

    “好孩子,你的病马上就好了。”母亲摩挲着我的手,我笑着看她,嫁入王府两年,我几乎没有再见她,她真的老了好多,眼角的皱纹比从前多了,也有了白头发。我忽然痛恨我的长大,在我心里,娘亲永远年轻优雅,我不想她一天天变老,最后离我而去。

    “娘,”我想伸手拂去娘亲脸上的泪痕,忽然觉得肚子好痛,全身的肌肉都在扭曲,胸口像是有块巨石压着一般,我的呼吸很急促,眼睛不自觉地往住闭,我不想死,真的。“疼,娘,我好疼。”

    我听见母亲慌乱中带着哭腔的声音:“婵,你怎么了呀,你看看娘,你到底怎么了呀。”

    撕裂般的痛初让我一个劲儿地蜷缩成一团,可越蜷缩我越呼吸不上来。我看不见母亲,胡乱地抓住一只温暖的手,我知道肯定是娘的,娘,求你别放开我的手,我好害怕。

    撕心裂肺的痛苦后,就是无尽的黑暗,在黑暗里,我没有流血,身上也不疼。在前方忽然出现了一道白光,我走过去,将手放在光柱里,我竟然看到了好多年前。

    我姓苏,单名一个婵字,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婵字。我的父亲是商人,他为人精明能干,颇有些政治眼光。我的母亲出身名门,只不过在家耽搁久了,有了点年纪,这才下嫁给我的父亲。

    父亲在娶母亲前,有过几个收了房的,可惜都不生养。后来母亲生了哥哥,父亲开心极了,他为大哥取名为人义,是希望哥哥以后做人堂堂正正,行仁义之事。

    我行三,在我前边还有个庶出的二哥,二哥在我五岁那年得了急症夭折了。父亲的女人很多,可是能生养的不多,活下来的孩子也不多,只有五妹苏婉,六弟苏人玉,还有七妹苏妫。

    六弟和七妹是一对龙凤胎,我比他们大五岁。这对兄妹眉眼及其相似,从小就像一对粉雕玉琢的瓷娃娃般漂亮。父亲不喜欢大哥的形容猥琐,自从有了六弟后,他成日家将六弟抱在怀里逗弄,简直一刻都离不开,私下里还说要将自己的全部家俬都留给小儿子人玉。

    那时候我还小,见父亲如此宠爱庶出的六弟却对嫡出的大哥疏远冷淡,心里难免有些不是滋味,所以经常用一副嫡姐尊贵的态度对六弟七妹摆脸子。六弟恃宠而骄自然不将我放在眼里,令我诧异的是七妹苏妫,她面对我的刁难时常笑脸相迎,还怯生生拉着我的衣角,撒娇撒痴叫三姐姐,并亲手给我捧上茉莉花泡的茶。

    我心里好生惭愧,觉得自己一点都不懂事,连个小孩子都不如了,谁知苏妫给我的那杯茶,竟然加了巴豆

    。那天是祭祖,全族人都在,而我没却忍住肚里的翻腾,给拉在了裤里。我忘不了长辈们皱着眉头离去,忘不了长舌妇们在我背后笑着指指点点,更忘不了年仅八岁的苏妫躲在何姨娘裙后,掩着嘴儿偷偷笑。

    那时候我还以为是自己吃坏了肚子,根本没有怀疑到苏妫身上,一则这孩子小,我料定她没那么多心眼;二则我看她生的着实可爱,而庶出的身份让这个孩子在家里受了许多姨娘和下人的白眼,我纵有再多讨厌她的心,也全剩下怜惜了。

    真正让我看清这个女孩险恶用心的,是治平三年。

    那年我十五岁,而大陶皇帝的掌上明珠长宁公主年方十岁。帝姬生辰那天,长安所有的高门贵女皆受邀入宫赴宴。本来苏妫没有这个资格,可她两眼巴巴地求我去在父亲跟前说好话,带她入大明宫见见世面。

    我禁不住软话,便答应了。我没想到,这件事,竟然决定了我一生的命运。

    原来皇上请贵女们入宫,是想让长宁公主在其中挑选几位伴读。父亲在家里时给母亲提过,他说婵儿的品貌一点都不输那些贵族少女,如果有幸做了公主侍读,不仅婵儿以后会得个好归宿,苏家也会跟着飞黄腾达。这件事被正在暖炕上玩抓子儿的苏妫听到了,她当时就留了个心眼,转头恳求我带她入宫。

    我根本不知道苏妫的有什么打算,跟个傻子似得被她玩的团团转。

    入宫后,我才知道父亲说我的品貌不错这话的缘故。这些贵族少女,大多都是中人之姿,只不过好命会投胎罢了。我和七妹的姿容,的确艳压群芳。

    我知道宫里比不得家里,有千百双眼睛盯着你,一定马虎不得。其他贵女们在高谈阔论,我一直低着头站在花树下不说话,可顽皮的七妹却拉了我的手,说是发现了一朵好漂亮的花,要我跟她去看。我皱着眉头故作凶狠,说你也太胆大了,皇宫也是你随便乱蹿的?

