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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之后,大柳枝巷儿出了一桩新鲜事,陈阿婆家早年间把街西头那间空屋典了来,原想着给小儿子住,哪里知道小儿子在乡下看蚕,过得逍遥惯了,再不肯到镇上来,就在乡间说了一房媳妇,靠着岳家的茶园栽了桑树开桑园,忙蚕忙茶,一年到头也回不来几趟。
陈阿婆这间屋白空着也是糟蹋房子,两进的院子,三面是屋,临水的那一面开了门,外头就能泊船,屋子里还有卷棚井台,一家几口人住着正好。
小儿子既不回来,房子就贴了白条儿招租客,这条巷子里都是民居,人来人往好不热闹,看蚕的不肯租,来南山消夏的更不会租,便一直空关着积灰。
谁知竟被人用大价钱租了去,屋子自买来便没修葺过,瓦也是漏的,井也是枯的,陈阿婆厚道,把事儿一项项说明了,愿免些子租钱,叫租客自家去修,一条街上泥瓦工都是有的。
那租客却不要她饶钱,一气儿付了一年的租金,房子敲敲打打修了一个多月,不光砌了个照壁出来,还有个造了个房门的小木板房儿,一溜儿乌瓦白墙,井也叫人掏过,工人连着担了十好几桶的水去,那街边洗衣的妇人见了还道:“恁的清了,怎的还叫你掏。”
工人苦笑一声:“这个精细劲儿,哪家也没有过。”工钱给的是爽快,可人却挑剔,手下那个管事的婆娘,一样样的挑剔,看见人做活便一边眉毛挑得老高,桩桩都不如她的意。
不是墙粉得不白便是柱子漆得不好,边边角角恨不得人跪在地上替她整房子,把原先的卷棚也给拆了,自家又新搭了一个,一盆盆的花儿连着往里头搬。
水里的土里的都有,红粉白黄连成一片,有邻居家的打着送夏盆的名头去探看,回来就啧舌头:“一院子都成了花海了,廊下还摆了几十盆花,卷棚上还垂了紫藤,里面的丫头一个个都穿了红绫裙子呢。”
这几句话一说,一个巷子住的女人们都对这个新邻居起了意头,想瞧瞧到底是个甚样的人儿,到了四月初八佛祖生日这一天,十几抬的箱子往院儿里搬,个个是红漆描金的,到箱子抬完了,后头一顶青布小轿,四个轿夫抬了,到门口停了下来。
人人都伸长了脖子,却只看到一个细伶伶的背影,竟还带了缠沙的帽子,遮去整张脸儿,白玉一样的手,搭在管事婆子胳膊上,叫丫环搀了扶进去了。
潘氏拎了花生瓜子去寻陈阿婆,她那儿已经聚了好几个来打听消息的,潘氏同她最熟,一个个撒了生果问道:“那个是哪儿人?怎的这样讲究。”
陈阿婆肚子里也是一包火,她原租这个院子便是觉得管事的婆子爽快的很,头一回来就下了定金,第二日就付了本金,给的还不少,说定了他们来砌墙修房子,万事只要不她来操心。
可陈阿婆哪里想到租的房子还能修出这么大动静来,这家子又是赶着住进来,大半夜还点了油灯砌砖墙,又嫌原来的照壁上头没花没草,把墙砸了重新砌个新的,下面还盖了个鱼池,浅浅的水里游了两条大锦鲤。
后头一进院子里还挖了地砌池塘,从河道里引水进来,两边的屋檐都接上铜铃铛,风一吹就叮当叮当作响,浅浅的两进院落,非要弄成大宅里头的花样,东墙堆个假山,西墙种两三竿竹子,还放着石头案摆一盆小桥流水的盆景。
这家人没住进来,别家却是有人的,有吃奶的娃儿也有做月子的小媳妇,这样吵法怎么开交,街里街坊全来找陈阿婆,陈阿婆上门理论,那管理婆子便不阴不阳的摸了钱出来:“这总够了吧。”
把陈阿婆气的一仰,钱却还是拿了,分给四邻好安抚他们,已是签了契的,叫她倒赔百来两银子赶人她也不肯。
这家子还没住进来,就开罪了一整个柳枝巷的人,大家全都攒了劲儿,一家家都说好了,她们不来送拜会礼,谁也不去送她乔迁礼。
谁知这家竟真的一个街坊也不打交道,天天关了大门儿,只有一个小丫环常出来买米买菜,叫人送到门边,自有人拎进去,除了搬家那日,再没人见过里头的人。
“行事这样古怪,莫不是个妖精吧。”东头的许婆子嗑开个核桃,也不搓皮,扔嘴里嚼嚼吃了:“你们听说没有,南山上头有妖精呢。”
另一个年轻些的笑起来:“南山上的妖精,是个甚?竹子精?还是野鸡崽子精?若真个是跳到我眼前我也不怕,正好一处炖了吃。”
众人哄笑一阵,咂了嘴儿说:“我看那个不是什么正经人,年轻轻的女人家,住恁大一间院子,还呼奴使婢,又不戴孝,连个来历也无,哪家没人声,偏她家一院子一点声响也没的,不是精怪是个甚!”
