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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郎没在家呆上几天,又回书院去了,初一十五两个知道少爷不日要走,恨不能立时在他跟前露了脸,好叫他去了书院也记着她们,可书房门叫捧砚觇笔两个守得死死的,别说红袖添香了,就是端个茶送个水也只能送到门口,再想往房门口进一步,这两个就跟门神似的,把她们当作是妖魔鬼怪。
隔了窗倒常看见少爷,越是看,越觉得不能这么耗在厨房里过日子,这样的哥儿,又年轻又俊俏,还是个秀才,照徐家这个势头应举作官就在眼前了,若是能早早近了他的身,生下个一儿半女来,便是往后正头娘子进了门,也要让一头。
有了这个想头,得了空便往门前过一遭,去送水端茶的,立在门边娇滴滴的吐那一管声音,陈嫂子在厨下瞧见了,啐了一口,当着初一的面就骂:“下贱样子。”
初一却老实的很,陈嫂子叫干什么就干什么,便是拿刀刮鱼也从来不叫苦,手上叫割了刀口子,只裹一裹又在厨下帮灶,寻常也不去院子里走动,看着十五跟没脚鸡似的乱扑腾,心里暗暗笑她。
这个院子统共就这么些人,黎叔的老婆年纪大了,便只陈嫂子一个说得上话的女人,她的儿子还在书房当差,只要这条路通了,还愁没有机会往上。
收拾了那些个绸衣绸衫,卸了钗环,抹去脂粉,一样样的重新学起来,十五见了她这模样哧一鼻子:“你倒认命,便想这辈子在厨房呆了?”她一个独木难支,若是采莲肯同她一处,不信调不开那两个小书僮。
初一便只笑一笑:“都来了,不认命还能怎的,我不比姐姐生的好,也不知太太怎么就挑中了我,既进了厨房烧火担水都是命。”
十五见她这付扶不上去的样,越发懒怠理她,只自个儿一门心思的往上爬,给过银钱卖过俏,可那两个却一眼都不瞧她。
觇笔常来小厨房看他娘,总瞧见初一在做活计,便是得了闲,也只拿个小杌子坐在门口做针线,便悄声对陈嫂子道:“倒不成想,还有个老实的。”他跟捧砚两个哪里瞧得上十五,若真个叫她进了哥儿身,那便是大罪过了。
陈嫂子冷笑一声,狠狠戳一下儿子的额头:“合着我生你,便生了个瞎货,这一个才是厉害的,那一个出乖露丑,过不得三日便要求去了。”
觇笔吐一吐舌头,再看初一那模样,便瞧出大概来了,她总不急着同他搭话,无事也不往前凑,有送吃食送茶水这样的活计全交给十五,可回回自家来时,耳朵却竖的老高,眼睛也时不时的飘过来。
看明了这一节,觇笔冲他娘比了个大指:“高!您老实在是高哇!”说的像戏台子上唱大戏的,叫陈嫂子一巴掌拍在头上:“你也跟捧砚说说,我看这娃儿心眼实,哪里懂这些个弯弯绕绕的。”
“得令!”说着右腿一抬,做个打马的手势,踩着锣鼓点去了。
陈嫂子看看还在做针线的初一,甩甩手走过去:“死小子,又费了一双鞋子,天天跟着少爷,倒比少爷穿鞋子还要费。”
初一正等着呢,好容易能给陈嫂子做点事,急道:“嫂子若不得空,我来也是一样,虽说活计不好,也还能看得过眼呢。”
陈嫂子等的就是这句话,拿了布料子给她,叫她浆鞋底,接下来一旬日,初一再没功夫干别的,一闲下来就做鞋,浆好了鞋底还要裁鞋帮子,裁完了鞋帮子,还要绣云头纹,一双鞋做得细致精巧,底儿厚厚的,觇笔穿在脚上夸了好几声。
陈嫂子在初一面前也直夸她好,实则却是半个字也没透给儿子听,又把那烧灶的活派给十五,叫初一干些轻省活,闲下来拉了她磕两句家常,夹枪带棒把十五贬一回,没等两个把书房那道门给闯开来,自家已经先人斗了起来。
徐小郎往书院去前,又去了吴家一回,拜见过吴夫人见桌上一小匣子的金银锞子,眼儿一扫瞧见下边压了张帖子,露了个边角,上边露出个王字来,笑一笑问道:“这又不年又不节的,舅姆怎么备上这个了。”
吴夫人看他一眼,拿了茶盅儿举到嘴边,开了盖子撇撇浮沫,啜了一口,抬眼看看自家外甥,见他面上只作无事样儿,还拿一声干点心吃着,心里叹一声道:“哪儿呀,是王家哥儿过生辰,小娃娃抓周,请了我去。”
本该摆在八月十五正日子的,王四郎还不曾家来,各家的太太夫人也要预备家宴,哪得功夫来贺,便往后挪了一挪。
徐小郎听见王家就红了耳廓,这些日子把短短说过那几回话每日倒要想上百来回,越想滋味儿越浓,她一个眼神一点笑意,俱在眼前,越想便越急,若是按长久计,此时便得先定下来,等她再大些,说不定就有百家来争了。
吴夫人瞧见外甥这个样子,心里又是重重叹一口气,还有甚个瞧不明白的,他这是想要跟了去,却又不能开口,这上头还真不能松了他,瞧这模样已是衷情,往后若远着些许就丢开手去了。
吴夫人心疼外甥,偏又做不得主,知道他这性子跟自家儿子不动,那一个是没个三日火热劲头,可这一个却是认准了就不放,又不知道他喜欢了多久,若是才瞧进眼里便罢,可若是种在心上,却不知如何是好了。
