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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回家还有三日的新鲜劲头,秀娘在金陵既无亲戚又无朋友,日日在家苦坐,除了吴家能走动一二,别地儿再不能去,回得家来亲戚朋友都要见面,虽说糟心事儿也多,到底是开怀的,可过了这三日新鲜的劲头,一听说那些个大小姑子要上门来,她又头疼起来。
蓉姐儿却不觉得,她呆的都不原回金陵了,夜里还缠了秀娘:“娘,咱们多住会子再家去罢。”秀娘正叫杏叶给她揉额头,抬抬眼儿:“怎的,这就不想家去了?”
沈家靠着底的那一栋起了二楼,二楼上有个平台,原是为着冬日里晒衣裳被子更方便,如今却成了蓉姐儿地盘,她使了小厮往上头搬了木椅子,坐在上头看着往来的鱼船,从天明到日落,都不肯下去。
东边家里打娃娃,西边媳妇骂丈夫,一家家都看得分明,街上担摊子卖糖粥的,卖细料儿馄饨的,还有挎了篮儿走家卖珠子收腰抱小的婆子,各色样式的人络绎不绝,自早到晚没个停的时候,原在金陵院墙那样高,哪里能瞧得见外边世界,如今到了泺水百样情态看不过来。
秀娘却有一堆子事要打理,王老爷回了家,桃姐儿要出嫁,她这里一样样都要打点,总归是妹妹,该添的一样都少不得,潘氏帮着理东西,摸着那锦缎直啧舌头:“到给她这样好的料子。”
潘氏不是那等小气的人,嘴巴上虽念叨,心里却实是个不记恨的,独对朱氏一家门,谈起来就要皱眉头的,蓉姐儿走失的事,她只要说到朱氏就要骂,这回又说起来:“黑了心肝烂了肠子的东西,老天正是不开眼儿,倒叫她凭白得了个好女婿。”
朱氏再苛待前妻子女,对自家儿女却没得说,桃姐儿伤了嗓子一直说不上亲事,她日也忧夜也忧,一双脚跑断了,这才给女儿寻了一门衬头的婚事,男家是泮水人,隔得远些不知泺水事,却也不至音讯不通,要回来也便宜的很。
总归王老爷不在家,朱氏特特往泮水去了好几回,托了人相看不算,自个儿还亲去看了那年轻后生的品貌,看了统共有五六回,又把他家亲戚都摸了个透,晓得女儿嫁过去不会吃亏受气,虽远着些,可近处实是再无好亲事了。
秀娘听见她这样说便知亲娘又想到恨处,却只笑一笑:“个人有个人的缘法,父母作恶都报应到子女身上去,桃姐儿伤了嗓子,说不得就是应了老话。”
照着梅姐儿出嫁那回,除了布料还有金银首饰,朱氏再不好,桃姐儿却是王家人,总不能落人的眼,只别处简薄着些,譬如金器,给梅姐儿的比给桃姐儿的重的多,布料数量一样,却只一匹好的压在上头,下边的都寻常。
秀娘一径儿忙了几日,这才有姑子上门,头一个上门的却是杏华,她带了女儿菱姐儿,手上还抱了一个哥儿,才刚两岁,却是王四郎一家去金陵才生养下来的。
秀娘知道丈夫回家定然已经添了盆,她们的书信一向不提秀娘蓉姐儿的名头,哪里会送到她面前去,却是知道这事儿,早早备好了金锁,给他挂在脖子上,逗他叫舅姆。
菱姐儿却缠住蓉姐不放,一会拎她的裙子看花样,一会儿又去看她腕上的金银镯,蓉姐儿见她年小俱都忍了,待她伸手去摸蓉姐儿头上的金叶子簪花,她忽的一下立起来:“娘,我去看看弟弟。”
菱姐儿还不肯住,站起来要跟了去,叫甘露一把拦住了:“姐儿吃不吃蜜茶,用不用点心果子,咱们还有一盒子从金陵带来的糖呢。”
菱姐儿果然坐下,捡了糖吃,又要蒸馅儿点心,又要调的蜜卤子水,过得一会儿又想吃酸梅汁子,两岁多的小娃娃正是长牙流口水的时候,看见点心馋的很,抱了菱姐儿的腿要吃的,口水沾在她裙子,她一缩脚儿,差点没把小娃娃踢倒在地上。
茂哥儿被蓉姐儿抱进门来,一眼就看见了,伸了指头去点,蓉姐儿皱皱眉头,把两个娃娃都放到凉床上去,摆出茂哥儿的玩具叫他们一处玩乐,又让丫头拿蒸得软和的点心过来,掰成小块儿送到他嘴里。
茂哥儿看菱姐儿踢他了,伸手拍拍他,晓得自个儿是哥哥,拿了布老虎送到他手边,还比划着告诉他院里有只大黄狗。
菱姐儿年纪虽小却不跟她们一处玩,只挨着亲娘,听她们说话,杏娘一开口也不提别事:“嫂子,那桃姐儿出嫁,咱们要不要去?”