    七妹登时眼圈就红了,粉嘟嘟的小嘴嘟着,让人看着就心疼。我四下扫了一圈,公主还没到,去看看也无妨,便哄着七妹说,那走吧。

    七妹将我带到御花园就不走了,我笑着问:到了么,花儿呢?

    谁承想这个女孩一把甩开我的手,往后退了几步,左右看了下对我冷笑:你这个傻子,我是骗你的。

    我当时也没多想,只是对她笑道:别顽皮了,既然不看花,那就回去吧。

    七妹白了我一眼,笑的张狂,她的小手还在鼻子边一个劲儿地扇:你这个噗噗放臭屁,往裤裆里拉屎的脏女人,如何配当公主的侍读?

    这件丑事,我宁愿一辈子都不要想起。我当时脸就拉下了,苦于在皇宫,没法发作,只得吓唬她:行了,有什么话回家说,别在宫里丢脸。

    七妹的头往左边一瞧,她好像看见了什么人了似得,她嘴角一勾,就连梨涡里都是得意洋洋:那天端给你的茉莉花茶里,我搁了巴豆,我是故意害你的。我就是瞧不上你一副嫡姐高高在上的样子,哦对了,你娘最喜欢的那只小狗,也是我毒死的,怎么样,你能把我怎么样。

    我没想到,一个年仅十岁的小姑娘,竟然会有如此心机,母亲很是喜欢那只小狗,狗狗死后,她哭了整整一个晚上。我当时真的很冲想过去打她两下解气,但想着这里是皇宫,一定不能失了礼数,便对这个人小鬼大的女孩冷声道:苏妫你记住,不要以为跟我进了大明宫就能改变你的身份,从此刻开始不准抬头

    令我没想到的是,苏妫忽然泪眼盈盈走过来,她抓住我的手,可怜巴巴道:三姐姐,我做错了什么。

    我一下子被这女孩弄的又气又懵,我厌恶地甩开她的手:叫我三小姐,一个贱婢养的还妄想跟我相提并论。

    我的话刚说完,就听见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好大的胆子,大明宫岂是你能放肆的!

    是她,她就是当今的长宁公主李月华。这个女孩很是清秀,眸子就像秋天里的一汪静水,帝姬天生高贵的气质,震慑住了我和苏妫。我万万没想到,这事竟然会被公主瞧见。

    可当我看向身边跪着的苏妫时,我就全明白了。什么看花,都是假的。她是故意在公主的必经之路,演这场戏。扮无辜扮可怜,是苏妫的拿手活儿,她想将我挤掉,当公主的伴读。

    公主丝毫不听我的解释,她叫我的表妹王若兰想了个法子,说是要替可怜的庶女苏妫出口气,好好教训一下这个自高自大所谓的嫡女。那天,我被逼着穿了红色和绿色的鞋子,在长安所有贵女面前行走,因为我是商人之女,是被人瞧不起的一类,商人之后是不被允许穿一个颜色的鞋子。每走一步,我就感觉在自己的尊严上践踏了一脚。我恨苏妫,我恨李月华,我恨所有笑我的女孩子们!

    人算不如天算,苏妫本以为能博得公主的同情,跻身伴读之列。谁承想这个骄矜的长宁公主竟然在皇帝跟前撒娇,说是苏照晟教女不善,不配在长安为官。皇帝昏庸,最疼爱这个小女儿,他连想都没想,就将父亲贬到益州这个临近蛮荒的地方。父亲半生为商,好不容易上上下下打点,做到京官,一下全没了。

    父亲气的一句话都不肯和我说,他绝不相信一个十岁的孩子能算计过十五岁的长姐,他更愿意相信是我性子差,惹了公主。我有口难说,只能将这全部的酸楚咽进肚子里。

    后来全家搬去益州,我气性高,不愿与苏妫同路。父亲白了我一眼,冷冷道:你还有理了?那你就留在长安吧。

    长安,长安,是我噩梦的起点,也是我人生最美的开始。

    我借住在表哥王宾家,而此时,韩度也在王家。十五岁的我,遇到了二十岁的他。我从未见过如此英俊完美的男人,他满腹经纶,却放浪形骸。他常常会半夜游荡在长廊,最后躺在花丛里,一壶接一壶的喝竹叶青。

    他看起来真的很高贵,气质竟然和那刁蛮的长宁公主有些相似。

    “姑娘,你如此这般盯着在下,难道不会害臊吗?”

