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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泺水江州住了小半年,还是要启程回金陵去,既在孝中也不好往别人家里走动,悦姐儿急巴巴的来那一回,还是她表哥帮着遮掩,若不是她同蓉姐儿实在要好,怎么也不会热孝里头上门。
到了中秋更是冷清清的,王四郎一办完丧葬事就又往蜀地跑去,原是想着把潘氏沈老爹一同接来过节,算算日子还在百日里,两个老的不计较,秀娘还怕触了爹娘的霉头,只同女儿儿子两个在家里胡乱过了一回。
不能吃酒,不能吃荤,更不能出去走月亮,虽也焚香点烛摆出“斋月宫”来,到底气闷的很,蓉姐儿闷在家里,对着什么都没趣味,看着案上供着的香斗,桌上菱角石榴柿子栗子白果摆在细巧的攒盒子里,两边还供了两盆子香椽,一屋子是香气。
今岁却是连兔子灯都没得,茂哥儿不乐,他知道过中秋要有灯的,临河巷口家家都挂着红灯,便只王家门口的灯笼上贴了白纸,示意家中有孝。
还是秀娘心疼儿子女儿:“那兔子灯是白的,买两个进来也就摆了,小娃儿屋子里总要摆盏灯才算过了节。”
等中秋过了,秀娘便急着打点行装上路了,蓉姐儿还想混赖皮:“娘,咱们等重阳,等重阳过去好不好?”
秀娘点点她的鼻子:“大姑娘了还不知事。”如今回去也好往徐家通报丧事,徐礼怕是瞒着家里人来的泺水,这节不提,却也该请期了,原来的日子是正正巧定在及笄后,如今算来还不曾出一年孝,怎么也得请人再算一个日子出来。
家具都打得了,嫁妆也都备好了,可别样事务还能配起来,人却配不齐,绿芽银叶也有十七八岁了,总要放出去,叫这两个在金陵便是调教小丫头的,等她们出去配人,甘露跟兰针就要能当得一面。
四个丫头,还得再配几房人家,家里银子是不缺,东西也是件件精品的赔出去,可带什么人去倒难办,秀娘正为着这个头痛,身边又没个人能拿主意,倒想着紧着回去跟吴夫人通一通气儿,便是身上有孝,到了金陵也已过了百日了。
萝姐儿出嫁,三朝回门,回的却是舅家,秀娘知道纪二郎不曾上门来闹,便是回了乡里叫人一顿打得起不来身,还得让纪老太太侍候着,他那嫂子原就蹿着自家男人来找王家要钱,经了这一回事,倒不敢了,她自己不独一个男人,还有两个儿子呢。
这桩婚事有胡县令作大媒,谁敢上门来闹,胡县令还送了一块匾来,上边四个大字“佳偶天成”,便只有桂娘同诚哥儿高兴,当日这块匾还挂在堂前,第二天敬了茶,徐娘子给了萝姐儿一对金镯,萝姐儿才叫一声娘,就说这东西挂在堂前当菩萨,再大也大不过菩萨去,还是揭下来收到屋里去。
徐娘子喜她有眼色,顺势点了头,诚哥儿还怕她受了委屈,夜里搂着不肯撒手,萝姐儿如今就是黑了灯也不再怕他,叫他搂住睡了几日,安稳的很。
蓉姐儿听了悦姐的话,就一向想问问那春宫是个甚,觑着空儿又问了一回萝姐,拉了她的手在屋里问,萝姐儿听的满面羞红。
绣娘有甚个来钱快,一是绣大件菩萨像,二是办那红白喜事,三便是绣这些个东西了,那精致些的人物眉眼,身上衣裳都要勾绣出来,姑子街里便有女人做这个,正经人家出来的绣娘,哪个肯绣,便是银钱再多,也不肯沾手的。