“这自然是要去的,她总归姓个王呢。”秀娘晓得杏娘过来没有好事,果然听她冷哼一
声:“倒要陪出多少红包钱去。”这句恨话一说完又幸灾乐祸起来:“该,连本地人都嫁不得。”她自己也嫁在泮水,却是为着收养她的姨母是在泮水,朱氏防着杏娘,悄没声儿的就把亲事定下了。
“嫂嫂且不知道,如今那家子悔得什么似的。”抓了一把巧果,捡那巧果上沾的芝麻多的分给女儿一半,自个儿捡另一半往嘴里大嚼起来。
她不曾吃过朱氏的亏,可这些姐姐们哪一个不是她作的孽,知道在泮水定了亲事,左右街坊一说,再往卖花婆子跟前吐两句,还有哪个不知道要娶进门的是“蜜裹砒霜”的女儿,连说合这事儿的媒人婆都叫蒋家骂上门,可亲事已经定了,总归要讨了来。
蒋家做翁婆的只想着进门就把她弹压住,不叫她翻了天去,若她真个敢作反,便用个不敬翁姑的名头休回家去,界时再给儿子寻个好的,也不图嫁妆丰厚,只要知根知底,是个好的便成。
朱氏哪里知道女儿还没进门,蒋家一众都已经算计好了,桃姐儿还正备嫁,她自伤了嗓子性子大变,年纪越长,原来那份阴沉倒显得是稳重了,若不然媒人也不会往蒋家胡吹,说桃姐儿是个规矩的,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最是个懂事体的小娘子。
朱氏在泺水是这个名声,梅姐儿当初又嫁的急,难保别个不往那上头去想,朱氏这才肯把女儿嫁到泮水去,谁知还是吃了亏。
杏娘这话一说完,秀娘倒皱眉头,要说杏娘不厚道,却是朱氏作恶在先,可桃姐儿还没嫁就叫夫家厌弃,想想也总有些不落忍,她不开口,杏娘却有一箩筐的话好说,先是赞沈家起的房子,后又说沈家的丝坊生意好,一句一句的绕,绕了半日才道:“嫂嫂,我总在家中也无事做,不如就到丝坊给你帮个忙。”
秀娘一噎,知道她无事不登门,原不是闲磕牙,竟是把主意打在这上头,心里不由得冷笑,杏娘的夫家陈家,也有两个兄弟,却是早七早八就分了家的,讨杏娘进门的时候只有半间屋子,若不是姨母家里有个小铺面,哪里由着她这样好过。
似秀娘帮衬娘家,王四郎又怎么会不帮衬着这些个姐妹,不说原来苦过来的情分在,便是亲娘死前叫他顶门立户,他也不会看着这些姐妹们落难,譬如汪家,昊哥儿进学,还有汪家搬的新房子,俱是王四郎出的,再有杏娘家的陈二郎,看着他老实木讷,便叫他去茶场帮着收茶叶,当了个小管事,连泮水的铺位都给她添了一间。
这些俱是小钱,统共二百来两,王四郎手一松一放,就是秀娘也不心疼,可这些个姊妹却是食髓知味,见天似盯住只肥鹅似的盯住了哥哥嫂嫂,杏娘一进门就往蓉姐儿身上打量,那穿的戴的她俱不曾见过,眼睛里都要烧起火来,菱姐儿在家没少听她抱怨,得了银子还要说给的不够。
秀娘还曾搭话,蓉姐儿坐在凉床上一字不落全听见了,她一把抱起了娃娃,一边逗他一边抱到杏娘身边:“四姑,他叫什么呀?长得真实,好沉手呐。”说着把孩子递到杏娘手里。
