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蓉姐儿这句话一出口,潘氏眼睛都红了,抬了一只手去抹眼睛,抓着外孙女不肯放,牵到门口又去看茂哥儿,茂哥儿看着姐姐笑盈盈的搀了潘氏过来,又把脸埋到秀娘肩膀里。
秀娘颠一颠他:“叫阿婆呀,”见茂哥儿不应笑道:“他还怕起羞来了。”潘氏一手牵了蓉姐儿,一手抚着秀娘的背,把这一家子领到屋里去,还问:“四郎怎的没跟了一起来?”
“他在江州茶叶铺子里盘货,今年雨水灌得早些,茶叶不比往年多,怕货不够呢。”秀娘抬头一看,沈家如今却是大门大户,也怪不得邻居全出来看,一条街上只有沈家拿砖砌出墙来,三丈来长一丈多宽,立在门边抬了头都瞧不见顶。
潘氏笑的合不拢嘴儿:“气派罢,里头也大呢,单给你们收拾了一间院子,叫妞妞跟我住。”蓉姐儿恨不得腻在潘氏身边,走到门口又回头:“阿公呢?”
“他磨蹭蹭的,还在那桥上数圆墩呢。”潘氏往巷子口张一张,还没见着沈老爹的影子,蓉姐儿放了手,站在台阶上拎了裙子往下走:“我去接阿公。”
不独河道窄了,原来看着宽的能踢毛键子玩花绳的路也窄起来,她身后跟了甘露,一路过去都有人看,泺水是出绸的地方,可蓉姐儿这一身的云锦却少有人见过,她也不怕人看,老远看见沈老爹就笑着招手:“阿公。”
地上方砖只有拳头那么大,年深日久早就不齐了,高一块低一块的,蓉姐儿脚上穿了软底鞋儿,一样走的快,这段路隔得时候久了,可哪一块平哪一块凸,全在心里,等她揽上了沈老爹叫着阿公撒娇,甘露兰针还没一个跟上来。
沈老爹嘴巴一直咧着,他成了富家翁还没改掉河边下棋赌钢板的嗜好,路过桥边,桥下棋搭子围成一圈,见到就叫他:“今儿下不下棋?”
沈老爹手上松快了,脾气却不变,回回来赌棋,下赢了就使劲来,输了三个子儿就要甩手走人,他昨儿赢了,约好要来的,这时候却直摆手:“我们家囡囡回来哉,不下不下。”
蓉姐儿记得清楚,她才比河墩子高,沈老爹就带她来河边下棋,赢了就有一个铜板的饴糖吃,要是输了,就叫她不许回去说给潘氏听,她那么一点点就知道说过一回,下次赢了钱也没糖吃了,嘴严的很,再没一回说漏过。
挽了沈老爹的摇他:“阿公,你去下棋,赢了钢板再给我买糖球吃。”两个一路说一路往回走,四五只小船上装满了箱子,一抬抬的担进去,那蹲在河旁边洗菜的仰了头甩着菜叶子上的水珠:“沈家老爹,女儿女婿可是带财来呢。”
沈老爹眯着眼睛笑,拉了蓉姐儿进去,院子里早就大变模样,只那棵梧桐树还留在原地,蓉姐儿抬头看着嘻一声笑了:“阿公,只这颗树没变矮。”小时候抬了头怎么也看不到树尖尖,如今抬头看,还是见不着顶。
孙兰娘妍姐儿沈大郎俱都出来迎,茂哥儿才进门时才还拘束,这会儿已经蹲在堂前,手里拿着个木马玩,却是沈大郎雕的,他自个儿没儿子,早早雕好了一直收着,知道茂哥儿来寻出来擦干净一直摆着,他怎么也不肯下地,一拿出这个,眼睛便转不开了,也不用人再哄,自个儿就摆弄起来。
抬头看见姐姐进来了,站起来把小木马举起来给她看:“姐姐,宝宝的马!”家里哪一样东西不是可着他挑的,拿了来到他面前自然就是给他的,秀娘搁了茶盏笑:“你谢过舅舅没有。”
茂哥儿原来还认生,沈大郎给了他一箩筐玩具,自然就同他好起来,把马抱在胸前,两只手团起来拜拜,沈大郎蹲下来同他说话:“后边养了条小黄狗,茂哥儿要不要看。”
王家有大雁有锦鲤,还养了野兔子,廊下还吊了两只红嘴雀儿,房里还有个霸道的大白,把这些个全当是它的,每日里逗鸟唬兔子,神气得很,却从来不曾养过狗,茂哥儿一听立马站起来,把手交给沈大郎。
沈大郎牵了外甥,一路走一路同他说:“大黄才养了小狗,你要慢慢把手给它闻过了,才能摸小狗。”茂哥儿怯生生的:“不闻,就咬我啦?”