她红了脸,蓉姐儿更奇了,抱了她的胳膊问,萝姐儿竟也只这一句:“等你嫁人了,去问他。”羞的不可自抑,大眼睛里水盈盈的,嘴角抿起来,笑出两个梨涡。
蓉姐儿坐在船上还在想那到底是个甚样的好东西,一个个都不肯说,觑着神色也知道不能问秀娘,心里猫儿挠似的,又把徐礼想一回,一日念个十七八次,连甘露都打趣她:“姐儿赶紧别念叨了,不独徐家哥儿,我的耳廓也热了。”
蓉姐儿噘噘嘴儿,秀娘还有些晕船,茂哥儿却跟只猴子似的跳上跳下,他守孝中无事,原来江州家中还留着蓉姐儿小时候习字的字帖子,叫秀娘翻出来给他,日日写两张大字,玩起来倒更疯了。
茂哥儿是个小狗记性,头一天习字还乐呵呵的,第二日就挂了脸,叫秀娘骂一回:“你姐姐还有个三日兴头呢,你连三日都没有。”
茂哥儿眼泪涟涟,他才五岁,读书背书拿手的很,张嘴就能来,可要他坐定了习字,那凳子上头就跟插了针似的,两三个字还能写,写两张再没这个耐性。
茂哥儿守完这年孝就要开蒙了,家里蓉姐儿教他念书不算,徐礼在时也把初读书时的《幼学》《弟子规》说了一遍,若是正经送到族学里,也是从这两样学起来,《三字经》《千字文》里头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茂哥儿早已都会背了。
秀娘自家不识字,对儿子却看得紧,每日里必在背三篇书,也不许他坐着,立在窗下,一面晒太阳一面背书,一屋子俱是茂哥儿的童声童语,背了手摇着小脑袋晃晃悠悠背完三篇书,再去习字。
蓉姐儿便松快的多,等回去她虽还要去石家的女学,里边的姐儿却是一个个都定下亲事来,平日里也不再读经书了,只把待人接物,操持家事再说一回。
没上船时舍不得走,上了船又恨不得快些到金陵,谁料得秀娘几个才回了金陵,蓉姐儿一问,才知道安哥儿宁姐儿带了母亲已是搬了出去。
蓉姐儿唬了脸问金缕:“可是有人说了甚难听话?”
金缕赶紧摆手:“哪儿呀,是姐儿自家要去的,还连着节庆上门送礼呢。”中秋一盒子月饼,重阳又是一盒子重阳糕,俱是东西却也算是全了礼数。
“说是回去买了田地房子,赔上银两,余下的赁了间屋,如今那船店已是开了起来。”金缕一径儿说了,又去看蓉姐儿的脸色:“若是姐儿实在想她,便把她请来罢。”不说蓉姐儿,便是金缕玉穗儿也想她,这么个姐儿,走的时候还一人送了她们一件禙子,也不知道做了多久。
蓉姐儿听了挥挥手:“罢了,她生意才立起来,我又有孝,先把回礼送了去,等往后我去游船看她。”迈脚就去告诉秀娘,秀娘听了倒跟着叹一声:“安哥儿便是跟了咱们的船回去的,办了两三月,才把田地房子都卖了,有一片水田你爹原想买,只怕他说甚个恩情,要低价卖出来,还是托了人办的。”
陈家那片水田在乡间一亩亩的置办,比王家那样连着买的不知精细多少,都是好田还带租户,王四郎提过一回,安哥儿把上等水田作平价给他,王四郎这才寻了中人来办这事。
“还是老话说的着,宁欺白头翁,不欺少年穷,宁姐儿婚事难办,可这个哥哥在,便不至让妹子吃亏。”秀娘叹一回,又想起来:“还有你阿公阿婆捎带的东西要给她,做了这些年的老邻居,总该帮衬些。”大钱潘氏摸不出,五两十两还是有的,再有便是衣裳。
衣裳里头还有些是陈阿婆的,两个互赠了,如今正好归还原主,秀娘叹一回又道:“你也把礼办起来,别个知礼,咱们更不能错了礼数。”