“叫鑫哥儿,可不是沉手,能吃的很呢。”杏娘自个也是如此,原来瘦条条的,如今似个发面馒头一样,瞧着越来越似雪娘。
两边把话一茬,杏娘再想开口,蓉姐儿却吱吱喳喳逗着鑫哥儿,逗他说话逗他玩笑,没一会儿杏娘就抱着累了,菱姐儿还在吃巧果,吃完了又去拿蜜橘,吃得手上粘乎乎的拿手去碰蓉姐儿的裙子,蓉姐儿眼睛扫着了也不说话,等她抓上来才“哎哟”一声叫起来。
杏娘讪讪骂了女儿两句,正想着再把话提一提,外边又来报,说是槿娘来了,两个姑子凑在一处,由不得秀娘不头痛,她才怔一怔,蓉姐儿就道:“娘,你可是又不舒服了?”
槿娘刚进门,杏娘还坐着,就听见蓉姐儿一个个的发号施令,把一屋子丫头指使的团团转,叫这个取药,那个去煎药,再一个去拿蜜饯,再一个去倒温水,自个儿扶着秀娘躺到床上,还转头蹙了眉头:“这可好,为着四姑姑来,我娘的药都不及吃呢。”
她自个儿开了小匣子,摸出一包粉来,郑重其事的拿小银勺子挑了两勺化在温水里,调开了送
给秀娘喝,秀娘趁势装病,水刚沾唇就尝出来,哪里是药,是甜杏仁加的茯苓粉。
甘露把那纸包收起来,又给搁到小匣子里头,还接了一句:“这药倒不多了,一日三回的喝着,该去再配一些才是。”
槿娘身边带着新媳妇,原想给秀娘请安,再好骗一对花镯子,哪知道遇上了这个,蓉姐儿给秀娘盖上毯子,满面是歉意:“二姑姑四姑姑好容易来一回,我娘这是船上害了头风,大夫说不能吃那重药,只日日吃白芷川芎散调养着,等把这邪气除了就好了。”
她说的这样真,哪个也不起疑,倒真的告辞退了出去,蓉姐儿又道:“我守着娘,甘露去送一送。”这个丫头比别个都精些,甘露应一声往门外送人,回来了秀娘还躺在床上,蓉姐儿坐在床边兰针正拿湿由子给她擦裙子,甘露进门就笑:“两位姑太太还问我太太得病多久了,重不重。”
秀娘点点女儿的额头:“就你鬼精鬼精的。”说着自个儿也撑不住要笑,杏娘冷不丁这么一问,她还真没说辞好搪塞过去,蓉姐儿弯弯眼睛,抬手一比:“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秀娘立时拍她一下:“嘴上没个把门的,打打杀杀也是你说的。”两个正说着,茂哥儿忽的大哭起来,他自刚才丫头们忙乱就怔怔坐在凉床上看,等看见秀娘躺到床上,又听见蓉姐儿说她病了,自个儿爬下床摇着小身子过来,又看见她吃药喝水,团了手瞪大眼睛看着,到了这会儿才放声大哭。
蓉姐儿赶紧把弟弟抱起来拍哄:“茂哥儿不哭。”指着床上的秀娘道:“娘没病,娘累了,躺躺。”茂哥儿却不受她的骗:“吃药了。”
“糖粉,吃的糖粉呀。”蓉姐儿颠他两下,低头看他:“茂哥儿吃不吃芝麻糖?才烘出来,又薄又脆。”茂哥儿立时不哭了,身子还一抽一抽的,却咽起口水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