两个正对坐无话,吴老爷进了门,他也是刚跑船回来,徐礼赶紧起来给他问安,吴老爷自然也在应邀之列,瞧见外甥便道:“你明儿就要进书院了,今儿松快松快,跟了一道,也好见一见人。”
吴老爷不比徐家那几个兄弟,只认作官一条道,他心思更活,做官也要与人打交道,到得一处便先跟乡绅交际,开了方便门好行方便事,徐礼年纪不小,只怕他过刚易折,带他多见见多看看,跟这些个三教九流打打交道,才算是学了做人。
既是丈夫开口,吴夫人也不好驳,只把话茬开了:“赶紧下去疏散一回,在家可不清静罢。”
徐礼也没什么好瞒的:“祖母叫母亲给调了两个丫头进来,我让她们在灶下做活计了。”来的时候又没人说明这两个是干什么用的,派在哪里还不是看徐礼高兴。
吴夫人一怔,跟丈夫两个互相看看,有些话不得当面提起,差人送徐礼回他的院子,把王家的事搁在一边:“你说,那徐老太太,是个甚意思?”若不是有这么个婆母不时给吴氏添一添堵,吴氏哪里会这样早亡。
“想是觉着哥儿到了年纪罢,这上头想是没人提点他,万幸这个外甥心思正,我来提点他,亲近也不是不可,却不能叫坐下胎来,到时还有哪家肯结亲的。”吴老爷皱了眉头,想来徐三老爷这个妹夫也不会在这上头警醒儿子,若真的有了胎,女儿便罢了,是个庶长子,可不就是乱家的根本。
说到亲事,吴夫人张张嘴:“这上头倒不怕,我怕的是,礼哥儿自个相中了人。”
“哦?相中哪一家的?”吴老爷来了兴致:“若是好,咱们便给牵个头,上回办的中秋宴,可是那时候瞧中的?”
吴夫人摇摇头:“哪儿呀,再早些,这个孩子开窍倒早。”她跟柳氏两个自小就见过蓉姐儿,那时候外甥就抱了不肯撒手,还只当他是喜欢妹妹,想起吴氏那个早夭的女儿来了,这样往回一串,一条条都连了起来。
“我怕,是那王家姐儿。”吴夫人吞吞吐吐:“像是咱们礼哥儿瞧中了她,王家怕还不知,便是那姑娘也懵懵懂懂,不像是知道的意思。”想是礼哥儿跟人家搭上句话就乐成那样,当着丈夫也不瞒,叹一口气。
吴老爷倒不曾皱眉:“王家还要往上的,只这年纪不大般配。”徐家三房这个模样,还真不能讨个厉害娘子进门,若是后头这个填房再生下个儿子来,哪怕结亲的人家要先掂量掂量,大儿子哪比小儿子是心头肉,本来只这点东西,徐礼能归多少。
“我也这样想,这才不想带了他去,凭白又见一面作甚。”吴夫人只觉得这门亲事怎么也无望了,吴老爷拈拈须:“不急,说不得,礼哥儿还正是要寻这样的人家呢。”
到了日子,茂哥儿叫打扮的红包似的,红绸衣衫红绸裤,手腕上带了两串金铃铛,常屋里烧了香点了烛,金银七宝的各样事物俱都备齐了,当中那套文房却是沈家巴巴送来的。
泺水人家的规矩,文房要舅家送,这一枝金子打的笔,虽尺寸不大,沈家拿出来也还吃力,王四郎收了这个心里满意,也不去看那些个姐姐妹妹上船给的红鸡蛋,亲自把那文房书籍、道释经卷、秤尺刀剪、升斗戥子、彩缎花朵、官楮钱陌围成一个大圈儿。
茂哥儿再不怕生,可他还没睡醒呢,就叫人摇起来,又是折腾身子又是折腾脸,还非给他额间点了一抹红,哼哼唧唧的不乐意,趴在蓉姐儿身上不肯起来。
别个越是要抱,他越是不肯,犯了牛脾气,谁来就瞪圆一双眼睛嘴里唬唬出声,像闹别扭的小狗儿似的,只好由着蓉姐儿抱他出去。
围着茂哥儿自然吉利话不断,这个说儿女生得好,那个说王四郎有福气,只徐礼,心里头想往前些,脚步却往后挪,再想挨一挨她,也怕当着人前露了相。
看蓉姐儿也穿了一件红衫子,下边是宝蓝色镶了圈银闪缎包边的裙子,还梳的双丫髻,缀了金通草,笑起来便似喝蜜似的甜,他倏地脸上就烧起来。
在船上听见别个作那声儿,他还不懂得,如今却明白过来,哪有一日夜里睡去不火烧似的发烫,再背多少句圣贤书也无用,翻来覆去便只想着她。
那些嗤之以鼻的人约黄昏,原在他眼里俱是下贱勾当。如今却想着听怕不能对面,听一听声儿也是好的。
待茂哥儿被抱进了圈,个个都哄着他去抓官印星,福财星,他脖子里挂了一圈圈白绒线串的陌钱,只觉得脖子沉不舒服,拿手去抓了想要扯下来,别个急他不急,一屁股坐在圈在当,就是不动手。
徐小郎绕在人后走到蓉姐儿身边,往后错开一步,蓉姐儿霎归粉透了一张脸,自他进来她就瞧见了,眼角余光才瞧见他不见了,略一回头便在身后。
她咬了唇儿笑,别个都顾着看地上,她也低了头,看着自己的鞋子尖,那上头缀的珠子一颤一颤,手指头绞着帕子,羞得动都动不得了。
两个俱没明说,却又哪个不知心意,徐小郎一双眼睛钉在她身上拔不出来,把心一横,觑着茂哥儿摇摇摆摆站起来,全都盯了他看他抓甚样事物,手一伸,又稳又快的一把攥住了蓉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