“我看不是那个妖精,是那个妖精呢。”潘氏一口吐了瓜子皮儿:“我离得近,可瞧见了,她下轿子那一拧腰,瞧着就不是个良家,莫不是谁家养的外室,怕大妇知道了打上门来,这才藏在屋里不出来。且看着,不是轿来就是船来,要不怎的巴巴的租了这间屋,既是个有钱的,紫帽儿街不说,双荷花里也有空屋子呢。”
这话倒有见地,几个人都附合了潘婆子,她便得意起来:“我且进去瞧过一遭的,里头那些个家伙事儿还是我儿子打的。”
为了这个沈大郎在家日夜赶工,这家人似是怕人知道,泥瓦木工全在巷子里找的,大柳枝巷里只有沈大郎一家是做木工活计的,做好的桌椅搬过去那日,潘氏也搬了个新漆的凳子凑热闹。
“我看,光那张拔步床就值个六十两银子,那穿衣镜儿明晃晃的,也要个百来两罢,这付身家怎么的只住在咱们这儿。”潘氏几句话一说,还没等她再开口,间壁沈老爹叫了:“老太婆,别嚼舌头!家来吃饭!”潘氏赶紧把桌上没吃完的瓜子抓了一把往袋里塞,拉了蓉姐儿的手回了家。
谁也没料着,头一个进去逛院子的,竟是蓉姐儿跟大白。大白自跑出去一回便野了性子,它原是家里养大的猫儿,不曾到外头去过,串了几家的门儿,从此就爱从屋檐上到别家去串门儿。
猫有猫道,檐儿跳上不去的地方,还有小洞能钻,大白一路摇着尾巴溜达,大柳枝巷成了它的后花园,蓉姐儿迈了短腿跟在它身后,一人一猫原是嬉闹,一个转身,大白便不见了。
蓉姐儿蹲在地下找它,歪了头往石墙上一看,看见个小洞,大白正在里头瞪了眼儿看她,看见蓉姐儿发现它了,还咧开嘴“喵呜”一声。
蓉姐儿团了身子钻进去,她人小骨头软,小小的墙洞也钻了进去,进去一看原是人家的后院,堆了两块假山石,上面还挂了厚厚一层藤蔓,大白就跳在石头上回头拿尾巴一动一动的招她过去。
小人儿哪里懂道理,眼睛里头只看见猫,嘻嘻一笑便要爬了上去勾它,才爬上一块石头,转头一看竟是从未看过的院落,不由迷了眼,在大石上坐定了,看着那花花叶叶出神。
大白趴在石头上晒太阳,蓉姐儿坐在荫下,也不觉得热,这家主人正在歇晌午,丫头婆子也在廊下躲懒,大白听见屋门一响,就跳到蓉姐儿腿上,还从原来的洞里钻了出去。
蓉姐儿家来已是傍晚,她兴兜兜的去告诉宁姐儿,两个小人把头凑在一处说个不住,蓉姐儿抬高了手比划着告诉她:“可大可大了,好多好多花儿。”
孙兰娘因要看蚕织绸,又把女儿送到娘家,蓉姐儿便只有宁姐一人伙伴,两个约定好了等明日吃了午饭还去看花花鱼鱼。
这天夜里,潘氏口中一直不曾来的船轿终于泊在新宅门前,除了打渔的几家瞧见,别个都不知道,夜里来的,天明即去,大柳枝巷子里的人却都听见动静,为着半夜,那家里忽的响起了琵琶声。
连着好几夜,夜夜如此,便有人啐了骂:“九条尾巴的狐狸精出世了,咱们这儿又不是花柳巷,恁的不懂规矩,若是那暗门子,很该往那挂红灯的地方寻营生,没的把一条街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带坏了。”
