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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崩地坼是什么感觉,当再一次尝到,仍是心痛的要命,看似拥有一切的人,未必幸福。
何夫人的尸体没有动,在养心阁闺房的牙床上,因为痴情的老爷苏照晟说了,夫人可能没死,只是昏睡过去了。
好可笑的自欺欺人。
夏天的黎明前夕是那样的静谧,青石板缝隙间一群蚂蚁急匆匆走过,院中小池里的莲花仿佛不堪晨露的重负,将花头低沉在淤泥中,这般的颓然,连平日里最喜喧闹的蟾蜍都不愿叫了。累了?看来真的是累了……
六幺去书房那边照顾苏人玉去了,苏妫一个人坐在养心阁的石台阶上,她将头枕在膝上看晨星,不知不觉,泪早将纱裙打湿。养心阁的夜里安静的吓人,谁都不愿意待在有死人的地方,若一个不留神看见鬼,岂不是倒了大霉?
好想进去再看一眼母亲,可是又不敢。当初看见父皇吊死在含元殿,又可怕又残忍,是一生都挥不去的噩梦。
此生此月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苏妫看着天上的月凄笑:“白胡子老爷爷,是你将母亲带走了么?”
“白胡子老爷爷说,他那里没有病痛,与其让何夫人一直受着折磨,还不如让她早日解脱了。”那人说完这话微微一笑,接着道:“况且你们尊卑有别,你是金枝玉叶,她只是平凡的妇人,你为她流了这么多泪,已经不是她能承受的了。”
来人是谁?身材修长,举止潇洒,他的衣角拂过花枝,拂掉了露水,也将花瓣拂到地上。
苏妫将眼泪擦干,就着惨淡的蓝色晨光看清来人,是王宾。
王宾将身上的长袍脱下给苏妫披上,他亦坐在石阶,长腿耷拉到最底下那层,伸臂揽住单弱的女孩,轻声道:“我实在挂念你,所以也学你父亲告了病,如果不来看看你,我惶惶不安。好姑娘,别哭了。”
长安夜里的冷早已让苏妫麻木,她既不推开王宾,也不答话,只是双臂环抱着膝发呆。如果韩度现在出现在这儿该多好啊,他肯定会抱着我,然后告诉我:月儿,难过就哭,我知道你真的将何夫人当娘了,现在你不是公主,只是最普通的女儿,你舍不得她。
懂你的人永远懂你,而那个不懂你的,已经成为过去。
王宾捏住苏妫的下巴,用自己贴身安放、还带着温暖的丝帕替女孩将面上的泪擦干净,男人眼里尽是心疼:“真的伤心了?我的小公主从没这么哭过。”
是啊,李月华当然不会这么哭,可是苏妫会。
王宾见苏妫还是没反应,他叹了口气,将女孩紧紧地抱在怀里,大手轻抚着那垂了一背的青丝,哄道:“和我说说话,要不你像以前那样咬我,打我,骂我好不好,你这个样子,我真的很害怕。”
苏妫的长睫毛上沾着一颗不愿落下的泪,过去?
过去,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可能很久以前吧。李月华看见准驸马正笑着和堂姐李芷说话,他们就站在那棵大明宫开的最艳丽的海棠树下,谈笑风生。
李月华好生气,她哭了,她不明白,因为皇祖母说过:月儿要和驸马一生一世一双人,那么驸马只应该对自己笑,他为什么要对堂姐笑,而且还那么开心。
驸马怎么哄也哄不开心他的小公主,他忽然将袖子挽起,说道:你要不咬我一口,在我身上留下印记,王宾永远只属于李月华。
往日时光,好远,随着当年全部被砍掉的海棠树,早已消失不见。
苏妫将王宾的右边的袖子挽起,果然,这个男人的手臂就和那段充满谎言的记忆一样,没有半点疤痕存在。
王宾瞧见苏妫的动作,忙双手将女孩单薄的肩头抓住,低头对那面无表情的美人道:“再给我留一次印记,咬到骨头上,这次我再也不会让它消失。”
说话间,王宾将小臂举到苏妫唇边,他身上极品龙涎香的味道直冲劲女孩的鼻子,苏妫冷笑一声,龙涎虽然昂贵,可永远也比不上韩度身上低廉茶香。她推开王宾站起,身上的长袍无声无息滑到地上,沾了青砖上的薄薄的伤心晨露。
苏妫一眼也不想看王宾,她抬步往外走。虽然现在还正早,刘神医说不定还在睡着,可是她就想去书房外等着,等着听哥哥人玉并无大碍的消息。
王宾挡在苏妫面前,他低头看着木然的美人,手刚抬起想碰她,看见她空洞的眼睛,发紫的樱唇,又颓然放下。
“方才是我太轻浮了,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王宾挣扎了良久,他终于拉住苏妫冰凉的小手,将自尊咬牙收起:“我错了,请你原谅我。”
苏妫抬头看着对面轮廓迷人的男人,淡淡道:“以后不来打扰我,就原谅你。”
男人想都没想:“不可能。”
苏妫冷哼,一副我就知道会这样说的嘲笑表情,她使劲儿将王宾的手推开然后往书房的方向走。她知道王宾就跟在她身后,她不回头,更不愿意回头,对于一个讨厌的人,多看一眼就等于折寿一年。
书房灯火通明,院子里每个人毫无倦意,进进出出,来来往往,端药的,扇火的,打扫的……他们好像生来就不知疲倦,勤勤恳恳地伺候里面躺着的六爷——老爷的宝贝疙瘩。
木头做的门沿儿很凉,苏妫站在大门口,她不敢进去,她怕像昨日那样,进去了就看到死别。六哥,他是那么的神气英武,如今却生死不明。是惹上李月华这颗灾星了么?看看吧,李氏江山,父皇,张婕妤,弟弟李默,大明宫的冤魂,何夫人,六哥,韩度,谁惹上李月华,谁就不得好死。
“哦,王大人,您来的倒早。”大管家白瑞的谦恭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七姑娘,怎么站在门口,进去瞧瞧你哥呀。”
紧接着,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凭空出现:“哼,有什么可瞧的,她才没这么好心呢。”
苏妫一愣,刘神医,是他!