直接给银钱宁姐儿兄妹两个是再不肯要的,打听的赁的屋子倒幽静,为着母亲养病,又要方便做生意,便往秦淮河边那机户人家后头寻了房子住着,也带一间小院,原来家里留的几房人也都发卖出去,只留一对老夫妻,带了来照顾母亲,看守门户。
既有人看顾母亲,宁姐儿便把那船店开了出来,买了一条旧船,重刷一回油,打上幡儿,做得了吃食,便是这般店还开不出来,那秦淮河上不论是画舫还是渔船俱都要交缠裹钱,泊在岸边还得有停船位,夜里也要交银子让那巡河的看顾。
这些东西一样样都少不得钱,还是安哥儿回来了,才到外头去跑,到衙门里头说自家遭了水匪,倒是有官员肯办,每月给出一两银子,租定了船位,拿上一块木牌子,往后便能在秦淮河上跑船了。
宁姐儿头一日只做了些个羹汤,出了一日船,只卖出去三碗,还俱是船家买她的,一打听才知道,这些画舫俱是同人连好的,一说谁家汤水好,自有龟公儿帮着说项,她这样脸生又不曾孝敬过的,哪里肯为她兜揽。
可她想做的便是正经生意,跟娼门勾勾搭搭,这生意哪里还能清白起来,也有别个船家说她:“你已是在秦淮河做生意,往出说哪个晓得你清白,使些小钱,再卖个俏,还有甚样活揽不回来,那龟公便不是男人了?”说着便哧哧发笑。
宁姐儿回去直剁了一日菜馅儿,全做成冷团子,摆在汤锅边上卖,她用的整只鸭子炖汤,老火煨得骨肉酥烂,又包了些鲜鸭肉的馄饨,再切好香菜葱姜,拿薄纱罩着,别个要买,再下一碗。
也不说什么盖着帘子不叫人瞧见了,都瞧不见人,哪里还能闻得见香,掀了帘子,开锅把香风扇出去,越是离那画舫近,越是扇的狠些。
这么着一锅馄饨汤水倒半点不费全卖了出去,哪里是看馄饨,看的却是宁姐儿,泺水女儿俱都得生雪白皮子,穿了蓝布衣裳,头上还簪了白绒花,叫别个一看总要买她一碗来吃。
还有的贵人要问一问,她起先照实说了,除开卖馄饨得的钱,便又多得些赏钱,一碗馄饨不过十来文,这赏钱却翻了倍,竟还有人给一二两的,便是她卖上几日,也不够这些银子。
这是个来钱的法子,可宁姐儿头一二回收了这样的赏钱,再往后便不愿出头露脸了:“这同那躺在街边唱莲花落托碗的乞儿有甚个分别,再不能做这样下贱事。”
家里带来那对老夫妻,还领了个孙儿来,主家答应不卖了那个小男娃,他们是千恩万谢,那娃儿也有七八岁大了,被宁姐儿带出来,假称是姐弟,由着那男娃儿送吃食到客人船上去。
客人见他年小,知道是跟着姐姐出来卖吃食,便也饶几个赏钱予他,生意从七八月直做到九月,先是亏本赚吆喝,后头才慢慢好了。
既做了这桩生意,便要时时看人脸色,不独那画舫上的客人,便是妓家也得好声好气儿,但凡有一丝丝的不妥,那娼门也不给好脸子瞧。
吃苦容易受气难,只想想娘亲要用药,哥哥在柜上那些辛苦,便又一一忍下去。这行当再没个歇业的时候,凭你天再热雨再大,总有人富家公子王孙有兴游湖,越是晚间越是人多,秦淮河上游船如织,密麻麻的挤得河道不通,天天到三更半夜才歇息。
蓉姐儿记挂着她,备的礼也厚些,秀娘忙着先去吴夫人那儿探口风,谁晓得才要叫算盘送信去,算盘便回道:“太太不在金陵,吴家如今有些事体,还是隔一段再请罢。”
吴家的事,便是吴少爷日日流连秦淮脂粉乡,家里那一个闹得要和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