玉娘听见这话直躲在门里不出去,那不知内情还赞:“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你家这个倒好,整日里只是作针线,这样的亲戚才好上门呢。”
潘氏自家也满意玉娘,日子越久越看出她是个心正的,从来也不调三唆四,为着避嫌连胭脂粉儿都不抹,待蓉姐儿又是尽心尽力,应一声坐在门阶上就说:“清白人家出来的,怎么好跟那门子里的比,看看那家的行事,那唱的弹的,勾的男人的魂儿都没了。”
这原是桩风流韵事,过了便罢了,琵琶声响个几日又停了,这么安生了一个月,到了池里莲叶铜钱大,蝉声破土而出的时候,那家的琵琶声又响了起来。
这回响了便没再停,整整弹唱了一旬日,沈家的大门都叫踩薄了一层,沈老爹一看见那些姑子婆子来就背了手出去听戏,潘氏当着人念叨两回,过后还是聚在了陈阿婆家。
“我今儿送了衣裳出去,且瞧见有个年轻的后生在这家后门等着呢,看年纪不过十三四岁,竟是她的姘头不成?”刘裁缝的老娘最是嘴快,落珠子似的吡吡啪啪一通说。
“毛都没长齐呢,哪里就能弄那个,难不成是儿子?”另一个又道:“瞧着倒是好人家的,齐齐整整的后生,守了后门没人应,怕不是这家子出来的。”
蓉姐跟宁姐两个这条路都走的熟了,那院子里花儿开得好,她们从洞里进去挨在山下偷偷掐一朵便回来,有一回险叫个小丫头瞧见了,大白喵呜一声,两个妞妞趴在石头后面,才躲住了。
只当是捉迷藏玩儿呢,这日又要去,从后门绕过的时候看见个青衣少年一声不响的站在门边,蓉姐儿宁姐儿两个手牵了手挨在一处看他。
他兀自不觉,隔会子便去扣门,里头慢腾腾的应了声,“吱呀”一声开开来,是个丫头的脸,见还是少年不耐烦道:“说了老爷这会子正睏觉,咱们姑娘不好推醒他,小少爷等会子再来嘛。”说着啪一声关了门。
那少年吸几口气才将将忍住,一转身肚里咕噜一声响起来,他立了半日,从早晨到现在水米未尽,门里的人直叫他干等着,不放他进去。
蓉姐儿伸了头看他,嘻的一笑,拿出荷包里装的新造荷花饼儿,抬高了手要递个给他,那少年见是个小娃娃,犹豫一下弯腰接了过去。
蓉姐儿巴巴的看着他,见他只是拿在手里不动,噘起嘴儿:“好吃的。”那少年被她看不过,这才捏了饼儿送到嘴边,咬了一口。
蓉姐儿“嘻”一声笑了,这个荷花饼是玉娘做的,她没学过做南边点心,按着潘氏说的料和了面团,拌了馅料,又照着蓉姐儿的口味加甜淡,蒸出来个个小巧漂亮,这一套模子全是沈大郎闲暇雕出来的。
蓉姐儿把手背在手后,小大人似的说:“这家子可坏,我带你进去呀。”说着指了指拐角那个洞,少年探头一看,板着的脸上闪过一丝笑影。
宁姐儿见他笑了才敢走上去,挨手挨脚的躲在蓉姐儿身后,凑到蓉姐儿耳边问:“这个,是不是姘头?”陈阿婆家聚满了人,说闲话又不避了两个娃娃,全叫她们听了去。
蓉姐儿直瞪瞪的看着他,问:“你是不是姘头。”
少年一口荷花饼还没咽下去,呛得满面通红,咳个不住,蓉姐儿吓住了,宁姐儿拉了她就跑,两个圆团团的小身子跑过小巷子,躲在墙边探头看,那少年已经不见了。