“大黄当了姆妈,小狗就是它的宝宝。”兰娘看着丈夫一路走一路哄孩子,扯扯嘴角笑起来,心里有点酸又有点苦,丈夫实是想要个男娃娃的。
蓉姐儿早早过去拉了姐姐的手,她没回来的时候,妍姐儿吃醋,等她一回来,妍姐儿哪里还记得,不住的打量她,看见她一身云锦,身上穿着六幅裙子,腰封也不是泺水花样,一叠声的问她:“跟我到屋里去,我给你刺了幅白猫图呢。”
蓉姐儿听见猫儿就跌脚:“呀,大白呢。”大白猫在舱里睡觉,下船的时候专有丫头抱它,甘露站上来:“姐儿还忧心它,还没靠岸边就跳上来了,这会子不知跑哪儿玩去了。”
此地是大白旧家,倒不怕它跑脱了,蓉姐儿心中一定,两个牵了手才走到后院,就听见猫儿打架的声音,凑过去一看,两只大白猫儿你一爪子我一爪子的飞到扑去。
蓉姐儿绕着廊下走,下人们都聚起来瞧热闹,小白自小就霸道爱欺负大白的,蓉姐儿怕大白吃亏,可两只猫儿在檐上,谁也帮不得手,她顺手指了一个:“有长竹竿子没有!”
小白在沈家养得膘肥体壮,毛色油亮,它知道往厨房里去找吃的,泺水的鱼又卖得贱,小鱼儿捞上来,它连头尾都不肯吃,专吃中间这段肉,又爱吃鲜鱼籽儿,吃完了就去沈老爹那儿撒娇,翻了肚皮又要摸又要揉,哪里是大白的对手。
大白斗过雁唬过鸭,上前一爪子就半跳着往后退,卷了尾巴冲小白龇牙,不一会儿小白就叫它给挠了,下人拿了长竹竿过来,分开两只猫儿,蓉姐儿立在院里不住的叫,大白跳下来,翘着尾巴踩在青砖上,小白却喵呜喵呜。
蓉姐儿抱了大白就轻拍它的头,不肯放它下地,一路抱着它进了妍姐儿的屋子,那幅白猫滚绣球的座屏正摆在几案上,蓉姐儿还没拿过来细瞧,大白就又炸着毛,一爪子把座屏推倒,它还当这里头的猫儿是才刚打架的小白呢。
前边潘氏已经把秀娘带到收拾好的屋子里去,拉了她坐在床沿,问她:“茂哥儿都这样大了,你就没想着再养活一个?多子多福才是福气,你看看你嫂嫂,一句都说不得,也就是吃着咱们大郎老实,换了别个早把她休回家去了。”
孙兰娘把着丝坊,潘氏倒是想管事,一来插不进手去,二来她也不懂生意事,交给儿媳妇心里总不大乐意,又不好跟别个说,小女儿一家来就寻着了主心骨:“你叫她打理也是好事儿,可你那些个姑子,往常碰见了,哪个嘴里说过好听话,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活似我们一家吃了用了她们的,你可没瞧见,上回才叫我一顿抢白,有这挑捡别个的心思,还不如关上门生儿子,咸吃萝卜淡操心,也不怕溜鸟扯着蛋!”
秀娘原来嫌潘氏烦,这会儿越听越笑,她在外头哪里能听见这话,拍潘氏的手:“娘,别理她们,我如今有了茂哥儿,哪个还敢在我面前硬气。”
潘氏一听这话就点头:“可不,我为甚在你爹跟前硬,头一个就是儿子嘛。”她得意洋洋摇摇脑袋,又一把拉住女儿:“你同我说说,妞妞订亲的那是个什么人家呀,听说已经是个秀才了。”
秀娘这回脸上笑意更盛:“娘也曾见过的,原是妞妞出痘那一年,送了药过来的徐小官人。”那时候潘氏眼里,哪个都是大小官人,听见秀娘这一说,仔细算一算:“他还没定亲?”
“所以才说是得了缘法呢,若不然怎么正是他家救的妞妞。”秀娘原不满意也满意了:“自打定下亲事,礼数样样周全的,大寒天定的亲事,还送了活雁来,不是一对,六对呢,倒没为着自个儿是官家出来的,就轻缦了妞妞。”
潘氏听见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好哉好哉,我想怎么给妞妞办东西添妆,她屋子里一箱子衣裳,看看她爱哪个。”
“她还能爱哪个,爱红。”这个毛病就是潘氏给惯出来的,小时候穿成大红包,一年给她做一件新衣都要红的,到能撒开了跳,就每种红都做起来,衣裳箱子打开来晃花人的眼。
听见这个潘氏更喜:“红好,红正气,她就是穿红好看。”
两个亲亲热热说着话,外边莲米进来报:“老太太,表姑娘来了。”这句表姑娘说的却是玉娘,她就在大柳枝巷子东头住着,一知道秀娘蓉姐儿来了,赶紧上得门来。
潘氏挥了手叫丫头请进来,凑到秀娘耳边:“如今她可不得了,自个儿开了绸坊,雇了十多个孤寡人,在姑子街可有名头呢!”
玉娘承了王家的情,秀娘怎么也不肯要她的身价银子,她便把攒得这些年的钱在姑子街上开了绣坊,只雇姑子街上那些个夫家不容娘家又回不去的妇人做活,典了一间空屋,摆开二十多个绣花棚子,丝坊她做不过别个,绣坊却是头一个办出来的。
那些个寡妇往常不好到人堆里去,聚在一处既不忌讳,又能有个说话的地方,俱是命苦的,全往她那儿去,竟也罗得十来人,做起了绣花生意来。
秀娘听见倒为她欢喜,潘氏却啧一声,一转头又说到蓉姐儿身上:“要说那些个活计是顶顶好,她们只这一个进项,又精又快,绣出来的就跟活的一样,只不吉利,不好置办嫁妆,可惜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