    我一愣,登时脸涨的通红。我在阁楼上偷偷看他,原来他都知道。我慌忙藏在门后,紧张的都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这时,却听见他哈哈大笑:“原来是个怕见人的胆小鬼。”

    我当时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噔噔蹬跑下楼,扬起下巴对他说:“你才是胆小鬼。”

    我看着躺在花丛里的他,他的衣襟敞开着,露出很漂亮的锁骨和如玉一般的胸膛,凑近了才发现,这个男人长得太好看了,剑眉星目,高鼻薄唇,他仰头将空酒壶凑在嘴边倒,直到喝尽最后一滴为止。

    瞧见他不理我,我的耳根子有些烧,可却说出了一句没羞没臊的话:“你长得真好看。”

    他这才正眼看我,却笑道:“做我的女弟子,好不好

    。”

    那年,我知道了他叫韩度,是太后和一个男宠的私生子,他被皇帝哥哥囚禁在大明宫好久,才放出来。别人瞧不起他,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他是韩度,只是韩度而已。

    在王家的三年,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时光。他教我读经书,并说‘小学通则经义无不明。’他还说,大丈夫恩怨分明,有仇必报,他要报复皇帝。我当时觉得有些不妥,却没阻止他。

    我们那时候虽说是师徒,更像久别重逢的朋友。他说整个长安,他能看得起的人没几个,小婵你绝对算一个。我们会骑马踏雨飞奔,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也会夜雪驳船,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还会喝竹叶青,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有一天,他忽然握住我的手,对我说道:小婵,以后和师傅在一起住吧。

    我抿着嘴,一把推开他夺路而逃。听见他在身后爽朗的笑声,我心里甜滋滋的。

    可是好景不长,益州来信了,说是母亲重病,要我尽快回家。我担心母亲,连夜启程。临别时,他要我照顾好自己,说长安的事完后,他就会来益州找我。

    可当我回到益州,却发现这就是场骗局。当时天下大乱,又以吕公姜铄声势最为浩大,父亲有意用钱扶持姜铄,于是两家便约了儿女亲家,姜铄叫他的儿子姜之齐住在我家,等着我回来就定亲。

    我在长安三年,父亲连一封信都舍不得给我写,可转眼间为了利益,就将我卖了。

    天下熙熙攘攘,利来利往。我厌恶,所以当着众人的面拒绝了姜之齐。姜之齐比我小四岁,倒是很俊美,他看见我时眼前一亮,可当听到我拒绝的话,这个少年眼中闪过一丝怨毒。

    父亲嫌弃我的不合时宜与不听话,他怕姜之齐面子下不来,就打了我一巴掌。我无所谓的,因为有一个人比我更想嫁给姜之齐,就是苏妫。

    跟韩度一起的三年,让我想通了很多。对于一个你讨厌的人,不理就是最好的报复。

    十三岁的苏妫已经美的让人无法移开眼睛,她慢慢晓得了些人事,和姜之齐偷偷做了苟且的事。我知道她一直想为自己谋算一个好的前程,所以无论她做什么,都与我无关。

    我只在房间里一遍遍地看韩度手抄的《说文》,等着有一天他来益州带我走。我知道,韩度会骄傲地牵起我的手,在所有人面前带我离开。一想到这个画面,我就觉得好幸福。

    这此期间,姜之齐每天都会来找我好几次,可都被我拒之门外。有一次,他终于忍不住翻墙进来。我从未见过有男人的眼睛会像他这般寒冷可怕,他将我逼到墙角,咬牙问我:问什么不愿嫁给我,难道我配不上你这个老女人?

    我推开他,打开窗子看天上的月,思念着韩度,我淡淡对他说:我心有所属,姜公子,你真的很好,是我配不上你。

    那夜过后,姜之齐再也没有找过我,我也乐得清静。有一天,我忽然收到韩度的信,是他的笔迹没错,他说他已经到了益州城外,希望我能亲自出城接他。

    我真的好高兴,什么都没想就出城了,我把他的手抄本揣在怀里,我要告诉他这么长时间我都视若珍宝。我在芦苇边等他,可是没想到,却等到了姜之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