苏妫忙转身,刘神医还是老样子,一副天下万物皆不入大爷眼的桀骜模样,只不过他这回倒穿的极干净整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长安时兴的汉白玉镂刻的冠子,胖脸洗干净了还挺可爱。
苏妫瞧见刘神医就像瞧见了亲人,她的泪瞬间崩塌,正要过去说几句暖心的话,谁知这刘神医胖手一挥,嫌弃道:“和你不熟,别和我说话。还有,别在我跟前哭,我胆儿小,祸水一样的妖精会吓着我。”
王宾终于忍受不了,他上前来皱眉寒声道:“你是谁,为何对苏家小姐这般出言不逊,可是活得不耐烦了。”
“你又算哪颗葱。”刘神医上下打量着王宾,他嘴角含着抹意味不明的坏笑,摇头道:“长得还凑活,但比我儿子韩度还是差太远了。”
王宾是个有心人,他听了这话,下意识看身边的苏妫,女孩低着头,目光含情,可神色却凄然。王宾只感觉心里酸的难受,你不愿意和我说话,果然是因为韩度。
“听这位先生的话,您是认识韩公子了?”王宾忽然笑的极儒雅,他冲刘神医抱拳见礼:“小弟和韩公子是旧相识,许久未见他,敢问先生,在哪里可以找到公子。”
苏妫将王宾的一怒一笑全看在眼里,不好!这个男人越是这样温和地笑,就越证明他马上要使坏,打听韩度的下落,想必是要对他不利。
“你凭什么问。”
“你凭什么问。”
苏妫和刘神医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出这话,他们二人互看一眼,看来是想到一块儿了。
刘神医冷笑一声,他白了王宾一眼:“这位大人眉宇间尽是杀气,是个狠角色,你想搞死韩度?”
苏妫一听刘神医说这话就莫名地心慌,刘大哥嘴贱,他今天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正当苏妫准备开口结束这场暗藏杀机的对话时,大管家白瑞却先开口了:“刘神医,我家老爷在里面恭请您。”
刘神医这时一甩袖子,高昂着头抬脚往进走。苏妫暗松了口气,白瑞大管家不愧是人精,总能在最适当的时候开口。
看来,以后要学的实在是太多了。
苏妫紧紧地跟在刘神医身后,抬眼朝前瞧去,只见父亲苏照晟正站在台阶下恭恭敬敬的等着。
哎,也是可怜了老父,先是娇妾暴死,再是爱子病倒,饶是他往日再刚强,此刻也被打回到最普通的中年人,会老,会怕,会担心,会憔悴。
刘神医胖手止住苏照晟正要开的口,他圆圆地鼻子一耸一耸地闻,忽然发现宝贝似得咧唇一笑,脚底生风般穿过圆形石门,往里走去。只见他在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上边走边闻,众人皆被这人的奇怪举动吸引,竟然都不说话,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走。
还真是绝了,真让这胖子给找着苏照晟供人休息的小花房了。
花房里面站着三两个或年长白须的老大夫,或青巾葛布的年轻医者。他们中间有人在皱着眉头查厚厚的医案,有人双指拈起柴胡在闻,还有人正叱责扇火熬药的小丫头火候不对。
刘神医瞧见这样的一副场景,回头对苏照晟冷笑道:“让这群下三滥给你儿子瞧病,还不如直接买口棺材来。”
而里面的几个耳聪目明的大夫一听这话,皆气势汹汹地冲了出来。可当他们看见美若天仙的苏妫时,先是一愣,然后不约而同地拿起范儿,其中一个须发皆白,看似德高望重的年长医者温和笑道:“老朽乃长安仁通堂的莫大,敢问这位小兄弟尊姓大名。”
刘神医手背后不发一言,他耷拉着眼皮,仿佛很困的样子,打了个大大的哈切后,旁若无人地往屋里走。
苏妫等人忙紧跟其后,果然进去后就看到六幺了。可怜的丫头双眼通红,想必是一直在这儿熬着。
“姑娘,”六幺看见苏妫来了,忙从苏人玉躺着的床榻上那边过来,她抓着苏妫的胳膊,唇颤抖着,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她有好多伤心要跟姑娘诉说,可看见这满屋子的男人,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同眼泪一起咽下。
苏妫将六幺冰凉的手握住,她冲六幺点点头,压低声音道:“放心,有刘神医在,都会好的。”
“小七,我们去那边坐下。”王宾不喜欢那群男人像饿狼一样时不时地偷窥他的小公主,他干咳了声,一面警惕地捕捉哪个大胆的家伙敢看他的女人,一面强行拉了苏妫去屋角那儿去坐。
王宾记仇,当着这么多人面前给他难堪,日后必定会有相当恐怖的事发生,当年的李月华和现在的苏妫,不是都栽到他手里过吗?再说,可不能叫一屋子的大夫看出自己身怀有孕。
苏妫坐下后,前方自动有人替她让开一条能看到苏人玉的道,做美人,想来就这点好处了吧。
只见刘神医像是睡着了般坐在牙床边的小凳上,只用一根指头按在苏人玉的脉门上,半响不言不语,忽然眼睛睁开,受到惊吓似得跌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